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辦公室里還有兩個人,一個是陌生人,另一個也是陌生人,程家陽,面無表情地看我一眼,低下頭,填表。
這是做什么?
我來不及鎮定一下自己,看不明白這陣勢。
主任出去之前對我說:「不認識嗎?這不是師兄嘛,程家陽,這是外交部人事部門的同志,你叫李老師,他們兩個過來考核你。」
外交部?考核我?
我慢慢坐下。
好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誰也沒跟我說一聲。他們來考核我?怎么我要去外交部工作嗎?
我覺得從來都是有能力應付突發情況的,不過我眼前坐的是程家陽,我一看到他就蒙。這是老毛病了。現在我是一頭泡在霧水里的空白。我抬頭看看他,這人低頭,極為專心的在填他手里的表格,我看不到他的臉,只見他的手,他還是那么瘦。我這樣看著他,就嘆了一口氣,他的筆就突然停住了,不過他還是沒有抬起頭看我一眼。
他身邊的李老師樣子挺和藹的對我說:「你身上的傷怎么樣?」
好像全世界都知道這事了。
「沒事了。」
「我們來是為了給部里選拔年輕翻譯,學校推薦了你,當然了,你成績確實是不錯的,不過也得經過考試,今天是面試,程老師,程老師……」
家陽停下筆,我們的對話開始用法語進行。
「請用法文進行自我介紹。」
「我叫喬菲,22歲,在保羅瓦萊里留學回來。」
「專業。」
「法語文化,翻譯傾向。」
「籍貫。」
「遼寧。」
「愛好或特長?」
「無。」
「……」
家陽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我由最初的不解和迷惑,變成懊惱。
「先生,我不明白。」我說,仍然用法語。
這個時候,他抬頭看我一眼,白凈的臉上,眉頭微蹙,眼光深不見底,這個亂我心神的罪魁禍首。
「我並沒有申請去外交部工作。」
「否則呢?否則你要做什么?」他說。
「我已經決定去上海找工作,不過我想這並不需要報告。」
「上海?」他向別處看看,從鼻子里輕笑了一下,「去干什么?當打工翻譯還是企業職員?」
「我已經接洽了米奇林上海公司,」我賭氣地說,我很不爽他的態度於是又補充道,「做什么也比留在這里好。」
他突然就一抬頭望定我:「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為什么怎樣都比留在這里好,這里有什么東西對不起你?」
他還沒有這樣跟我說過話呢,我看看他幾乎惱羞成怒的樣子,自己也沒了勁頭,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愣住看著他。
我們雖然用法語說話,不過態度和語氣肯定不同尋常,旁邊的李老師看看家陽:「程老師?您還在問問題嗎?」
他皺著眉頭把表格扔給他的同事,自己往外走。
李老師看看他,看看我,又看了看程家陽扔給他的對我的評估表格。他可能也覺得詫異,說:「喬菲,你面試合格了,再過一個星期去部里考筆試和聽力。」
我站起來,我很清楚地對程家陽說:「我不會去的。」
他走到門口了,聽到這話,回頭看我,想說什么,有同事在,又不得發作,咬咬牙就走了。
剩下我自己呆呆的站在那,發生了什么事?家陽他為什么對我這樣?
我在c場上找了個旮旯抽煙,我想起他從前對我的溫言軟語和他剛才的冷若冰霜,都說女人善變,其實男人才是不可捉摸的東西。
感情有多深沉,做a有多瘋狂,都不能彌補我們現實中存在的差距。我們不可能在一起,我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可是做不成情人,也不至於形同陌路,形同陌路,也好過剛剛他對我的態度。
可是他的那張臉啊,怎么看都好看。
我眯著眼睛想。
會不會他心里還挺喜歡我的?要跟我演一出偶像苦情劇?
這種想法像個小蒼蠅一樣愉快地冒出來,我迅速的又找了一個蒼蠅拍把它消滅了。
喬菲,你不要再意y程家陽了。
我的煙吸完了,我把煙頭狠狠的摁在地上,站起來抻了個懶腰,夏天的雨,來得快散得也快,現在有陽光從雲朵里透出來。
我打算去食堂吃飯,大學里的飯菜,我現在是吃一頓少一頓了。
有輛車在我身邊停下來,有個人從那上面下來,對我說:「上車。」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那一刻弄花了我的眼,是雨後初霽的陽光,還是這個一直藏在我心里面的男人。
程家陽
喬菲皺著眉,仔細看看我,表情在這一剎那很奇怪。
「喬菲,上車,不要讓我說第三遍。」
她忽然笑了:「師兄,你要請我吃飯嗎?好啊。」她乖乖的上了車,我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這是喬菲的慣常伎倆:裝沒事人。
我發動車子,沒有看她。
「去哪里?就附近好不好?我等會兒還跟同學約好打撲克。」
我加大油門,奔向去海灘的高速公路。
「師兄,這是去哪里啊?我,我都跟你說了,我還回去打牌呢。」她有點著急了,不過還是一臉笑容。
「你閉嘴!」我心里這個恨啊,「把安全帶綁上!」
我風馳電掣的一路狂奔出城,我真的不想這么失態,我以為我控制得住,可是,說到底,我還是個沒有道行的人,不懂得四兩撥千斤,不懂得適時的裝傻,有道之人,在我旁邊,此時終於閉嘴了,也在想對策。
我在海灘把車子停下,自己下車,迎著海風點起一支煙。
終於見到喬菲,但我們此時的距離卻比這過去的一年還要遙遠。
我有許多事情想在她這里弄個明白,可是千頭萬緒,不知道如何開始。
但有一件事情我很清楚,喬菲她非常出色,她應該留在外交部,這對她來說是最好的出路,她會有最好的前程。
為了她還是為了我自己,我的腦袋里模糊一片。
無論如何,我們一起生活過,喬菲,她是比我有心眼兒,不過也不是毫無破綻的,我知道不能來硬的,我跟她講道理。
她走到我身後。
我轉過身說:「剛才跟你吼,對不起啊。我,」我笑一下,「心情不太好。」
我的態度出乎有道之人的預料,她愣一下:「啊,沒事兒。」
「喬菲,去外交部工作的事兒,你真得考慮一下。我當你是朋友,這么勸你。你自己想想啊,這是多好的機會,別人想進進不來,你怎么還不希罕啊?」
「我覺得不太適合我自己。」
「你不是一直想當職業翻譯嗎?進到部里,要培養有培養,想鍛煉能鍛煉,你去企業工作,不是那回事兒啊。專業不荒了才怪呢。」我說的是實情,「你的專業成績這么出色,如果那樣,太可惜了。」
「我在別處也有可能當職業翻譯啊。」她的嘴很硬。
「是不是有什么顧慮?」
「……」
我說得很慢,有些話在自己的腦袋里也沒有成型:「不要考慮太多,畢業是個坎,你要當大人了,以前的事兒,不值得考慮,」
喬菲聽了這話,似乎有些震動,她抬頭看看我,淺褐色的貓眼,我看來,迷迷蒙蒙。
「再說,你家,你不考慮嗎?在這兒無論如何還離家里近一點,還能照應到。真去了那么遠,你爸爸媽媽有點事兒找誰啊?」
她低下頭:「謝謝你啊,不過,我得考慮,我現在決定不了。咱們回去吧。」她說著往車那邊走。
她看不到我,我便得以仔細的看她,瘦了,身子在裙子里空空盪盪的,頭發還是那么好,這是這個人的頭發,柔韌的,堅強的,我從來握不住的。
我知道,這些話會在她的心里發生作用。
喬菲,她是個滑不溜手的泥鰍,心卻是軟的。
我抬起頭,看見遠處有人在放風箏,風箏很高,漸漸的變成黑點。
我覺得自己疲憊,像個沒有卷軸的放風箏的人,赤著一雙手拉風箏的線,要把它拽回來,直到自己血r模糊。
正文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程家陽
我們再回去的路上都很沉默,往市區開的時候趕上了下班的高峰點,車子堵在馬路上,半個小時,也僅僅挪動了一點點距離。
很安靜,我好像能聽得見喬菲的呼吸聲。
我的心里很平靜。
我希望永遠這樣,我們永遠停在這里。
她忽然有點不耐煩,向前後看一看,車子排成長龍,沒有通融的可能。她看看我:「你倒是想想辦法啊。」
「什么辦法?沒辦法。」我說,「趕上這樣,就跟著一起堵著唄。」
她重重的靠在椅背上:「你有什么話非得在海灘說?我都約好了跟同學打撲克,你誤了我的好牌局!」
她拿起電話跟同學聯系:「對不起,對不起,我現在恐怕回不去,你找人替我一下,機動點的啊,我回去她就得下來……」
我看看她,沒說話,因為這點事怪我,我在巴黎等你到發瘋你當回事了嗎?
前面不知多遠處的信號過了一個周期,長龍稍稍動一動,我們旁邊有一個肯德基。
「我餓了。」喬菲說。
「我去買。」我就要下車。
「哎,」她叫住我,「你得開車,我去吧。你要什么?」
「漢堡,j翅,玉米,土豆泥,嗯,就是原來那些。」我沖口而出,然後後悔。
喬菲該粗心的時候做得很到位,什么也沒聽得出來:「行,馬上啊。」
她連跑帶顛的走了,我看看她,這么大的人了,還是這個樣子,她好像從來不會好好走路。
我的車子跟著長龍又往前挪動,喬菲沒一會兒回來了。
她一袋,我一袋,香噴噴的美食,我這個時候覺得自己也餓了。
我的手機這個時候響了,我看了一下屏幕,是文小華,我摁了no。
喬菲沒吃東西在往外看觀察地形。
「你看什么呢?」我問。
「哎,這不有地鐵站嗎?」她很高興,回頭對我說,「對不起了你哪,我干脆坐地鐵走了,牌令如山倒。」
我沒聽錯吧?
她又要下車了,我叫住她:「喬菲。」
「干什么?」她回頭看我。
「我今天跟你說的工作的事。」
「我知道,你跟我說的是好話,不過,」她頓了頓,「我也有我自己的選擇。」
「你好好考慮。」
「我走了,再見。」
喬菲剛走,文小華的電話又打上來了。
我接起來。
「家陽?」
「嗯。」我看著喬菲過馬路。
「什么時候回來啊?我們去看場電影好不好?」
「我今天晚上回家。」我說,「不過去了。」
「……」
「對不起,小華。」
「噢,好,那我們明天去,好不好?你知道的,我一直非常想看的那個片子,《2049》。」
「明天,好,沒有問題。我去你單位接你。」
我收了線,開始吃東西。
堵車的長龍開始松動,過了不久,我終於得以行駛,我回了西城的家。
我母親在。
她在小客廳里看新聞,我打了個招呼要上樓回自己的房間,被她叫住。
「你最近挺忙的?」
「老樣子。」
「怎么不著家了?」
我坐下來,保姆拿來飲料。我沒說話,把電視換了個頻道。
「你跟小華在一起了?」
「媽,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說。
我母親笑了:「我越來越弄不懂你,家陽,原來我讓你跟她多接觸吧,你不樂意,後來又這樣。怎么回事兒啊?」
我松了松領帶。
「要處朋友就好好處,我覺得這姑娘挺好,雖然配咱們還差點,但你也別三心二意的。」
「說什么呢?我就不愛聽您嘮叨,您也是女高級干部,怎么說起這事也婆婆媽媽的啊?」
我母親笑著拍我的背:「我要是不生你們兩個,我永遠也用不著c這份心。」
我握住她的手,看著我母親保養得細皮嫩r容光煥發的臉,我認真地問:「媽,你要管我到什么時候?」
她也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老布什管小布什到什么時候?蔣介石管蔣經國到什么時候?一生護駕。」
我松開她手:「管毛岸英到什么時候?」
她看我。
「他管到他死。」
我說完上了樓。
上網碰到了很久不見的「我就不信注冊不上」。
她說:「我要改名了。」
「叫什么?」
「梨讓孔融。」
「為什么?」
「轉運。」
「運氣不好嗎?最近。」
「是啊,新書反應平平。你呢,你怎么樣?上次好像得罪了你。」
「什么上次,早忘了。最近,我還行。」
「不是要結婚了吧?」
「逗我呢?」
「不是,適齡青年了嘛,我這么問,就怕朋友突然拿這事嚇唬我。」
「那你敬請放心,我近期也沒這個打算。」
「那好。單身無害,單身萬歲。」
我點了支煙,繼續打字:「其實,沒有人願意孤單。」
「?」
「只是不得已。我等人搭救。」
「不如考慮一下我。」
「呵呵。」
我下了線,在床上看百~萬\小!說,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糊糊塗塗地嘴里說:「你去那么遠干什么?」
喬菲
我接到外交部人事司的電話,告訴了我筆式和政審的時間。我現在還真的猶豫,程家陽的話每句都在理啊,我想當職業翻譯,我想出人頭地,我想我爸爸媽媽為我驕傲,外交部的工作是個大餡餅,程家陽搬起來砸在我頭上。
當然了,如果不考慮另一個因素,我會義無反顧地去參加考試的。
如果我考上了,我是不是會跟家陽一起工作呢?
這是危險,又是巨大的誘惑。
我對自己基本上沒什么信心,程家陽,我覺得惹他不起,總躲得起。
該去外交部考試的這天上午,我睡到很晚才慢慢睜開眼,拿起表,希望看到過了時間,我心安理得的可以不去,結果,居然還有半個小時,我慢吞吞的穿衣服。
還沒刷牙,我收到家里的電話,鄰居阿姨說:「菲菲,你媽在我旁邊,她有事兒跟你說。」
「什么事兒?」
「你回國了怎么還不回家?」阿姨說。
「我想先把工作定下來。」
「你媽媽讓你去謝一個人。」
「誰?」
阿姨說:「就是,原來來過你家的一個男的。」
是程家陽。
「他留了錢給r鋪,讓他們給你爸爸媽媽送r。」
「您說他最近去了我家?」
「不是最近,去年,你出國之前不是回了趟家嗎?你前腳走,他後腳就來了。結果沒看著你,給你爸爸留錢不要,他就把錢給r鋪了……」
程家陽
各語種的考生已經在考場就坐了,法語的位置上,尚留有空座,喬菲沒有來。
我在考場外面又轉了一圈,不見蹤影。
同事們問我:「家陽,驗證件吧。」
我看看手表:「再等一等。」
第一遍鈴聲響過,他們開始檢驗考生的身份證和學生證。
第二遍鈴響,發卷紙。
我一直站在考場外。
喬菲
「阿姨,我不跟您說了,我有個重要的考試要考,您跟我媽說,我過兩天就回去。」
我掛了電話,洗臉,穿衣服,跑到校園外面叫出租車,我坐在這輛車子上的時候,心里想這個城市可真大啊,我的汗順著額頭流下來,我埋怨程家陽,我欠了他這么多。
我終於到了外交部的人事考場,等不及電梯,三步並作兩步的跑上四樓,在長長的走廊盡頭,我看見他的身影,他背對著我,面向電梯間。
我輕輕走過去,站在他後面,我說:「家陽。」
他立刻回過頭來,看著我,那一刻的表情是復雜的:「你,你怎么遲到了這么久?」
「對不起。」
對不起,家陽,對不起,對不起你為我做的一切。
「快,跟我進考場。」
他的同事指指掛鍾:「遲到半個小時了。」
考場規定上寫得很清楚,遲到這么久,是不允許再參加考試的。
「讓她進去。那是你的位置,喬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