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部分(2 / 2)

甄嬛傳 未知 5934 字 2021-01-02

太後的精神也不大好,半是花白的頭發長長披散在枕上,臉s也蒼白,被雪白的寢衣一襯,更顯得蠟黃了,脖子上更是顯出了青筋數條。紅顏凋落得這樣快,太後當年雖不及舒貴妃風華絕代,卻也如玉容顏。女人啊,真是禁不得老。一老,再好的容顏也全沒了樣子。可是在宮里,能這樣平安富貴活到老才是最難得的福氣啊。多少紅顏,還沒有老,便早早香消玉殞了。

太後見我有些發愣,哪里曉得我在轉這樣的心思,以為我的累了,便叫我回去。我見太後也是疲憊的神態,便告辭了。

方走到垂花儀門外,一摸系在金手釧上的絹子不知落在了哪里。一方絹子本也不甚要緊,只是那絹子是生辰時流朱綉了給我的,倒不比平常的。細細想想,進太後寢殿前還拿來用過,必定是落在太後寢殿門口了。於是不要浣碧陪著,想取了便走。

太後病中好靜,寢殿中惟有孫姑姑一人陪著。殿外也無人守侯,皆是守在宮門口的。我也不欲打擾人,便沿著殿角悄悄進去。此時正是初秋,涼風影動,姍姍可愛。太後寢殿的長窗下皆種滿了一人多高的桂花樹,枝葉廣茂,香風細細,倒是把我的身影掩抑其間。

才要走近,冷不防聽見里面孫姑姑蒼老溫和的聲音道:「奴婢扶太後起來吃葯吧。」說著便是碗盞輕觸的聲響。待太後服完葯,孫姑姑遲疑道:「太後昨晚睡得不安穩呢,奴婢聽見您叫攝政老王爺的名字了。」

我的心悚然一驚,飛快捂住自己的嘴。不知是我的心驚得安息了片刻,還是里頭真是靜默了片刻,只聽太後肅然道:「亂臣賊子,死有余辜!我已經不記得了。你也不許再提。」

孫姑姑應了,太後倒是嘆了一聲,極纏綿悱惻的一嘆。孫姑姑道:「太後?」

太後道:「沒什么。我不過是為了甄氏那孩子的事有些難過。」

孫姑姑道:「莞娘娘的確是命苦。這樣驟然沒了肚里孩子,皇上也不怎么待見她,奴婢見了也心疼。」又道:「太後若喜歡莞娘娘,不如讓她多來陪陪您吧。」

我本欲走,然而聽得言語間涉及我,不自覺地便聽住了。太後感喟道:「我也不忍得老叫她在我眼前……」太後的聲音愈來愈輕,「阿柔那孩子……我最近老夢見她了……雖不是十分像,但x子卻是有幾分相似的,我反而難過。」漸漸聲音更低,似乎兩人在喁喁低語,終於也無聲了。我不敢再多逗留,也不要那絹子了,見四周無人,忙匆匆出去了。



回到宮中,便倚在長窗下獨自立著沉思。快到中秋,月亮晶瑩一輪如白玉盤一般。照得庭院天井中如清水一般,很是通明。

我的思緒依然在r間。陵容的確是楚楚可憐。而幫我那一句話,終究是虛空的。我自然不願這個時候太接近玄凌,但是眉庄呢,也從未聽聞她有一字一句的助益。或許她也有她的道理,畢竟是新寵,自己的立足之地尚未站穩呢。

而太後,我是驚聞了如何一個秘密。多年前攝政王掌權,國中有流言說太後與攝政王頗有曖昧。直到太後手刃攝政王,雷厲風行奪回政權,又一鼓作氣誅盡攝政王所有黨羽。流言便不攻自破,人人贊太後為女中豪傑,巾幗之姿遠遠棄世間須眉於足下。而今r看來,只怕太後和攝政王之間終究是有些牽連瓜葛的。

而阿柔,那又是怎樣的一個女子,能讓太後這樣憐惜,念念不忘呢?阿柔,名字來看,倒是有些像已故純元皇後的的名字的。不知太後是否私下這樣喚她——阿柔。親厚而疼愛。太後現在病中,難免也是要感懷逝者的吧。

「娘娘,月亮出來了。您瞧多好看呢。」佩兒拋開玉s冰紋簾子,試探地喚著獨立窗前的我。這丫頭,八成是以為我又為我的孩子傷心了,怕我傷心太過,極力找這些話來引我高興。也難為了她們這片心思。

月光已透過了雕刻鏤花的朱漆綺窗鋪到案幾上,明瑟居的絲竹聲已隨著柔緩的風的穿過高大厚重的宮牆。現在的明瑟居里,有國中最好的樂師和歌者,齊聚一堂。轉眸見門邊流朱已經迅速掩上了門。我暗道,在這世上,哪有那么多是可以阻擋的。一己之力又怎可以阻擋這樣無形的歌樂。何況陵容的歌聲,又豈是一扇門可以掩住的。

明瑟居的絲竹歌聲是一條細又亮的蠶絲,光滑而綿密的靜悄悄地延伸著;伸長了,又伸長了——就這樣柔滑婉郁,過了永巷,過了上林苑,過了太y池諸島,過了每一座妃嬪居住的亭台樓閣,無孔不入,更是鑽入人心。我遙望窗外,這樣美妙的歌聲里,會有多少人的詛咒,多少人的眼淚,多少認得哀怨,多少人的夜不成眠。

攤開了澄心堂紙,蘸飽了一筆濃墨。只想靜靜寫一會兒字。我的心並不靜罷,所以那么渴望自己能平靜,平靜如一潭死水。

太後說,寫字可以靜心。皇後亦是rr揮毫,只為寧靜神氣。

我想好好寫一寫字,好好靜一靜心思。

揮筆寫就的,是徐惠(1)的《長門怨》:

舊愛柏梁台,新寵昭y殿。守分辭芳輦,含情泣團扇。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頹恩誠已矣,覆水難重薦。

「頹恩誠已矣,覆水難重薦」於我到底是矯情了一些。而觸動了心腸的,是那一句「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曾幾何時,我與玄凌在這西窗下,披衣共剪一支燁燁明燭,談詩論史;曾幾何時,他在這殿中為我抄錄梅花詩,而我,則靜靜為他親手裁剪一件貼身的衣裳;曾幾何時,我為他讀《鄭伯克段於鄢》,明白他潛藏的心事。

曾幾何時呢?都是往r之時了。歌舞娛情,自然不比詩書的乏味。再好的書,讀熟了也會撂開一邊。

新寵舊愛,我並沒有那樣的本事,可以如班婕妤得到太後的庇護居住長信宮;也不及徐惠,可以長得君恩眷顧。而她,自然也不是飛燕的步步相。寫下這首《長門怨》,哀的是班婕妤的團扇之情。常恐秋節至,涼風奪炎熱。如今不正是該收起團扇的涼秋了嗎?

陵容的嗓音好得這樣快、這樣適時,我並不是不疑心的。然而又能如何呢?她的盛年,難道也要如我一般默默凋零么?寂寞宮花紅,有我和眉庄,已經足夠了。

縱然我了然陵容所說的無奈,也體諒皇後口中玄凌的寂寞和苦衷。然而當他和她的笑聲歡愉這樣硬生生迫進我的耳朵時,不得不提醒著我剛剛失去一個視如生命的孩子;還有,夫君適時的安慰和憐惜。

沒有責怪,也不恨。可當著我如此寂寥的心境,於寂寥中驚起我的思子之慟,不是不怨的。我自嘲,原來我,不過也是這深宮中的一個寂寞怨婦呵。

筆尖一顫,一滴濃黑的烏墨直直落在雪白紙上,似一朵極大的淚。柔軟薄脆的宣紙被濃墨一層層濡濕,一點點化開,心也是潮濕的。



注釋:

(1)、徐惠:湖州長城人,唐太宗李世民的妃子。四歲通論語及詩。八歲已善屬文。一才著稱,為太宗所聞,乃納為才人,又進充容。太宗死後絕食殉情,追贈賢妃。

卷一正文第六十九章語驚心

九月的涼風,濃了桂子香,紅了楓葉霜,亦吹散了些許我濃烈的思子的哀傷,身子也漸漸好了些許。有時候空閑著,想想或許也該去見玄凌,畢竟失去了孩子,他的心里也是不高興的。何況眼下得寵的那一位,終究也是我的姐妹。

於是遣了流朱去探玄凌是否在儀元殿中,流朱回來卻道:「李公公說皇上在御書房看奏章呢。奴婢已經讓小廚房准備好了點心,小姐也和從前一樣去給皇上送些吃食去吧。」

不知為何,流朱才要開口答我時,心里忽然有些緊張,只盼望著流朱說玄凌不能見我,似乎是有了近鄉情怯之感,倒不願見了。如今聽流朱這樣親口說了出來,反而松了口氣。想著若這樣去了,若是見面尷尬,或在他殿中嗅到了或是見到了屬於別的女子的私物與氣味。該是如何的情何以堪。若真如此,還是不見罷了。

於是道:「准備了點心也好。讓晶清送去給眉庄小主吧。」

流朱急道:「小姐不去看望皇上了嗎?」

我淡淡道:「皇上忙於國事,我怎好去打擾。」

流朱道:「可是從前……小姐是可以出入御書房的呀……」

心下微微凄澀,截斷她的話頭道:「如今可還是從前么?」

流朱一愣,神s也隨我黯淡了,遂不再言語。

抬頭見窗外秋光晴好,於是攜了槿汐一同去散心。初秋的上林苑中,太y池上往往凝結著迷離不散的淡薄水霧,霜後一疊羽扇楓林鮮紅如泣血,只殘留了一點些微的青s。上林苑百花凋落,仿佛是為了驅散這秋的清冷蕭條。滿苑中堆滿了開得正盛的清秋菊花,金芍葯、黃鶴翎、玉玲瓏、一團雪、胭脂香、錦荔枝、西施粉、玉樓春,錦綉盛開,ss都是極名貴的品種,如此艷態,大有一種不似春光而又勝似春光美麗。我微微一笑,宮中培植的菊花,再名貴,再艷麗,到底是失了陶淵明所植菊花的清冷傲骨。而菊花之美,更在於其氣韻而非顏s。所謂好菊,白菊最佳,黃菊次之,紅紫一流終究是失了風骨的。

沿著太y池一路行走,貪看那美好秋s,漸漸走得遠了。四周草木蕭疏,很是冷清,更有無名秋蟲唧唧作聲,令人倍覺秋意漸濃。只見孤零零一座宮苑,遠離了太y池畔寵妃們居住的殿宇,但紅牆金脊,疏桐槐影,亦是十分高大,並非普通嬪妃可以居住。不由心下好奇,問槿汐道:「這是什么地方?」

槿汐道:「那是端妃娘娘所居的披香殿。」

我默然頷首。我與端妃雖然私下有些往來,卻從未踏足她的宮室拜訪,一為避嫌,而來她也不喜歡。

我有身孕時她也十分熱絡,甚至不顧病體強自掙扎著為我未出世的孩子制了兩雙小鞋。我甚是感激她的心意,端妃卻不喜歡我去拜訪。我小產之前,她又病倒了,聽聞病得不輕,然而病中仍不忘囑咐我好生養息。再後來我遇上種種繁難,也顧不得她了。

現在這樣經過,加之她又病著,自然不能過門而不入的。遂向槿汐道:「你去扣門吧。」雖是午間,宮門卻深閉不開,更有些斑駁的樣子。扣了良久的銅鎖,方聽得「吱嘎」一聲,門重重開啟。出來的是吉祥,見是我,也有幾分驚訝,道:「娘娘金安。」

我心下有些狐疑。吉祥、如意是端妃身邊的貼身宮女,很有體面,又是寸步不離的,怎么會是她來開門。於是問道:「你們娘娘呢?」

吉祥眼圈兒一紅,含淚道:「娘娘來了就好。」

我心中一驚,匆匆跟著吉祥往里頭寢殿走。殿宇開闊,卻冷冷清清的,沒見到一個伏侍的宮人的身影。不由問:「人都去哪里了?」

吉祥答非所問:「自從幾年前咱們娘娘病了,皇後娘娘為了讓娘娘靜心養病,就把同住著的幾位小主遷了出去。所以沒有人在。」

我看住她:「那么伏侍的宮人呢,也一同遷了出去么?」

她微有遲疑:「娘娘打發他們出去了。還有如意在殿外煎葯呢。」

我不方便再問,於是徑自踏進殿內,宮中有一股濃烈苦澀的葯味還未散去。殿外牆上爬滿了爬山虎,遮住大片r光。殿內錦幔重重,光線愈加晦暗,更顯得殿中過於岑寂靜謐。端妃睡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一個年長些的宮女在外頭風爐的小銀吊子上「咕嚕咕嚕」地熬著葯,正是如意。如意陡然見著我,又驚又喜,叫了聲:「娘娘。」便要落淚。

我見端妃昏然睡著,臉s蒼白如紙,問道:「你們娘娘這個樣子,太醫怎么說?」如意哽咽道:「娘娘說就吃著從前那幾味葯,宮中多有事端,不許再去請太醫這樣打擾了。」

我嘆息一聲:「端妃娘娘也太小心了。請醫問病本是應該的啊。」復道:「我看這個樣子是不成的。如意熬著葯,吉祥去太醫院請溫太醫來瞧,不診治怎能行呢。既然端妃娘娘遣了自己宮里的人出去,身邊沒人伏侍也不行的。槿汐,你去咱們宮里選幾個穩妥的人來這里伺候。」吉祥、如意聽我說完,已經喜笑顏開。我便打發了她們去辦,獨自守在端妃身邊陪伴。

順手又折了幾枝菊花進去c瓶,殿中便有了些生機。須臾,端妃呻吟一聲醒過來,見我陪在床邊,道:「你來了。」

我在她頸下墊一個軟枕道:「偶然經過娘娘的居處,聽聞娘娘不大好。」

她微微苦笑:「老毛病了,每到秋冬就要發作。不礙事的。」

我道:「病向淺中醫,娘娘也該好生保養才是。」

她微微睜目:「長久不見,你也消瘦成這樣子。身子好些了么?」

我聽她這樣開口,乍然之下很是驚異,轉念想到她宮中並無伏侍的人,很快明白,道:「娘娘耳聰目明,不出門而盡知宮中事。」

她淡淡笑:「能知道的只是表面的事,譬如人心變化,豈是探聽能夠得知的。這些雕蟲小技又算什么。」

聞得人心二字,心中觸動,遂默默不語。端妃病中說話有些吃力,慢慢道:「孩子是娘的命根子,即便未出娘胎,也是心肝寶貝的疼愛。你這樣驟然失子,當然更傷心了。」端妃說這些話時,似乎很傷感。而她的話,又在「驟然」二字上著重了力道。

我自然曉得她的意思,但「歡宜香」一事關系重大,我又怎么能說出口,只好道:「我小時吃壞過葯,怕是傷了身子也未可知。」

端妃點了點頭:「那也罷了。」她用力吸一口氣,「只怕你更傷心的是皇上對慕容世蘭的處置吧。」

我想起此事,瞬間勾起心頭新仇舊恨,不由又悲又怒,轉過頭冷冷不語。端妃亦連連冷笑:「我瞧著她是要學先皇後懲治賢妃的樣子呢!她的命還真不是一般的好。我原以為皇上會因為你殺了她,至少也要廢了她位分打發進冷宮。」

兩度聽聞賢妃的事,我不覺問:「從前的賢妃也是久跪才落胎的么?」

端妃輕輕「恩」一聲,道:「先皇後在時賢妃常有不恭,有一r不知為了什么緣故沖撞了先皇後,當時先皇後懷著身孕x子難免急躁些,便讓賢妃去未央殿外跪著,誰曉得跪了兩個時辰賢妃就見紅了。這才曉得賢妃已經有了快兩個月的身孕。只可惜賢妃自己也不知有了身孕才跪著的。先皇後德行出眾,後宮少有不服的,為了這件事她可懊惱愧疚了許久。」她又道:「這也難怪先皇後。賢妃自己疏忽旁人又怎么能知,兩個月的胎像本就不穩,哪經得起跪上兩個時辰呢?」端妃回憶往事,帶了不少唏噓的意味。

片刻端妃已經語氣冷靜:「不過,以我看來,慕容世蘭還沒那么蠢要在她掌管後宮的時候讓你出事。以她驕橫的x子不過是想壓你立威而已。」她輕輕一哼:「恐怕知道你小產,她比誰都害怕。可知這回是弄巧成拙了。」

我蘊著森冷的怒氣,慢慢道:「弄巧成拙也好,有意為之也罷,我的喪子之仇眼下是不能得報了。」

又說了片刻,見吉祥引了溫實初進來,我與他目視一眼,便起身告辭。端妃與我說了這一席話,早已累了,只略點了點頭,便依舊閉目養神。

徐徐走至披香殿外,尋了一方石椅坐下,久久回味端妃所說的話。我的驟然失子,一直以為是在歡宜香的作用下才致跪了半個時辰就小產。而此物重用麝香,對我身體必然有所損害。可是我在慕容世蘭的宮中不過三四個時辰,葯力之大竟至於如此么?

細細想來,在去她宮中前幾r,便已有輕微的不適症狀,這又從何說起?真是因為對她的種種忌憚而導致的心力j瘁么?但我飲食皆用銀器,自然是不可能在飲食上有差錯的,那么我的不適又由何而來。

不過多久溫實初已經出來,我也不與他寒暄,開門見山問:「端妃這樣重病是什么緣故?」

他也不答,只問:「娘娘可聽說過紅花這味葯?」

我心頭悚然一驚,脫口道:「那不是墮胎的葯物嗎?」

他點頭道:「是。紅花可以活血化瘀。用於經閉、痛經、惡露不行、症瘕痞塊、跌打損傷。孕婦服用的確會落胎。」他抬頭,眸中微微一亮,閃過一絲悲憫,「可是若無身孕也無病痛而大量服食此物,會損傷肌理血脈,甚至不能生育。」

我矍然聳動,眉目間盡是難言的驚詫。半晌才問:「那端妃娘娘的病j到你手上能否痊愈?」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道:「恐怕不能,微臣只能保證端妃娘娘活下去。」他頓一頓,又道:「即便有國手在此,端妃娘娘也是不能再有所出了。」

難怪,她這樣喜愛孩子!溫實初受我之托必然會盡心竭力救治端妃,而他說出這樣的話,可見端妃身體受損之深,已是他力所不能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