第93節(2 / 2)

嫁魔 楊溯 3563 字 2020-12-28

她的面前,那殘損的壁畫上,金光退卻,古老的神祇睜開了黃金色的眼。

他的威嚴沉雄如山,迫使人想要下跪,虔誠地向他叩首。燦爛的光焰在他周身燃燒,永遠也不會熄滅。他站在時間的盡頭,真實的背面,緩緩開了口。他的聲音,煌煌有如天上鍾鼓。

「吾無力插手爾等命局,但吾確然可以給予爾等一線生機。」

「你們,要么?」

第137章 死生(三)

冰雕在岩漿的高溫中消融,原本凝冷的水變得滾燙,漫漶過戚隱和扶嵐的腳踝。腳下全是濕黏黏的泥土,分不清是那些蛇巫糜爛的血肉,還是岩土的淤泥。兩個人背靠著背喘氣,手腳癱軟,都已經是強弩之末。神花徹底消散,落成白色的灰,隨著鐵銹紅的毒霧沉淀。地淵里終於安靜了下來,靜謐到仿佛空氣都要沉落,荒蕪成一片絕地。

面前三尺遠的地方,淤泥忽然震了震。戚隱和扶嵐都聽見一個心跳由弱至強,向上而來,越來越近。戚隱心里煩躁,這些蛇巫有完沒完?拎著劍走過去,劍尖上撩,是一個准備揮斬的動作。只待那蛇巫破土而出,便取他的首級。

淤泥冒出了泡,一個渾身血污的女人鑽出了半身。戚隱方要落劍,扶嵐攥住他的手腕。

「是虞師師。」扶嵐低聲說。

戚隱一驚,定睛一看,果然是她。這倒霉女人渾身血泥,蓬頭垢面,比鬼怪還像鬼怪,難怪他沒有認出來。看她模樣,該是受了不少苦,戚隱嘆了口氣,朝她伸出手。

「傷著哪兒沒有?你身邊那呆子呢?」

虞師師彎下身,從懷里捧出一個襁褓。那是一個緊閉著雙眼的孩子,細瓷一樣白凈的臉蛋兒,長長的黑睫毛。才丁點兒大,不會超過兩歲。血衣包裹成襁褓,將他團團扎住。他安安靜靜躺在里頭,像個小棉花團子。

這是從哪兒來的孩子?

「你……」戚隱震驚地說不出話。

扶嵐也愣了,歪著頭看了那孩子一會兒,蹲下身,好奇地戳了戳他的臉頰。

「他叫慕容長疏,長白的長,林疏的疏。他很可愛,對么?」虞師師輕輕問。

慕容長疏!戚隱心里重重一跳,原來他就是慕容長疏,那個被扶嵐帶出伏羲神殿的孩子。他虛虛握著小拳,輕輕地呼吸,周圍血腥又荒蕪,只有這個剛誕生的小童兀自安眠。

虞師師道:「戚師弟,扶嵐公子,你們都是好人。我一直都錯怪了你們,覺得扶嵐公子不識抬舉,你又長得怪模怪樣,實在不像個正經人,才……不喜歡你們。」

戚隱:「……」

「沒關系,」扶嵐說,「你太吵了,我也不喜歡你。」

「……」虞師師被他噎了會兒,才道,「直到戚師弟為了救我們剖心,我才知道,原來你只是刀子嘴豆腐心,我一直都錯怪你們。」虞師師低下臉,將冰涼的臉頰貼在孩子的額頭上。她閉了閉眼,淚水無聲地滴落腮邊,「二位,我還想麻煩你們最後一件事。求你們,幫我把這個孩子帶出去。送他到鳳還、昆侖、無方,哪里都好,只是千萬不要再去鍾鼓。」

「這個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戚隱皺著眉問。

「我們見到神了。」虞師師笑了笑。她蒼白的笑容被金紅的岩漿光芒映著,幾乎是透明的。這個原本嬌蠻不可一世的女人,僅僅分離幾個時辰,卻一下子變了個人似的。變得平和,安靜,仿佛潑天大禍從天而降,也無法奪走她安寧的微笑。

她道:「是伏羲大神救了我們,蛇巫圍攻,生死存亡的時候,我向大神乞求一線生機。」

「伏羲?」戚隱一愣。

白鹿在心海中驀然睜開眼。

「已經死去的人不能再救活,已成死局的命沒有辦法再更改。所以,伏羲大神給了我們這個孩子,他流著我和慕容雪的血,帶著我們兩個共同的血脈,他將代替我們活下去。」虞師師垂下眼睫,目光在孩子安詳的睡顏上不舍地流連,「他是我和慕容雪生命的延續,是我們最後的希望。他就是我們的生機,只要這個孩子活著,我們就活著。」

「你在說些什么東西?你自己的孩子你自己養。」戚隱察覺到不對,「伏羲在哪,你讓他出來見我們!」

「我走不了了,戚師弟。」虞師師搖搖頭,「慕容雪一個人在下面,會害怕的。你知道,他最膽小了。」

她將慕容長疏放進扶嵐的懷抱,扶嵐笨拙地接過這個孩童,他在他的臂彎里酣睡,小小的一團,比小雞還脆弱,好像一捏就會死掉。扶嵐呆呆地凝視這個孩子,如果小隱也能生孩子,是不是也能生出這樣一個小小的雪團,讓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

虞師師瞧著扶嵐專注凝望這孩子的眼神,放下了心,嫣然一笑,道:「再見,二位。」

金紅色的火光映照她白皙的臉龐,那一抹笑定格成一道瑰麗的剪影。虞師師一頭扎進淤泥,密密匝匝的黑鱗在戚隱面前一閃而過,火光照在上面跳躍的閃光瞬時消失。虞師師整個人不見了影蹤,只剩下一個寥廓的淤泥洞穴。

她一直沒有從淤泥里出來,原來是因為她的下身已經成了蛇尾。

「喂,到底怎么回事!伏羲呢,你讓他出來見我們!」戚隱一個箭步沖上去,半身探進洞里大吼,「喂!喂!」

這個女人,怎么能就這樣把孩子丟給他們?戚隱氣得眼前發黑,扭頭對扶嵐說了聲「在上面等我」,便跳進洞四處摸尋。下面黑漆漆一片,鼻子里全是土和血的腥味。虞師師蹤跡全無,凝神聽,也聽不見活物的心跳。四處皆是死寂,仿佛無論是蛇巫、凡人還是神花,都在頃刻間消弭無蹤。

「虞師師!」戚隱大吼,「虞師師!」

說什么狗屁話?說什么孩子是父母的延續,是父母的希望。父母不在身邊,孩子孤單長大,那他的希望又在哪里?他被地痞流氓打得頭破血流,被同窗攆在前面跌跌撞撞逃跑,他的希望去哪里找!戚隱忽然明白了慕容長疏到底在找什么,他不是在找神跡,不是在找扶嵐,他是在找他的父母,他的由來。

這是他畢生的心結,獨自一人寄居仙山,腦海里只剩下一個陌生男人孤獨的背影。他循著這個模糊的背影,執著地踏遍千山萬水,去找他血脈的源頭。就像從前的戚隱,從吳塘走到鳳還,再從鳳還去往無方,一步步,一程程,跟著他父親的腳印走到了神墓。失家的感覺,伶仃孤苦的創痛,這幫白痴怎么會懂?無論走到多遠,是天涯還是海角,血脈會召喚他回去,讓他重回父母的墳冢。

扶嵐抱著孩子乖乖在洞外面等待,像一個媳婦坐在自家屋檐底下,等候他的丈夫回家。小孩兒的身子軟和,裹在臂彎里一點兒分量也沒有。扶嵐很緊張,吃力地將手臂維持一個不松不緊的姿勢。戚隱還沒回來,扶嵐發起了呆,視線落在遠處,一個乾坤囊匿在暗紅霧氣後面,若隱若現。扶嵐愣了下,站起身,走過去,拾起那個乾坤囊,里面裝著戚隱的發絲。

靜寂。仿佛一切都死了。戚隱一無所獲,最終放棄了追尋,扶著洞壁氣喘吁吁。指尖發冷,漸漸變得蒼白,那是冰花在他的指端發芽、生長、蔓延,他的手指一寸寸變得幾乎透明。反噬又開始了,戚隱撫著胸口,心臟失了速,一陣陣收縮,寒氣失去他的控制,無可抑制地外放。他的手指觸及之處,通通結了冰。

沒關系,忍一忍就好了,忍一忍就好了。他捧著手掌哈氣,顫巍巍地爬出淤泥洞,卻發現扶嵐不在上面,那孩子也不見了。地淵寥廓而寂靜,冰雕圓融的輪廓在火中閃著光,鐵銹紅的霧氣沉淀在蒼紅色的岩石上,熔岩緩慢流動,岩漿的潮水以無比緩慢的速度寸寸漲落。於是那瑰麗的光影也在戚隱深邃的眉目上寂靜地沉落,戚隱慢慢吐出一口氣,白花花的氣團凝在空中。

時間被人動了手腳,這里的時間被放慢了無數倍。整個伏羲神殿陷入了時間的靜默,妖虺在岩縫中靜止,蝦子紅的花木無聲無息,戚靈樞、雲知和黑貓定格在地下森林中,保持一個奮力奔跑的姿勢。

天底下有誰有這樣的大能,竟然能掌控時間。戚隱心里有了答案,緩緩回過頭,前方,岩漿河的岸邊,矗立著一個人影。像所有神話里描述的那樣,人首蛇身,古老庄嚴。他有著暗金色的蛇尾,修長高挑的身軀,不熄的光焰籠罩他的周身,照亮一方地淵。他威嚴的氣息讓人心悸,像一座巍峨高山壓在戚隱的肩頭,迫使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神祇轉過臉,逆著光焰與岩漿絢爛的光,黃金色眼眸猶如太陽一般閃耀,沒有人可以直視那燦爛的眼眸。

「好久不見,姜央。」他說。

一團白霧從戚隱的身軀中漫漶而出,凝結成白鹿的影子。這個家伙平日不願現於人前,戚隱這才發現,他的魂魄實在了許多,不那么透明了。少年抱著手臂,白蒼蒼的大袖無風自動,撲剌剌猶如白蛾的翅子。他的神情看不出故人重逢的欣喜,也看不出宿敵相見的仇恨,只是波瀾不驚的平和。

他「嘁」了一聲,道:「你還沒死啊,時隔多年,再見到你這張丑惡的老臉,真是讓小爺一如既往的惡心。」

伏羲並沒有因為白鹿無禮的言行生氣,他的臉上沒有憤怒,沒有暴虐,甚至沒有情緒。戚隱難以用言語去形容這個古老的神祇,他讓戚隱想起雕塑、大海、星空,和一切沒有生命的東西。在他的身上,戚隱看見神聖,也看見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