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部分(2 / 2)

渴望激情 未知 5934 字 2021-01-02

「要我大致復述一下這兩本帶子的內容么?我已經看過幾百遍了。」

尹初石倒吸一口氣。

「一開始是你和一個滿頭銀發的老頭談話。你們站在一個角落。老頭端著盤子,邊吃邊說,你拿著一杯澄汁,聽他說。這時有個特寫,你襯衫的質地相當不錯,是亞麻加絲的。」

「你的臉,不是我見過最漂亮的,但我信任它,即使它要騙我,我也沒法兒不相信它。」

「後來你離開了那個愛嘮叨的老頭,開始四處溜達。你觀察女人。有時先看她們短裙下的小腿,然後再看她們的臉。如果哪個女人腿長得美,但臉不美,你的嘴角就會出現嘲諷的笑。也許你妻子長得很美。」

「你一直用鏡頭跟著我?」尹初石十分惱火。

「對。」

「對?天吶,這太過分了。」

「為什么?」小喬問得天真無邪。

「為什么!」尹初石沒有說出下面的話。他想說的是沒有哪個男人的舉止能經受住攝像機一小時的推敲。

「你去廁所時,我沒拍。」

「是么?多遺憾吶!」

「你的眼睛告訴我很多東西。」

「它應該最先讓你知道我的憤怒。」

「它現在是很憤怒。」小喬說著瞥了一眼尹初石,「但那會兒,它有點兒憂傷。」

「憂傷?你搞錯了吧。你就是把我粉碎了也找不到丁點兒憂傷!」

「我已經料到你會這么說,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你心里沉積著的熱情,從未被人發現過。沒人能真正觸動你的內心,包括你妻子。」小喬說得斬釘截鐵,仿佛這是她看過幾百遍錄像之後唯一可能有的結論。

尹初石心動了一下,她至少說出了他內心深處的感覺:他在尋找,但又不知道自己要找到什么。

「也許我不該對你傾訴這些,可我快憋瘋了。如果不把我的感情告訴你,還不如死了。現在你都知道了,願意嘲笑就嘲笑吧。」小喬說著委屈地哭了。

尹初石終於艱難地把目光從小喬的眼淚移到窗外。那對長椅上的戀人已經離開了,只有老人和孩子還在。尹初石竭力使自己鎮定,一時不知道該做什么。

沉默常常只能是短暫的,因為它的指向太不明確。尹初石把自己的手絹遞給小喬,小喬一把抓到手里,馬上去擦流出鼻孔的鼻涕。很久以後,尹初石回憶與小喬的最初相識,他覺得遞過去自己的手絹,是他犯下的第一個錯誤。但這時,他卻被小喬孩子氣的舉動惹出幾分憐愛。

「我……」他費勁地說,「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好像一邊說一邊思考著,「我很感動,但也很意外。」其實,他想說的是「但也不能接受。」話一出口就改了味道。他除了害怕接受這份感情,也害怕拒絕。

「我自己也很意外。」小喬看著尹初石,目光里也有幾分膽怯。她害怕再也見不到尹初石了。她知道現在的男人並不喜歡沉重的感情,愛情也不例外。

「這就對了。人有時候根本不了解自己。」好像全世界的人如今都在異口同聲地說著這句話:人不了解自己。

「我了解自己的感情。」小喬不想走進尹初石企圖設下的圈套中。

「也許那是一時的心血來潮。」

「你可以拒絕,但沒必要這樣開脫。」

「得了,」尹初石有些生氣,「我並不想傷害你,但我要勸你,去找個能在這兒等你一個小時而不抱怨的小伙子去吧。那樣,對你合適。」

小喬沒有說話,她迷茫地看著尹初石,眼睛一眨不眨。尹初石先移走了自己的目光。他想這女人馬上就會跟他大吵起來,然後拍案而起,揚長而去。過了一會兒,傳來的聲音低沉有幾分哽噎。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讓你等那么長的時間。路上我摔了。」

小喬把左腿從桌下挪出來。她撩起和毛衣一樣質地的長裙,她的膝上扎著一條白色的絲巾,他馬上想這應該是系在她脖子上的。絲巾上的血跡殷紅一片,而在黑色絲襪上的血跡已經干稠了。

王一是在下課以後把牧場的畫冊還給康迅的。他坐在倒數第二排,上課時王一發現康迅也來了,他總是神情專注地注視著,黑板還是王一?王一覺得是前者,因為她沒有被人注視時的不適感。

康迅甚至不用眼睛看,就把畫冊翻到二十五頁,他指畫頁問王一,它是不是最漂亮的?王一低頭看,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場,一個孤零零的舊柵欄門立在那兒,向後傾斜著,好像給風吹歪了。

康迅又指著畫頁右下角的一行英文字,王一吃驚不小,「你們家的牧場?」

「對,科恩牧場,我祖父留下來的。」康迅說著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王一看教室,人已經走光了,除了他們。

和多數中國人一樣,繼承一幢房子或是擁有一個牧場這類的事,王一只有在小說里才偶爾見到。她很感興趣和一個未來的(或許現在已經是了)牧場主交談幾句。

「我小時候一直住在這兒。」康迅的神情突然有些凄然。

「沒有孩子跟你一塊玩兒?」王一以為康迅的童年有些孤獨。

「當然有。」康迅似乎不願深談關於他的童年,「你小時候在什么地方長大?」王一覺得康迅的漢語還有些欠火候,比如,「什么地方」換成「哪兒」,也許更口語化。

「城市,大街上。」她說,好久沒人與她談談童年,她覺得往事漸近有種親切的感受。

「你有兄弟么?」

「沒有。我只有一個姐姐,所以那時候我總是害怕。」

「怕別的孩子欺侮你們?」康迅說,「要是那時候你們認識我就好了。我可以保護你。」

「要是我們認識你,你怎么保護我啊?」王一發現康迅的語法錯誤,便開個小玩笑。

「也許你姐姐不喜歡我的保護。」康迅臉紅了,但喜歡把這個玩笑開到底。

「那時候你還沒出生吶。」

「我三十六歲。」康迅突然一本正經地說。

王一暗自想,他看上去要年輕得多,雖然他只比自己小兩歲。「是么?!要是那時候你在中國,我和姐姐還得保護你這個小弟弟,我們會更倒霉的。」王一發現她還從沒跟一個異性這么輕松地開過玩笑。

「強者有時候不是年齡大的。」康迅說著合上了畫冊,「我小時候常常保護我媽。」

「你媽?」王一很吃驚,因為她父母十分相愛,她不能想象這類事。

「我媽非常軟弱。她丈夫有時打她,很凶。」

「為什么?」

「不知道。有幾次我發現時,他已經在打她。我沖上去打她丈夫,可她總是抱住我。這樣,她丈夫就能打我們兩個。」

「她丈夫?」

「是我父親。」康迅痛苦地說出「父親」這個字眼,好像這是世界上最苦澀的稱呼。「我再長大一點兒,勸母親和我一起離開那兒,可是她不走。有時候我很難理解女人。她不走我也不敢徹底離開,我擔心她。」

「沒有原因么?」

康迅迷惘地搖搖頭,「也許有,但我不知道。媽媽她從不多說。我恨她這一點,但是我沒有辦法,她是我母親。我十九歲那年,她丈夫把她塞進壁爐里,威脅說要點火燒死她。我剛從外面回來,我氣瘋了,差一點兒殺死她丈夫……我坐了四年牢。」

「什么?」王一驚異的表情好像看到童話書中代表正義的英雄被神誤罰了。

「沒什么。」康迅變得輕松些,好像故事最令人難堪的段落已經講完。「我在監獄里學習漢語。那時候,我必須找事情做。」

「怪不得你的漢語那么好。」

「對,出了監獄,我又去大學學了三年。」康迅聳聳肩膀,「碩士論文兩年,然後我又去台灣工作了五年,教英語。」

「你媽媽現在在哪兒?」

康迅指指畫冊,沒有回答。過一會兒他說,「我經常不懂女人,她一直都沒離開那個男人。」

「你永遠都不想管她丈夫叫爸了?」

「絕不。」康迅回答得十分干脆。

康迅的經歷觸動了王一的母性,拉近了她和這個年輕人之間的距離。她似乎能看見他臉上棱角分明線條下掩蓋著的創傷。對她來說,康迅再也不是昨天有點讓她發煩的外教。有好幾個瞬間,她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像以前在美國鼓勵朋友那樣,現在她擔心誤解。

「王老師,你幸福么?」康迅突然提出這樣的問題,王一有點忐忑。她看康迅平靜的臉,似乎沒有別的含義。

「什么是幸福?」他們又繼續剛才談話時的情境。

「一種感覺。你覺得幸福就是幸福。」

王一點頭表示同意康迅的話。但她沒有感覺。她既沒有幸福的感覺,也沒有不幸福的感覺。她說,「十三年前,我結婚了,一直很平靜。就是這樣,挺好的。」

「我能明白。」他說,「要是我不離開康妮,十三年後,她也會像你這么說。」

「這樣不好么?」

「也許好,我不知道。但我不要我妻子或是女朋友這么說。」

「你要她說她覺得不幸福?」

「不會的。我要讓她覺得非常幸福。」

「任何可能都有。」

「對我沒有。如果我不能使她幸福,我會離開的。我有責任感。」

「你有把握使別人幸福么?」

「如果我愛這個人。」

「你不愛康妮么?」

「從這個意義上說,不愛。」

「你結過婚么?」

「沒有。」

「所以,你還不懂生活的本質,小伙子!」

「哈!」康迅的激烈反應是因為「小伙子」三個字。「請您告訴我,老夫人,生活的本質是什么?」

王一臉紅了,紅得很厲害。她沒有想到他會對她的話認真。

「我不知道。」王一回答時臉仍然紅著。

康迅突然不說話,兩只眼睛聚攏著,盯著王一。王一迎著他的目光,轉而笑了,仿佛識破了一個孩子的惡作劇。她用一只手在康迅眼前扇扇,用英語說,「哈羅,你還在么?」

康迅也笑了。「你是一位非常可愛的……」

「什么?」王一不想讓康迅說出「女人」兩個字。

「老師。」康迅妥協了。

「謝謝。」王一說,「我想我該走了。我很高興跟你聊天兒。」

「在你皮包的最外面的夾層里,有一張卡片。」康迅說。

王一疑惑地看著康迅,還是把手伸進夾層。她摸出一張卡片。

「那上面寫著電話號碼,6678503轉403房間,康迅先生。」康迅閉著眼睛說。

「你什么時候放進去的?」

「皮包在我手中的那天。」

「下次我該留神我的提包了。不過謝謝你告訴我電話,這樣,我要是英語有問題,也可以向你請教。」

「你的英語非常好,在哪兒學的?」

「美國。我在那兒進修不到兩年。」

「美國!」康迅口氣中有幾分不屑。

「你不喜歡美國?」

「沒有感覺。但中國人都很喜歡美國。」

「中國人什么都喜歡。」王一說。

「也喜歡我么?」

「肯定會的。漂亮姑娘會迷上你的。」王一開玩笑的口氣又出現了。

「迷上我的護照吧?」

「那有什么不好,中國人說,愛屋及烏嘛。」

康迅大笑起來。他說他知道這個成語。王一看看表,說她真得走了。康迅快步走到窗前,他問王一有沒有帶傘。王一也走到窗前,外面的天y得很厲害,沒等她回答,康迅已經離開了。康迅拿著一把黑色折疊傘回來時,王一沒等他開口就拒絕帶上他的傘。

「我今天不出去。你帶上吧。路上肯定會下雨。要是下雨了,你還可以打著傘穿過森林公園,下雨,公園的味道好極了。」

「你常去森林公園?」王一接過雨傘。

「對,尤其是雨後或是下雪的時候。」

王一心里一動,與康迅道別。康迅說,「請別忘了還給我這把傘。如果你忘還,我會想你喜歡我,故意不還。」

「好的,不過我沒想到我能這么輕松地跟你交談。」

「因為我是外國人。」

「我不信。」

「真的,在我面前你不必偽裝,我也一樣。在我的國家,我也很難放松。」

王一和吳曼約好一起逛街,這時康迅預言的那場雨已經下過了。雨後的街道散發著一種氣息,混合著地面和樹木的味道。王一拿著康迅的那把傘,她問吳曼,為什么跟賈山吵得那么凶。吳曼說她忘了具體為什么,吃晚飯時兩個人情緒都不對,一句頂一句就吵起來了。王一不可思議地搖頭,她勸吳曼收斂些,不然賈山會去找別的女人。

「是么?我可真給他嚇死了。」吳曼譏笑地說,「這方面我從來不攔他,他隨便。只有一個前提,找到了別的女人,得打個招呼。我得知道。」

「你知道了怎么樣?」王一問。

「不怎么樣。你以為天下只有一個男人叫賈山?」

「怪不得你們不要孩子,其實,你們自己還是孩子吶。」

「以毒攻毒是對男人唯一行之有效的辦法。」吳曼說,「你和老尹怎么樣?」

「平靜似水。」

「平靜最可怕了。」

「我寧可平靜,也不願像你們那樣。」

「有句話我應該告訴你,賈山要是外面有別的女人,我肯定發現,你家老尹可不是這樣的男人,太平靜。」

「你想告訴我點信息?」王一開玩笑。

「我要是聽說了,肯定告訴你。女人應該互相照應點兒。」

「你得了吧。」

「哎,說不定,你家老尹現在正在這個五星級大酒店跟一個神秘女郎喝xo呢?」

「跟你在一塊兒,快樂都不值錢了。」

「那活著干啥呀?不就是圖個樂兒么?!」吳曼說著拉王一過馬路,離開了太白這個全城唯一五星級賓館。

五分鍾後,尹初石在太白賓館門口走下出租車,等不及司機找他錢,就匆匆走進賓館沉重華麗的大門。在八樓的酒吧門前,他看表遲到五分鍾。

小喬坐在角落的一張桌前,光線很暗,尹初石走近時,小喬動手點著桌上的紅燭。「歡迎你。」她說。

「你常來這兒么?」尹初石把攝影包放在腳邊,他問小喬。

「第一次。」

「我也是第一次。」尹初石說著在桌上掃了一眼,沒有價目表。

小喬把精巧的白色價目表從p股後面的椅子上拿出來,「你找這個?」說完,又將它塞到p股後面。「今天不用看這個。」她說。

「這么瀟灑?」尹初石點煙。

「兩杯馬提尼。」小喬對走近的小姐說。

「不常這么瀟灑。」

「不過,還是請你把那東西拿給我看看。我得知道我兜里的錢夠不夠讓我們順利地離開這個鬼地方。」

「喝完酒我們去游泳,然後去四樓吃晚飯,然後再回這里繼續喝酒。」小喬興致勃勃地說。

「然後我們一起到頂層跳下去殉情?」

「為你我願意。」小喬認真地說。

「好了,我已經知道你很可愛,請讓我看一眼。」

小喬把一直放在桌角,並沒有引起尹初石注意的一個花布口袋推到他跟前,「打開看看。」小喬說。

尹初石解開口袋的系繩,里面是簇擁一起的人民幣。都是百元面值的。尹初石估計有四、五千塊錢。小喬又將放在桌下的小皮包打開,往尹初石面前一推,里面也塞得滿滿的,仍然是錢。

尹初石迅速把花布口袋系好,也把小皮包關好,然後一起扔到桌子底下,接過小姐送上來的酒,一干而凈。他將雙臂放在桌上,向前傾著身子,他說,「喝了你的酒,然後我們馬上離開這地方。」

「去哪兒?」小喬有些害怕。

「你只要知道你自己去哪兒就行了,用不著管我。」

「我什么地方做錯了?」小喬委屈地說。

「你瘋了。」

「對,我是瘋了,為你。」小喬固執的語氣,讓尹初石心動,但他不露聲色。說真的,他有點害怕,他不知道這個小喬要把他弄到哪步田地,現在他已經跟著她轉了。他想象不出以後會怎樣,這對他來說是新鮮的經驗。

「你是不是愛情小說看多了,看人家三毛把錢裝在枕頭套里,跟著愛人在北非大沙漠亂花錢,心里癢癢?」

「對,你也看過那本書啊?」小喬俏皮地明知故問。

尹初石笑了,所有的防線也隨之垮了,他招呼小姐結帳。這時小喬說:「去我家看看那盤錄像帶行么?」

「行,」尹初石爽快地說,「只要離開這個跟窮人過不去的地方。」

小喬住在一幢七十年代末建造的老式居民樓里。居室是兩個大小一樣的串在一起的房間。門廳只有兩平方米左右,四面有一面是牆壁,掛一排女式衣服,另外三面分別是房門,廁所門,廚房門,居室門。尹初石彎腰脫鞋時,感到室內氣味十分清爽,好聞的洗滌品味兒,好聞的水果味……

尹初石有些拘謹地停在第一個居室里,他環顧四周:一張小巧的寫字台,書櫃、台式音響,長沙發。小喬從里間探出頭,招呼尹初石進去。

「你的卧室?」尹初石又開始四下打量。

「電視在這兒。」小喬有些不好意思。

對著電視是一塊羊剪絨的厚墊子,大約有四平方米。墊子的左側是地板,空空的什么都沒放,這側牆壁拉著一層白紗簾兒。電視機的左側掛著一面尺寸不小的鏡子,正對著地板。讓尹初石感到新鮮的是,鏡子嵌在一個油畫櫃里。「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