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足戀(2 / 2)

風月江湖路 太陽雨 4885 字 2020-12-28

方學漸見她面色不善,兩只粉拳漸漸握緊,心中一驚,忙收回好奇的目光,臉色一正,道:「大小姐,我肚子都餓癟了,我們現在就出發吧。」

「好,你走前面,不准回頭。」龍紅靈揮舞拳頭,恐嚇著下達了前進的命令。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房門。龍紅靈和錢掌櫃打過招呼,在客棧門口牽了馬,龍紅靈騎的是一匹高大的棗紅馬,四蹄粗壯,背脊寬厚,全身毛發鮮紅如火,神駿非常。方學漸騎的是一匹年輕的黃驃馬,身高膘肥,長鬃倒豎,虎虎生威。

午後的陽光鋪滿街道,亮得晃眼,兩人並駕而騎,沿著青石路子緩緩而行。冰溪樓是玉山縣最有名的酒樓,建在冰溪河邊,距離天清客棧不足二里。兩人並轡向南,一路無話,任馬蹄在粗糙的石板上敲出清脆的「的得」聲響。

方學漸東張西望,目光轉到街邊一個賣玩具的雜貨攤,突然望見一根竹竿之上高高地掛著一只牛頭模型,秋風掃過,牛頭在竿上飄飄悠悠,直如活物一般。

方學漸心頭猛地一震,突然想起安慶城外,迎工山的峽谷,躲在小屋夾層之中的初荷,這許多日子過去,不知道她現在可好?

心緒飄飛,方學漸仿佛又回到舊日時光,睜眼醒來,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清澈澄亮的眼眸,帶著三分嫵媚和一分羞澀。

美人兒噘起粉嘟嘟的櫻桃小嘴,滿頭滿臉都是晶瑩的水珠,襯得她潔白的膚色猶如冰雕玉琢一般。初荷沖他吐了吐舌頭,兩只小手作勢在頭上裝成牛角的模樣,嘻嘻一笑,道:「這里是地獄,我就是看門的牛頭怪。」

龍紅靈見他一副神不守舍的落魄模樣,心中奇怪,拉住韁繩,問道:「你怎么樣了?」

方學漸眼波潮潤,臉上盡是痴迷之色,定定地望著那個在風中盪漾的牛頭玩具,眼前飛滿了初荷嬌憨而嫵媚的面容,心中柔腸百轉,兩行熱淚突然撲簌簌滾落下來,滑過臉頰、唇角,打濕胸前的衣襟。

方學漸看得痴了,眼前模糊一片,張嘴道:「好誘人的牛頭怪啊。」

龍紅靈見他突然淚流滿面,已然驚詫莫名,接著又聽他對著空氣深情呼喚:「好誘人的牛頭怪啊」,更是丈二尼姑,摸不著了頭腦。

拉回馬頭,馳到面前,手掌在方學漸的眼前晃了幾晃,見他沒有一絲反應,心中犯疑:剛才還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變得神經起來,莫不是有什么遺傳的間歇性喪心病狂症,揀這當兒突然發作?

龍紅靈伸指在他胸上戳了兩下,問道:「喂,你還好吧?」

方學漸胸口吃痛,當即清醒過來,用衣袖抹了抹眼睛,沖她歉然一笑,道:「我沒什么,只是看見那邊在賣玩具,有一個看上去長得比較可愛,就停下來觀望了幾眼。」

「賣玩具?長得比較可愛?」龍紅靈驚疑的目光在他的臉上停留片刻,順著手指的方向,轉頭望去。

街對面果然有一個賣面套、玩具的雜貨小攤,各色貨物琳琅滿目,掛了整整一面竹架,有青面獠牙的惡鬼,有黑面貌丑的鍾馗,有細眼白鼻的小丑。頭套多由皮革制成,當中自然少不了孫悟空、豬八戒、牛頭、馬面……

「我們過去看看,那個牛頭玩具可愛說不上,倒是和你長得蠻像。」龍紅靈嘻嘻一笑,一提韁繩,縱馬來到貨攤前面。

攤主是個五十來歲的精瘦老頭,一件青布短衫打滿補丁,早洗得褪成藍灰顏色。生意上門,老頭從矮凳上站起來,一臉的忠厚憨實,笑呵呵地道:「姑娘,這些面套和玩具都是老漢的家傳手藝,您想挑些啥樣類型的,我給你拿。」

「給我那個牛頭瞧瞧。」龍紅靈的目光停留在竹竿上掛著的那只牛頭,用鞭梢指了一下。

「姑娘,你真是好眼力啊,這個牛頭足足花了我一個月的工夫才做成,它是老漢平生最得意的一樣傑作,你看這兩個角,要多結實有多結實,就像真的長在上面一樣。當然,還有這個馬面,也是……」

「我們只買這個牛頭,其他的不要。」方學漸從後面插嘴進來。

「不。老板,兩樣都要,你幫我包起來。」龍紅靈斜了他一眼,又回頭望了望攤主手中的牛頭馬面,口氣斬金截鐵,不容置疑。

「好唷,還是姑娘有見識,這牛頭馬面原本就是一對,怎么好活生生拆散他們呢?姑娘,我給你打八折,五錢銀子。」

龍紅靈從腰間取下檳榔荷包,挑出一顆碎銀給他。方學漸提了包好的物品,兩人翻身上馬,繼續前行。走出不足二十丈,龍紅靈突然撲哧一笑。

方學漸訝然轉頭,見美女笑逐顏開,玉額生暈,秋陽斜照之下,臉上霞光浮動,猶如牡丹初放,紅梅映雪,艷麗不可方物,不覺瞧得呆了。

龍紅靈的眸子柔如春水,眼波流轉,瞟了他一眼,笑吟吟地道:「早知你那么喜歡牛,我該讓錢伯准備一頭給你。方大公子風度翩翩,身穿綾羅綢緞,手舞銀骨寶扇,胯下騎著一頭『哞哞』叫的黑皮大水牛,在這玉山縣城大搖大擺,橫沖直撞,你說威風不威風?」

方學漸哈哈大笑,道:「如果水牛背上再馱一位貌美猶勝嫦娥,心靈堪比織女的絕世佳人,這玉山縣的大街上怕不摩肩接踵、人山人海,大家擦亮了眼睛,爭著來瞧張生牽崔鶯,織女會牛郎,那才是真的熱鬧。」

龍紅靈的臉騰地紅了,玉頸低垂,粉面如醉,眼眸中嬌羞無限,輕啐一口,喃喃地吐出一句:「臭美。」

「冰為溪水玉為山」,冰溪樓又稱冰川樓,乃贛東第一名樓,風風雨雨已走過近千年的歷史。宋朝詩人陸游游歷玉山,留下一首《玉山縣南樓小望》:

小樓在何許?正在南溪上。空蠓過釣船,斷續聞漁唱。

征途苦偏仄,舒嘯喜清曠。安得此溪水,為我化春釀。

過了東南角一座雁翅似的浮橋,兩人又行片刻,便來到冰溪樓前。方學漸抬頭張望,只見是座四層高樓,門首一塊牌匾,已然十分陳舊,朱紅大書:「冰溪樓」,書法遒勁中透著飄逸,是唐代名吏戴叔倫的手筆。

樓內笙簧締繞,鼓樂喧天,雖然已過晌午時分,依舊十分熱鬧。方學漸把馬韁遞給門口的侍從,隨著龍紅靈欣然而入,直上三樓,揀了一個臨湖傍檻的閣幾坐下。當值的酒保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手腳麻利,須臾之間,便把兩副餐具擺上桌案。

方學漸第一次在如此富麗堂皇的地方吃飯,不免有些拘謹,看著酒保跑上跑下,心中癢癢,也想去幫他一手。目光轉到龍紅靈身上,見她坦然自若,正拿著一本菜單在看,暗罵自己是個上不得台面的賤骨頭。

當下低頭喝茶,裝作司空見慣的闊佬模樣,只是看見那些放在面前的酒缸、酒提、匙、著、盞、碟之類白光閃閃,顯然都系純銀打造,暗中咂舌不已。

龍紅靈隨手點了七、八道菜,無非是些「醬爆青椒」、「麻香酥蘿」、「桃仁鴿蛋」、「雪炒飛龍」、「姜芽肚絲」之類,最後少不了要半只酒樓當家的「醬烤乳豬」。

方學漸聽在耳內,也弄不清這許多,反正兵來將擋,飯來口淹,樂得悠閑自在,省得少見多怪,出丑丟臉。

「公子,要什么酒?」酒保把菜單遞到他面前。方學漸心中一慌,差點把含在嘴里的一口茶噴吐出來。

「你們這里有什么好酒?」方學漸接過菜單,翻將起來。

「回公子話,這里最有名的有兩種酒,一種叫五香春風釀,一種叫十月女兒紅。」

「這五香春風釀不比一般的米釀,一定要當年的新酒。糯米要用吉安的長粳稻,每料五斗,還要加上上好的檀香、木香、乳香、川芎和沒葯,這是五香,考究得很。還要加丁香,人參,白糖霜,紅棗和胡桃肉。在大鍋里蒸熟了米後,晾涼,再到下料封瓮,一共十五道工序,一絲也馬虎不得。因為這酒大熱,封瓮之後,每七天要在正午的時候開缸打耙一次,這一天還必須是大晴天,如果沒有日頭的話,酒就乏了,敗了味,這樣一連七七四十九天,趕在三月三這天開封。這十月女兒紅呢,是醇酒……」

「好好,就給我們上兩斤五香春風釀,要快。還有,這一味湯也上一份,到時候可以下飯。」方學漸聽他說了這許多言語,心中早就不耐,指著菜單上的「三鞭湯」,下了逐客令。

酒保記錄下來,唱個響諾,下去吩咐廚師准備菜餚。

***********************************注:

(1,方學漸(公元一五四○——一六一六年),字達卿,號本庵,安徽桐城人。為諸生祭酒二十余年,後專事講學。據《安徽文獻書目》,記錄赴東林講學的《東游記》外,著有《易蠡》,《桐彝》、《邇訓》、《心學宗》,《性善繹》,《銅川語》等書。因方學漸曾受學於泰州學派的耿定理,《明儒學案》把他列入《泰州學案》。

(2,戴叔倫(七三二-七八九),字幼公,潤州金壇(今屬江蘇)人。歷任東陽令、撫州刺史、容管經略使等職。晚年,上表自請為道士。

戴叔倫的詩多以農村生活為題材,一部分作品反映了社會的矛盾。他也寫了一些邊塞詩,其他抒情之作往往婉轉真摯,詞清句麗。他主張詩要有余韻,這對於後來神韻派的理論很有影響。明人輯有《戴叔倫集》。

(3,五香春風釀又喚五香燒酒。具體見「明《飲饌服食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