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花容(2 / 2)

風月江湖路 太陽雨 4827 字 2020-12-28

寶珠姑娘含羞移開琵琶,露出一張還算端正的面孔,小小的鼻子紅紅的嘴,尖尖的下巴黑黑的眼,五官都比較精致,只是搭配在一起,看上去不夠靈氣,要不是梳著時髦的發髻,穿著鮮亮的衣衫,還以為是個鄉下姑娘。

台下靜了片刻,竟無人出價。方學漸見是一個木美人,心中也是好生失望,只聽不遠處一個商人模樣的漢子輕聲說道:「八百兩,這也太黑了,我前天剛買了個十四歲的丫頭,比她秀氣多了,才花了三百兩銀子。」

初荷見他一副失望的神情,從籃子里掏出一個山核桃,遞到他手里,笑道:「看不到天下第一美女,吃顆核桃消消氣。」

方學漸低下頭來,「嘖」地在她臉上親了一口,輕聲道:「天下第一美女就是你啊,在相公眼里,荷兒永遠是最好看的。」右掌使勁,堅硬的核桃在「洗髓經」內功的逼迫之下,登時四分五裂。

初荷軟軟地依偎在他的懷里,心中喜不自勝,眉間眼角,笑意盈盈,說不盡的嬌媚可愛。她伸出纖纖玉手,從破碎的核桃殼中挑了兩片喂他吃下。

那中年婦人等了片刻,見下面無人應聲,臉上不免有些尷尬,強笑道:「寶珠姑娘原籍山西,原是個知書達禮的良家女子,因為戰亂才被迫賣入青樓,她生性溫柔善良,心思細膩,正是當家理財的一把好手,各位大爺……」

「好了,好了,寶珠姑娘的琵琶彈得不錯,這里十個有八個知道,梅娘,把她留在聽雪樓不是好事一件嗎?以後我們好多去捧她的場,好了,換人!」一個坐在前排的男子打斷了中年婦人的說話。

那男子看來很有權勢,梅娘尷尬地笑笑,只得帶著寶珠回去後台。

接下來上台的是怡紅院的王紫煙、天仙樓的鳳雙雙、風月坊的玉如意、相思園的李香香,或妖艷、或純情、或嫵媚、或端庄,粉墨登場,各有拿手絕招,風雅些的吹笛子吟詩歌,差點的就扭扭小屁股,跳一曲優美的舞蹈,最不濟的便朗誦一首柳永的「楊柳岸曉風殘月」,或是曹孟德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那是俗得不能再俗了。

純情的鳳雙雙和端庄的李香香和那個木美人寶珠姑娘的遭遇相似,被晾在一旁無人問津,而性感妖艷的王紫煙和嫵媚動人的玉如意倒有七、八個人競價,分別以二千三百兩和一千九百兩成交。

一籃子山核桃吃了大半,還沒看到亮眼的美女,方學漸打哈欠、搖腦袋,有些提不起精神。看那王紫煙、玉如意的樣子,多半是喜歡招蜂引蝶的風流貨色,那兩個冤大頭買回家去,非平地起浪不可。

鳳雙雙、李香香看上去雖然不怎么討巧,只要花點心思調教一下,今後都是入閨房、上廳堂的賢內助,且不用擔心她們會輕易紅杏出牆,可惜無人識貨,這也說明男人都比較短視。

李香香黯然地退下,眾人嘻嘻哈哈,突然從後台傳來「咚」的一聲琴音,在一片嘈雜中顯得那樣的清脆明亮。眾人心中不由一個激靈,連歪在椅子上的那些官員、豪紳都不由地正了正身子,花台下登時靜了下來。

寂靜之中,只聽又是「叮咚」一聲脆響,就如一汪清泉從高處直瀉下來,落入深深的幽潭,濺起無數細碎的晶珠,清泉滾下深潭,掀起一個個圓圓的漣漪,漣漪相互交疊,最後變成波光一片,讓人再也分不出頭尾。

方學漸腦子一清,抬頭望去,花台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被緞子裹得嚴嚴實實的女人,緞子是一大塊原色的絲綢,柔軟而光滑,緊緊地裹著她的四肢、面孔甚至頭皮。女子雙臂撩天,玲瓏凹凸的身子隨著悠揚的樂曲,蛇一般輕輕扭動,驀地回頭,眾人只覺眼前一道閃電滾過,那匹緞子的外面只露出一雙明亮的鳳眼,如兩眼波光瀲灧的泉水。

女子深藍色的眸子深邃如海,明亮的光影在里面閃爍不定,猶如玄虛夢幻一般,讓你覺得她在看你,在注意你,人群中的唯一。

柔軟的絲綢緞子貼在她的身上,將她纖細的腰,修長的腿,飽滿的胸脯,表露無遺。樂曲涌泉似地流淌出來,台上的女子動作輕柔而舒緩,柔若無骨的身子旋轉、跳躍、扭曲、翻轉,不停地變幻出讓人嘆為觀止的美妙姿勢。

台下一片肅靜,賓客們自覺地屏住了呼吸,數百只眼睛齊刷刷地跟著她的舞姿游走。琴聲婉轉柔媚,仿佛柳條點點,吸啜湖面,清音化為漣漪,一圈圈地盪漾開來,漸漸變低,突然又是「叮咚」一聲,清脆如薄冰碎裂,那女子突然膝蓋著地,整個身子仰倒在地。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清亮的琴聲陡然激揚起來,熱烈而奔放,猶如無數大珠小珠一齊濺落,猶如漫山春花一夜盛開,又猶如閨房紗帳內的抵死纏綿。張狂激越的琴聲讓人心跳加速,熱血賁張,家國沉淪,江湖殺伐,世事無常,不如就這樣痛快淋漓地縱情歡歌。

台上的女子突然張開雙臂,搖擺身子,單憑著腰力,慢慢地站了起來。單腳獨立,輕盈的身子如一只蝴蝶般飛旋飄舞,快得讓人眼花繚亂,停下來的時候,女子腰上的絲綢已少了一塊,露出了一截雪白晶瑩的腹部和一個花苞似的美麗肚臍。

接下去的表演幾乎讓台下的每一個男士瘋狂,就那中間一段白得晃眼的纖細腰肢,居然隨著熱血沸騰的琴聲,扭出許多不可思議卻又動人至極的舞姿。平坦柔滑的肚皮快速而有技巧地擺動,如游魚戲水,如飛鳥回翔,奇異得近乎虛幻。

這種瘋狂的擺動仿佛擁有一種奇特的魔力,刺激男子敏感的神經,撩起男人心底最原始的欲望,讓他們對異性的渴求像烈火一樣,從骨髓的深處熊熊地燃燒起來,心癢難熬,無法抑制。花台下,粗重的喘息響成一片。

方學漸喉頭發干,滾燙的血液在以驚人的速度洶涌奔騰,他只覺內心深處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感覺,憋得十分難受,仿佛他的身子如氣球般在不停膨脹,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塊皮肉,好像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力量,而這種力量若不能發泄在眼前這個美人兒的胴體上,也許就要爆裂而死。

有這種感覺的人顯然不只他一人,在場的男人幾乎都像野獸一樣呼呼喘氣,血紅的眼睛好像著了魔似地盯在那段聖潔而狂浪的腰腹上。圓潤的曲線纖細而豐腴,女子妖艷的肌膚上綴滿了珍珠一樣的細汗,既有絲綢般的光滑,又有美玉般的潤澤。

琴聲終於慢慢停歇,如晚風動竹,細雨點萍,余音盪出,悠悠飄散,似乎流水汩汩遠去,終於寂然無聲。台上舞蹈的女子也輕輕地轉了幾個身,如一朵睡蓮般慢慢閉合,伏在地上。

台下沉寂了好一會兒,滿場賓客竟是看得痴了,竟無一人喝彩。突然間海嘯般狂呼亂嚎起來,群情激昂,鼓掌如雷,口哨聲不斷。方學漸面孔漲得血紅,心情激動,像一頭餓狼似的嗷嗷大叫。

梅娘滿面春風地走上前台,身後跟著一個身姿裊娜的綠衫女子,容貌清麗文雅,長發如雲,身形苗條纖弱,衣帶飄飄,似玉女凌波、仙子披霞,臉上的笑容親切而淡泊,讓人捉摸不透。

方學漸怔怔地望著台上一臉笑意的綠衫女子,只覺平生從未見過如此黝黑明亮的眸子,靈光逼人。她沒有過分輕慢的舉止,甚至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處子一般,卻周身無處不妖嬈。

周圍有人小聲低語:「原來醉香樓的柳輕煙也來了,怪不得能有這么動聽的琴聲。」

「其實我早就聽出來了,這樣通透婉轉的琴聲,整個洛陽除了柳輕煙,誰還彈得出來?她來洛陽半年不到,盡管賣藝不賣身,還是把原來的四大美女比了下去,今天這么好的機會,她自然要來露一手,好增加知名度,只是那個跳舞的女子是誰,我卻一直沒聽說過。」

方學漸長長地吐出口氣,他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女子的妖嬈不是來自面容,也不是來自舉止,而是來自眼神。有多少靈氣在雙眸中凝聚,她就有多少深入靈魂的嬌媚。

那個身裹緞子的女子已從地上爬起,站在梅娘的另一側,亭亭玉立,婀娜生姿。她突然解開裹住頭臉的絲綢,剎那之間,一頭瀑布般的黑發流下來,披在白色絲綢包裹的肩上,如一朵朦朧的烏雲。

烏雲中間是一張美艷絕倫的面孔,細眉高鼻、杏眼桃腮,容光照人,光潔的肌膚猶如凝脂。高挑挺拔的身材熱力四射,不似中原女子修眉低首、含胸並膝的含蓄美,看那個模樣,有幾分傳說中的波斯美女。

台下無聲地起了一陣騷動,不知哪一人第一個夢醒,首先鼓起掌來,而後人人惟恐落後,爭著鼓掌喝彩,很快掌聲成片,呼聲穿雲,「噼噼啪啪」地響了足有一盞茶的工夫。

方學漸一聲響亮的口哨出口,叫道:「我出五千兩買這位姑娘。」

登時引來台下眾人的一片哄笑。初荷更是不滿地瞪了他兩眼,伸手在他的大腿上掐了一記。

等場中靜下來,梅娘微笑著介紹道:「這位黛菲亞姑娘精湛的舞蹈大家已深有體會,她是一個混血兒,父親是波斯富商,母親是漢族美人,她這次到中原是尋根來的,機緣巧合,十天前她無意中認識了醉香樓的柳輕煙姑娘,兩人一見如故,結拜為異姓姐妹,發誓同甘共苦,生死相隨。」

「古有『俞伯牙摔琴謝知音』,今有『黛菲亞賣身贖姐妹』,也算是千古雅唱,柳輕煙姑娘和黛菲亞姑娘商定,今天在座的那一位開價最高,她們兩人就一同嫁給他。開拍價是一萬兩銀子,現在開始。」

黃河漕幫的老大龍四海雖然家中已有八房妻妾,並且只要他一聲招呼,洛陽城中任何院子里的姑娘都會心甘情願地上門伺候,但他還是喜歡親自帶幾個兄弟上全城知名的幾個院子逛逛,不為別的,就為院子里那種人來客往、軟語嬌聲的氣氛。

三個月來,他突然絕跡其他妓院,成了醉香樓的上門常客,聽歌喝茶吟詩卻不嫖不賭不罵,也算洛陽城里的一大奇聞,後來大家才知道,原來龍大爺迷上了醉香樓新來的一個叫柳輕煙的姑娘。

本來像醉香樓這種在洛陽城首屈一指的大院子,漂亮妞兒數不勝數,能讓龍大爺動容分身的著實不少,但像這位柳輕煙姑娘精通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又生得嬌怯怯、柔弱弱,看著讓人怦然心動的卻寥寥無幾。

何況她還不為錢財所動,真正的賣藝不賣身,這就在有「銷金窟」之稱的勾欄世界里顯得十分獨特了,「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如一朵卓爾不群的白蓮,天地蒼茫,獨一無二。

就因為這獨一無二,一向對附庸風雅這玩意兒深惡痛絕的龍四海,扮起了斯文。他甚至已在城西買下了一棟精致的庄院,打算金屋藏嬌,把她娶來做自己的第九房姨太太。

可是三個月過去了,龍四海已經在柳輕煙的身上花費了四千多兩銀子,卻連她的一根小手指頭都沒碰過。柳輕煙的臉上還是那種淡淡的笑,身子還是那種讓人憐愛無比的嬌弱,可是在她的眼里,龍四海這個洛陽城數一數二的人物,好像和其他的嫖客一樣,多給一個笑臉都沒有。

正當他又氣又惱,決定要稍稍地使點手段的時候,一年一度的「百花節」來了,顯然這是一次絕佳的良機。免費騰出「洛神園」做舉辦場地,撒帖子、搭台子、拒游客,等的就是這一刻。

讓他頗覺意外和開心的是,半路居然殺出一個「程咬金」,這個叫黛菲亞的絕色美人要陪著柳輕煙一起嫁人,那不是憑空掉下一只大元寶給自己么?春花秋月,各擅其長,看著台上兩個風姿完全不同的傾國佳麗,龍四海只覺一陣血氣翻騰,小弟弟已經在褲襠里不安分地彈跳歡躍了。

「一萬一千兩!」龍四海猛地一個「獅子回頭」,凌厲凶狠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割過在場的每一個男人。他相信,在場的除了洛陽王、陳總兵,沒人願意和漕幫的五千四百八十六條兄弟過不去。

「一萬五千兩!」方學漸舉起拳頭,他不認識龍四海,更不知道他的厲害,一下把開價拉高了四千兩。這一舉動立時引來了龍四海威脅的目光和初荷在他腰上狠狠地一掐。

「一萬六千兩!」龍四海舉著拳頭,一雙老鷹一樣的眼睛卻盯在方學漸的臉上。

「二萬兩!」方學漸張嘴喊出了新的報價,右邊的鞋子上同時添了一個老婆的腳印。

「二萬一千兩!」龍四海的眼睛開始發紅,拳頭握得格格直響。洛陽城三歲的小孩都知道,龍四海的眼睛如果變紅,一定有人要流血了。

「二萬二千兩!」陳總兵終於張開了嘴巴,手握兩萬兵馬的他自然不用看龍四海的眼色。

「二萬五千兩!」方學漸慘叫一聲,初荷的腦袋猛地頂在他的肚子上。

女人的天性讓她們對待比自己丑陋的同類比較寬容,對待比自己漂亮的同類比較尖刻,一千萬年不變的真理,哪怕這個女人單純得就像一瓶蒸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