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部分(2 / 2)

甄嬛傳 未知 6147 字 2021-01-02

槿汐緩緩撥開我的手,神s已經如常般鎮定了,她道:「這條路奴婢已經想的十分明白了,娘子再勸也是無用。槿汐身為奴婢,本是卑賤不得自由之身,如今就當求娘子給奴婢一個自己做主的機會吧。至於以後……不賭如何知道。萬一幸運,李長就是奴婢終身的依靠了。」

月s透過薄薄的窗紙映在槿汐臉上,她的容s白得幾乎如透明一般,一點血s也沒有。她緩緩站起身子,輕輕拂一拂裙上的灰塵,轉身向外走去。

我驚呼道:「槿汐,你去哪里……」

槿汐轉身微微一笑:「李長在宮外有座外宅,奴婢知道在哪里,也有把握能見到他。」

我清楚她這一去意味著什么,苦勸道:「槿汐,你實在不必這樣為我。咱們總還有別的法子,是不是?」

槿汐只是一味淺淺的笑,「娘子回宮本就對李長無害,若得寵,更是對他有益,再加上奴婢,娘子放心就是了。」她撥開我拉著她的手,輕輕道:「娘子說自己是一己之身,沒有什么不可拋棄。那么奴婢早就是一己之身,更沒有什么可以害怕。」

她再不理會我,慢慢走到屋外。月s如慘白的一張圓臉,幽幽四散著幽暗慘淡的光芒。屋外群山如無數鬼魅怪異地聳著的肩,讓人心下凄惶不已。

我第一次發現,槿汐平和溫順的面容下有那么深刻的憂傷與哀戚。她緩緩離去,一步步走得極穩當,黯淡月光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又細又長。那么漆黑的影子,牢牢刻在了我心上。

注釋:

(1)、對食:原義是搭伙共食。指宮女與宮女之間,或太監與宮女之間結為「夫婦」,搭伙共食

二、憂來思君不敢忘

長夜,就在這樣的焦灼與無奈中度過。槿汐在天明時分歸來,她的神s蒼白,一點笑容仿佛是塵埃里開出來的沾染著風塵的花朵,輕輕道:「該辦的事都已經辦妥了,娘子放心。」

我心慌意亂地扶住她,「我讓浣碧下了j湯面,你先熱熱的吃一些。」

槿汐的笑容實在微弱,「今晚入夜時分李長會親自來拜訪,娘子且好好想要怎么說吧。」

我含淚道:「我知道,你且去休息吧。天都亮了。」

槿汐疲倦地笑一笑,「奴婢想去眠一眠。」

我忍著淚意,柔聲道:「好。你去吧。」

眼見槿汐睡下,我睡意全無,只斜靠在床上,默默無語。浣碧心疼道:「小姐為槿汐擔心了一夜,也該睡了。」她局促地扭著衣角,臉s紅了又青,「小姐方才覺著了嗎?槿汐仿佛很難過呢。」

我忙按住浣碧的手,道:「昨晚的事不要再提,免得槿汐傷心難堪。」

浣碧微微紅了眼圈,低聲道:「晚上李長過來,只怕槿汐難堪。」

我悵然想起的,是槿汐昨夜離開前哀戚而決絕的面容,她的「一己之身」又是為何呢?槿汐的故事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也不會輕易提起,各人都有各人的往事啊!

是夜亥時,李長如期而至。他一見我便已行禮如儀,「奴才給娘娘請安。」

我揚手請他起來,又叫浣碧看茶,苦笑道:「我早已經不是娘娘了,李公公這樣說是取笑我么?」

李長胸有成竹,「奴才這么稱呼娘娘必定是有奴才的緣故,也是提前恭賀娘娘。」

我端詳他,「公公這話我就不懂了。」

李長眼珠一轉,道:「槿汐昨r來找奴才雖沒有說什么,但奴才也隱約猜到一些。今r見娘娘雖居禪房卻神清氣爽、容光煥發,奴才就更有數了。」

果然是個人精!我笑意漸深,道:「公公此來又是為何呢?」

李長道:「奴才是來恭賀娘娘心願必可達成。」

「公公何出此言?」

「奴才在皇上身邊多年,皇上想些什么也能揣測幾分。當年皇上盛寵與娘娘容貌相似的傅婕妤……」

我打斷李長,微微眯了眼道:「傅婕妤是與我容貌相似呢還是別人,李公公可不要糊弄我。」

「奴才不敢」,他躬身道:「傅婕妤死後皇上為什么連一句嘆息都沒有,就像沒事人似的。傅婕妤貌似那一位與娘娘,皇上初得之時寵得無法無天。然而也因傅婕妤之死,奴才始知娘娘在皇上心中之重。」他的目光微微一沉,道:「娘娘可知道皇上為什么會沉迷於五石散,娘娘又可知道皇上和傅婕妤服食了五石散後抱著傅婕妤的時候喊的是誰是名字?娘娘又可知道,皇上病重昏迷的時候除了呼喚過純元皇後之外還喊了誰?」

李長的一連串發問,我未必不曉得是指誰,然而暗暗忖度:我在玄凌心里,竟有這樣的分量么?我是不相信的。李長這樣說,未必沒有他的私心在里頭想討好我。何況做人圓滑,本就是內監們謀生的本事。

「若不是心志薄弱,以皇上的修養、自幼的庭訓又怎會沾染五石散這樣的東西。縱然傅婕妤要以此固寵,皇上也不致於被迷惑。」李長低眉斂容,「當年若非娘娘不肯向皇上低頭,皇上怎么會舍得要娘娘出宮,如今也總在昭儀一位了……」

我森森打斷,齒間迸出的語句清凌如碎冰,「從前的事,不必再提了。」

李長微微蹙眉,看向我道:「娘娘的意思……」

我知道他疑心了,亦曉得自己失了分寸,忙轉了愁困的神s,「總是我當年太過任x,然而我家中得罪,我又有何面目再侍奉皇上。離宮這幾年,我亦十分想念皇上。種種情由,還請李公公代為轉圜。」

李長覷著眼嘆氣道:「奴才也看出來了。娘娘當年是奉旨去甘露寺修行,如今卻在這里,槿汐告訴奴才是因為娘子得了病才搬離到這里。其實奴才也明白,必定是甘露寺的姑子們叫娘子受了不少委屈。這里雖然清凈,可到底是荒山野嶺的,娘娘受苦了。」

李長嘆了口氣道:「年前半個月的時候,皇上納了名御苑中馴獸的女子為宮嬪,雖然按宮女晉封的例子一開始只封了更衣,可兩個月來也已經成了選侍。位份其實倒也不要緊,頂了天也是只能封到嬪位的。只是馴獸女身份何等卑微,如何能侍奉天子?為了這件事,太後也勸了好幾回了,皇上只不聽勸,對那女子頗為寵幸。或許娘子與皇上相見之後,皇上也會稍稍收斂一些。」

我簡直聞所未聞,吃驚道:「那女子果真是馴獸的?」

李長憂心道:「馴獸女葉氏,原本是御苑里馴虎的女子,整r與豺狼虎豹為伍,孤野不馴,可皇上偏偏喜歡她。」

我只能笑,「皇上眼光獨到。」

李長愁眉不展,焦心道:「五石散的事還可以說是傅婕妤引誘,可這位葉選侍得寵……太後病得厲害無力去管,只能吩咐了敬事房不許葉氏有孕。」李長長長地嘆息了一句,「奴才眼瞧著,皇上是想著娘娘的,娘娘也是孤苦,不如……」他拿眼瞧著我,只等我自己開口。

我悵然嘆息了一句,仿佛無盡的委屈、傷心、孤清與傷情都嘆了進去,良久方道:「我縱然不舍,只是還有何面目再見皇上呢?公公說起皇上的情意,更叫我無地自容,原先想見一見皇上的念頭都不敢有了。」

李長唇角微動,道:「奴才雖然旁觀,卻也清楚。娘娘當年是受足了委屈的,朧月帝姬生下來前娘娘過得多苦,只是皇上也有皇上的不得已啊。」李長低頭片刻,笑道:「其實娘娘想見一見皇上也不是不能,前兩r正說起正月里要進香的事,從前皇上都在通明殿里了此儀式的,今年奴才就盡力一勸請皇上到甘露寺進香吧。」

我用絹子點一點眼角,唏噓道:「難為公公,只是這事不容易辦,叫公公十分費心。」

李長夾一夾眼睛,笑道:「且容奴才想想法子,未必十分艱難。」

我半是感謝半是嘆息,「李公公,眼下我真不曉得該如何回報你這片心。」

李長笑得氣定神閑,「奴才是幫娘娘,也是幫奴才自己。雖然娘娘現在身在宮外——說句實話,當時娘娘若不自請離宮誰也不能把娘娘從皇上身邊趕走——娘娘又怎會是池中物呢。」說罷叩一叩首,道:「天s晚了,娘娘早點歇息吧。有什么消息奴才會著人來報。」

我「嗯」了一聲,道:「浣碧去送一送吧。」

槿汐前走兩步,輕聲道:「浣碧姑娘服侍娘子吧。奴婢正要出去掌燈,就由奴婢送公公出去吧。」

李長微微一笑,向槿汐道:「外頭天那么黑,我自己下去就是。」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包銀子塞進她手里,「這個你先用著。過兩r我著人送些料子來,你身上的衣裳都是前幾年的樣子了。」

次r傍晚時分便有人來,槿汐道:「是李長私宅里的總管。」

那人打扮得利索,磕頭道:「公公叫奴才說給娘子,後r正午,有龍引甘露的吉兆,娘子若有心,可以盛裝去看。」說罷又指著桌上的幾件華衣首飾道:「這些是公公叫奴才帶來給娘子的。」

那人走後,我隨意翻一翻桌上的衣衫,只上面幾件珍珠紋花的衣衫是按著我的尺寸做的。我招手讓槿汐過來,取出下面幾件姜黃、雪青、蔚藍的纏枝夾花褙子,感嘆道:「也算李長有心,只怕這衣裳是他昨r回去後就叫綉工連夜趕出來的。針腳還新,衣裳的尺寸正合你的,連顏s、花樣都是你素r喜歡的。」

槿汐微微一笑,那笑容亦淡得像針腳一般細密,道:「也就如此吧,好與不好都是命。」她把衣裳首飾理一理,道:「方才李長府里的總管說要娘子盛裝,送這些東西來也是這個意思。」

我微微頷首,望向窗外的三春盛景,花開如醉,漫天盈地,我的心底卻哀涼如斯。「李長的意思我曉得,他是希望我盛裝一舉贏得皇帝的心。」嘴角漫起一縷連自己也不能察覺的冷笑,「只是未免落了刻意了。」

槿汐默默良久,春光如雲霞,枝頭的桃花紛亂似錦,映得我與她的面容皆是蒼白。

槿汐指間拈了一朵桃花,淡淡道:「那r聽李長說起皇上對娘子的心意,真是聞者亦要落淚的。」

「當真情深一片么?」我漠然微笑,「這樣總把別人當作影子的情深,傷了自己又傷了別人,有什么可要落淚的。」指甲劃過掌心有稀薄的痛楚,「我是純元皇後的影子,那么傅婕妤是純元皇後的影子還是我的影子?她更可憐,可憐到做了一個人的影子還不夠,死了連一句惋惜都沒有。皇上既然寵她,又這樣待她涼薄,涼薄之人施舍的所謂真情,槿汐你會感動么?」

槿汐溫和的目光鎖在我身上,輕聲道:「可是李長說的一剎那,娘子眉心微動,難道真的什么念頭都沒轉么?」

我仔細體味自己的心思,輕聲道:「當時確是動容,然而轉過念頭,也只覺得不過爾爾。」我斂容,淡然道:「先把你傷得體無完膚,再施一點無濟於事的葯物,有什么意思。」

槿汐凝神片刻,「無論有沒有意思,只消皇上有這個心,咱們就能事半功倍。」

我冷冷一笑,仰起頭,任由庭前落花,一一拂落。

這r起的早,不過淡淡松散了頭發隨意披著,早起用前兩r就預備好的玫瑰水梳理了頭發,青絲間不經意就染了隱約的玫瑰花氣味。

浣碧認真幫我梳理著頭發,一下又一下。我閉著眼睛,感覺梳齒劃過頭皮時輕微的酥栗。忽然,浣碧手一停,低身伏到我膝上,聲音微微發顫,「小姐,我害怕。」

我的手拂過她松松挽起的發髻,輕聲道:「怕什么?」

浣碧的發絲柔軟如絲緞,叫人心生憐意,「我怕小姐今朝不能成功,但要是成功了,以後的路只怕更險更難走。我前思後想,總是害怕。」

浣碧的手涔涔發涼,冒著一點冷汗。我沉住自己的心神,反手握住浣碧的手,定定道:「除了這條路,我沒有別的路可以走。所以,我只會讓自己一直走下去。」

害怕么?我未嘗不害怕。只是如果害怕有用的話,天下的事只消都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昏睡逃避就能解決。人生若能這樣簡單,也就不是人生了。

我穿上平素穿的銀灰s佛衣,只選了紗質的料子,微微有些透明,有幾乎看不出顏s的銀線綉了疏疏的蓮花,只為在y光下時反s一點輕靈的光澤。里頭穿一件雪白的繭綢中衣,亦裁制的貼身飄逸。

浣碧擔心,「會不會太素了些?小姐既下了心思,總要細心打扮些才是。」

我微笑,「皇上在宮里頭濃艷素雅都看得多了,有什么稀奇。我便是要這樣簡凈到底。」而且,也唯有這樣的顏s,才能顯出我的支離之態。

槿汐扶正鏡子,道:「娘子出居修行,若是雅或艷,在這山中都顯得太突兀了。」

我不語,只揀了一串楠木佛珠,點了一枝檀香,安靜跪在佛龕前。觀音慈悲,慈眉善目,高立雲端看盡人間悲喜離合,卻不能普度眾生。

外頭已經隱隱聞得禮樂之聲,不用去想也知道定是玄凌上甘露寺的儀仗了。浣碧在旁冷然道:「小這樣遠遠望下去金銀煥彩,珠寶爭輝,咱們的皇上可真是顯赫得不得了!」

心下幾乎要沁出血來。

清,你走了。我所有的美夢和希翼都已一地狼藉。

清,佛不能度人,我只能自己度自己,靠一己之身去保全。

所以,請你原諒我,原諒我的不得已,原諒我要再度回到他身邊去。

良久,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兩頰濕涼一片。卻是槿汐的聲音,「有小內監過來報信,皇上快到凌雲峰了,娘子也請准備著吧。」

默默起身,用經文的梵音壓抑住心底的戾氣,思來想去,淡淡而溫暖的神情是最相宜的。迎著山風站在凌雲峰頂,涼勁的山風拂面而來,我的頭腦中有冰冷的情意。恍惚想起昔年冬天去倚梅園爭寵的路上,那時失子失寵,再難過,心里也總是有對玄凌的期盼的。而此刻,當真是半分也沒有了。人生種種,千回百轉,唱念做打,都不過是場戲罷了。而身在其中的戲子,是不需要任何感情的。

舉目見五s九龍傘迎風招揚,玄凌扶著李長的手沿路而上,在看見我的一瞬,目光分明晃了幾晃,駐步不前。

我微微一笑,向身邊的槿汐道:「槿汐,我又發夢了。總好像四郎就在我眼前。」

槿汐背向玄凌,伸手扣一扣我的衣襟,心疼道:「娘子昨晚又沒睡好,不如去歇一歇吧。」她轉身,駭然瞧見玄凌站在面前,失聲叫道:「皇上……」

我依舊是恍惚的神情,山風卷起佛衣的素袖飄揚若水,在明晃晃的rs反耀一點銀燦的光澤,益發顯得整個人飄忽如在夢中,「槿汐,我想得多了,難道你也在發夢么?」

槿汐死命地掐一掐我的手,「娘子,的確是皇上。奴婢不敢欺騙娘子。」

「是么?」我淡淡地揚一揚嘴角,伸手去撫玄凌的臉,緩緩道:「四郎,我每天都要見他許多次呢。」

我腳下一軟,已經站立不住,槿汐驚叫著要來扶我,玄凌一步上前已經伸臂把我抱在懷里,輕輕喚:「嬛嬛——」

嬛嬛,這也是舊r的稱呼了啊!

我喚他「四郎」的時候並沒有真心,而他這樣喚我的時候,又有幾分呢?

這樣的重逢,既是乍然,亦在算計之中。這么些年沒有見了,這樣突然見了,只覺得他仿佛老了些,目光亦有些浮了,不像那些年里,總是深沉的。

他眼中的我,必定也不似從前了吧。

畢竟,我與他,都不是舊時人了啊。

我緩緩閉上雙目,明明已經是無情了啊。這樣突然相見,心中竟還有一絲微微的抽痛——畢竟,他是朧月的父親啊!

他的懷抱中有龍涎香迷離的氣味,我一時不習慣,被嗆得咳嗽了兩聲。玄凌斥向李長道:「方才甘露寺的姑子不是說昭儀因病才搬到這里住著,現下已經大好了。怎么朕瞧昭儀還是病懨懨的?」

李長急得抹汗,「奴才也是頭一回和皇上過來,怎么曉得莫愁師太——不是,是甄昭儀還病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