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在風里飄揚的影子西沙(2 / 2)

夢里花落知多少 三毛 3244 字 2021-01-02

你難道不怕猩猩嗎我問。

三毛也不說話,神色間有些微的忍耐,好似我老遠的找到了她只為著問她怕不怕猩猩。其實這個話題是她自己扯出來的,倒是忘了一般。

印象里的三毛是一個很會說話的人,也極善解人意,可是她對我的來歷,如何找到她的,以及我度假的時日等等完全不提出一句問話,這使我也不好主動的請問她的日常生活及近況。她絕對不是驕傲而冷漠的,她甚而彬彬有禮,嘴上一直和氣的微笑著,在她的神色之間,我看不到什么內心思維的任何一絲一毫的流露,但她也絕對不是虛偽,她只是將自己的教養在適當的時候自然的用了出來。

畢竟我是一個貿然闖入她生活中的陌生訪客,對於三毛,我又能如何要求她真情流露呢。

在我坐著的沙發左手書架上,擱著兩張放大照片,一張荷西單人照,穿著潛水衣,神態英俊迫人,另一張是他們夫妻的合照,都是黑白的,照片前面插著幾朵淡紅色的康乃馨,那是這個房間內唯一的花朵,其他便都是盆景了。你的鄰居好似都很愛護你。我說。

那是荷西生前得人愛戴,再說鄰居們也確實是些君子。三毛說這話時語氣中充滿了感激,可是沒有一絲悲傷的影子,她提起荷西的名字,目光愛撫似的拂過相片。

這是第一次三毛那又溫柔又和善的眼睛里透出了滿溢的感情,我看不出她是一個憂愁不滿足的女人,也第一次覺得她同任何人都不能實實在在的親近,因為她靈魂的全部已有了去處。在她的氣氛里,有一份經過大苦難或大喜悅之後的恬靜和安詳。她的容貌並不美麗,但是在她的眼神里,含笑里,在她所有的身體里,好似隱藏著一種光輝,隱藏著的,卻是遮也遮不住,這使她成了一個極美麗而引人的女子,使人不由得願意多知道她一些,不由得不去愛她,這份寧靜是她書本中從來沒有見過的一面,我為著這樣的感動而目不轉睛的看著她。

而她,一樣從容而安閑,甚而她更給人自由而果敢的感覺,我漸漸非常喜歡眼前這個打扮朴素的人了。我更想起來,在她請我入客廳時,她順口說:我們也不脫鞋的。

荷西逝去已十一個月了,而她仍用我們這兩個字。

本來以為三毛再尋合適的對象結婚才是幸福之道,而看見她以後,我覺得這已是太難,也可能再沒有必要。

我以前並沒有與三毛面對面過,用勇敢來形容目前這個獨居的婦人還是不太合適的,因為勇敢畢竟有一份克服什么事的勉強,而三毛看上去已不再克服任何事了,她已超越了那一步。如果三毛在訪客面前稍稍露出一絲適度的哀愁,對觀察她的人來說,可能更會付出對她的好感和同情,聰明如三毛不會不懂這個道理,只是她偏偏不肯如此罷了,她甚而一直微微的笑著。不知她有沒有想到過,她是完完全全的沒有一個親人,住在這個天之涯地之角的大西洋海島,而她的海灘更是荒涼如死,這樣的隱居對她仍然年輕的生命合適嗎

當我向她談起這件事來時,她很淡然的笑著:太多的親情友情反而是負擔,這樣一個人住也是清靜,也是好的。

我再一次覺得三毛並不需要人群,繁華與寂寞在她已是一面兩體的事情了。聽她那么說,笑笑的從容的說著,我的心里倒是升上了一份滄桑之感,不由得有些哀愁起來。

我問她寫作的事情,她嘆了口氣,第一次嘆了口氣,可是也不做什么更明確的表示了。她好似不喜歡寫作。更不喜歡與人空談這些事。

三毛文章中一再說她沒有念過什么書,可是在她的書架上中國古典小說很多,其他不是文學性的也很多,最有趣的是她有一些完全令人想象不到的書籍,例如中葯、手工、航海,還有變魔術的,也有兒童圖書之類。

我站著看她的書架,她也跟了過來,拉開一個暗屜,里面用絨布襯著的不是什么金銀首飾,而是大小約二十塊華麗無比的手繪彩石,那是她文中寫過的石頭,靜靜的躺在里面。不是被丟掉了嗎我驚訝的問。

這一陣又畫了幾塊,太累人了。也不算好。

不算好嗎那簡直不是世上的東西,我想再看看,三毛已經將它們關了起來。

我喜歡做手工,這一陣自己在給歌耶的三十三張素描配木框,當然我說的是復印的歌耶小畫。她說著又指指另一間客廳的一個長形放花盆的架子:那個木架是這次回來做的,完全用榫頭接合,不用釘子,以前荷西做,現在我做。對了,這間白色的客廳是荷西自己一手建出來的,我們喜歡做手工。

在說起這些的時候,她臉上發出一陣喜悅的光芒,甚而是驕傲的,這與她談寫作的神色完全不同,她顯得非常踏實。

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這使我非常吃驚,因為整個午後都是極安靜的,我更沒有看到電話,三毛的電話放在廚房的一個櫃子里。

她很活潑的在與人講西班牙文,掛了電話出來她很自然的說:對不起,我要去山上打槍了。

我看看表是下午六點多鍾,而迦納利群島的夏天是近九點才落日透了的。

我出去跟朋友打槍。她又說了一句。

我遲遲的站了起來,終於問她次日有沒有空,可不可以請她吃一次飯。她很有禮的謝了我,說次日不做什么可是也不想出去,我便也不再勉強她了。

請你等一等,我可以送你去公路上,在那兒有班車可以去南部你的旅館,不必坐計程車的。三毛匆匆的去關窗,細心的鎖好門,開了車房,倒出她的車子。這些事她做得十分俐落而明快,生命的活力在她仍是有的。

我坐進車子時看見一個黑色的長形槍匣放在前座,三毛看我注視著盒子,干脆把它打了開來,里面一把獵槍在她的手里拼拼湊湊就裝好了,她含笑將槍放到後座去,我想再看看,她便交給了我。

不是我的,是向朋友借的,我自己還在申請執照。打什么呢我問

打曠野里的空罐頭,以後打飛靶,一步一步來。她說。這時我突然厚顏的問三毛,可不可以跟去山上看她打槍,她笑了起來,微微好笑的看了我一眼說:你恐怕不行你的衣服和鞋子不行。她仍是細心的,怕拒絕了我不舒服,又加了一句話。

我看看坐在我身邊仰著頭穩穩開車的她,看看她穿著厚毛襪粗球鞋的樣子,再看看自己一身城里人的打扮,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覺得文明的無用和拘束。不,三毛果然不是作家,她是誰已沒有法子下定義了。

打槍不是開了車子去荒山,放幾槍就走的,我也是去走,去看野兔,去拾別人打過的空彈筒你知道散彈槍殼用完還可以再裝的。這種事情,是要走很久的。三毛耐性的又對我解釋。

車子穿過高速公路她卻沒有停,她往我來的小城開去:我們小城里有好幾座老教堂,這個也許你會喜歡看看。她突然又給我排了一個文化節目,令我十分感激她的好心,可是我怕耽擱她的時間,便禮貌的推辭了一下。

不相干,那個聖約翰天主教堂最古老,我也常去坐坐的。

三毛將車子停在寂靜的廣場上,她與我一同走進教堂,輕輕說:你慢慢看,我有自己的事。

我去看那些浮雕及彩色的玻璃的時候,三毛扶著遠處最末一排的椅子邊跪了下來,仰著臉看著十字架上的耶穌,她一直在那兒長跪,直到看見我已經參觀完了才含笑站起來。她再將我開去高速公路,我不死心的問她後天要做什么,她說她要跟朋友們去山上走一天的路,跟著去打野兔呢。當然,打獵只是一個藉口,真正重要的還是去荒野里長途的走,吸些新鮮空氣,采些草葯和野果,殺生是不會的。她又說。

我說我的假期還有十天,可不可以再見她一次,她笑說:可惜我要走了,大後天去另外一個島給荷西去放花呢車子行過一片又一片的田野,它們是那么的干旱而粗獷,幾乎看不見一棵大樹,而三毛卻甘心將自己一輩子埋在這個寂寞的地方,必然有她對這片大地的喜悅和情感吧。

車子終於停在一個站牌下,三毛下車來陪我等公車,那時太陽已西斜,原野的風暢快的刮過滿山枯死的芒草,是這樣的靜又這樣的寂寞,刻骨寂寞的風景啊

公車來了,三毛與我握握手,手勁很重、很真誠,相當的自信和踏實。

我在大玻璃窗中再張望她,長長的公路上只有她一個人站著,背後是近乎紫色的群山襯著一天的夕陽,她的白襯衫被風吹得飛了起來,有如一只火中的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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