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危城三月·地涌金蓮(1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10701 字 2021-01-02

征西軍連拔三縣,傷亡不過五千余人。在崇山峻嶺中帶著馬匹和大量輜重度過了四月余的時光,不及休整又在亭城連番激戰,直到此時才有了穩固的落腳點。不必再睡在荒郊野外,也不必再啃生硬的干糧,甚至可以召來縣上出色的美人一慰渴求……

狄將軍默許了這些行為,他一向懂得勞逸結合,亦知體恤下屬。征西軍既站穩了腳跟,的確需要一些時光來為接下來的大戰養精蓄銳。

念及之後的戰役,征西軍將士們無不戰意熊熊!眼下的片刻安逸並非為了貪戀溫柔鄉。這等荒僻小縣算的什么?待拿下亭城之後再兩面夾攻打破下卞關,整場涼州之戰征西軍便是頭功。那才是真正的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是以狄俊彥雖無刻意的囑咐,將士們俱都保持節制。一些將官更對狄將軍欽佩不已:這位二十三歲而居四征將軍高位的英傑對局勢的拿捏之准,已到了妙到毫顛的地步。不愧並列燕國雙驕的奇才。

除了狄俊彥自己。

狄俊彥獨坐軍帳,在寬幅碩大的地圖前反復掃視。營帳周邊雖有不少兵丁,卻靜悄悄的,無人敢打擾了征西將軍的思路。

自從出仕被委任為將以來,他沒有片刻放棄這種近乎嚴苛的克制。一個對自己都嚴格到這等地步的將軍,對敵人而言就是毫無破綻的冷血。

「近乎完美,大將之才!」這是燕皇給狄俊彥的評語,也是燕皇在出征前親手將偷襲亭城的密令交給丘元煥與狄俊彥:「丘愛卿,此事非狄愛卿不可。切記,切記!」

在崇山峻嶺中的四月時光極為艱難,稍有不慎便有軍心渙散的風險。狄俊彥親至前軍,探明道路,布置路線,安頓軍士,提振軍心。

沒有人想得到會有一支大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繞過下卞關襲擊亭城。這一切堪稱奇跡!

而狄俊彥沒有絲毫的放松與驕傲自滿,也沒有絲毫的貪功冒進!佯攻亭城,橫掃周邊的戰略計劃是他親自定下的,也執行得完美無缺。

征西軍經此一役,已不僅僅是釘在後方讓整個大秦國難受的釘子,而是一柄利刃,正磨刀霍霍,隨時可將下卞關一線肢解得七零八落。

現下,眼前唯一的目標只有一個——亭城。拿下亭城之後,征西軍與正面大軍兩面夾攻,下卞關再無任何不被攻陷的可能。

以五萬五千軍攻打有四萬余軍守備的亭城,對其他統兵之將是個難題。兵力並不占據絕對優勢,亭城還有城牆可以據守。雖說征西軍精銳,可怎么看至多也就是四六之數。

狄俊彥卻未考量這些,雖只二十三歲,他的目光比起許多老將都要長遠,廣闊。他考量的是如何盡可能保有實力,以期他日夾攻時才能給下卞關更大的壓力。

對付一個亭城要以損兵折將的方式來強攻?不需要,我的勁卒當陣亡於下卞關之下,而不是荒僻的亭城。

狄俊彥陡然有些熱血翻涌,結束了這一戰,燕秦交兵的頭功必然是他,狄家的污名將不復存在。而家中那位熟得滴水的美嬌娘正在等待他歸去。從此之後她再無旁人敢來沾染,即使她是公主也得老老實實地呆在家里,只有自己才能親近於她!比起這名女子,其余庸脂俗粉何堪一顧?

十日的時光既是休整,亦是戰備。一場奪城的戰役牽涉極廣,一道道的軍令從將軍帳里頒下,十日之後,這場攻守大戰便將揭開序幕。

一萬兵馬順著狹窄彎曲的山道迤邐而行,軍士里有不少年輕而青澀的面孔,有些散亂甚至是慌亂,一眼而知是些剛應征不久的新兵,莫說見過修羅場一般的兩軍廝殺,其中大多數甚至還未殺過人。一個連人都沒殺過的軍士,怎能稱得上合格的軍士?

情況比吳征所猜測的還要糟,大秦國新近遣往涼州的軍士里已經用上了新兵。而這一支馳援亭城的部隊幾乎全是新兵。並非是大秦朝廷不重視,而是實在拿不出更多東西了。狄俊彥出手的時機與方式完美無缺,他不僅要拿下亭城夾攻下卞關,還准備將援軍一口吞掉,進一步削弱大秦的國力。

所幸其中亦有約千余眾的紅衣軍士混雜其中,不斷地呵斥,糾正。他們個個彪悍,在新兵群里極不協調,猶如羊群里的嗜血猛獸。

「入你仙人板板?行軍都不會?給老子站直了跟上,步子要一致!」

「媽賣批的,把槍扛好!再他媽的懶散老子打死你!」

「日你娘!昨日剛學的旗號就忘了?給老子記牢了!否則老子下個旗號讓你掉下懸崖!」

這些人凶蠻霸道,動不動便是拳腳相加,可新兵們見到他們卻安心許多。有這樣一群狼率領,活命的機會多少會高一些。

是的,活命!那位獨自領軍第一戰便丟了駐地,還被敵人捉去,逃得性命後又自甘墮落的女將並不值得他們信任。

韓鐵雁一路幾乎無言,大部分時候她都坐在青驄馬上,時而抬頭看天,時而垂頭思索,目光空靈悠遠,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難怪軍士們不服她,日常事務都交在韓守,韓圖與胡啟三人身上,本身名聲又不佳,軍士們有一種跟著她步入鬼門關的感覺。

「連句道別都沒有!」韓鐵雁撅起了嘴。

聖旨來得突兀又迅速,雖說父親來信讓她做好准備,還派了千名血衣寒前來,事到臨頭仍有些不可置信。我要去戰場了?還被冊封了將軍?

手忙腳亂地接旨,馬不停蹄地准備,焦頭爛額之下卻無法克制心中的喜悅,更不可克制的是與他分享喜悅的念頭。可終究沒有等到他,聽聞那日朝堂夙夜無休。

第二日清晨,點將校場軍旗獵獵,聖上親自前來。韓鐵雁看著這個親手毀了自己一生的萬乘至尊,憎恨?厭惡?恐懼?感恩?激動?皇權就像座巍峨的大山,讓人百感交集,幾乎透不過氣來。

他在羽林衛人群里,遠遠地看著跨上青驄馬的她,調皮地眨了眨眼,惹得她銀牙緊咬嘴唇才克制住朝他揮手的沖動。匆匆一個對視,匆匆地分別。

「將軍,敵軍的統兵大將是狄俊彥。」

是他?燕國雙驕!「知道了,我們還要幾日路程?」韓鐵雁淡然答道,但驟然握緊韁繩的手掌還是暴露心中的一絲緊張。這支突兀出現的燕軍,來無影去無蹤如旋風一般。亭城周邊三縣已淪陷多日,至今才搞清楚統兵大將何人……

「按如今的行軍速度,還需八日!」

「亭城的情況有回話了么?」

「韓守的快馬應是昨日抵達亭城,尚未有消息傳回。」韓圖垂首道,手掌也不由重重一握拳。消息未至便是沒有消息,也就是什么消息都有可能。一路上韓圖提心吊膽,生怕自家小姐這位新鮮熱辣的亭城太守尚未到任,家底便丟了……

「好。等他的消息吧。行軍還是保持之前的節奏,不用太快。」韓鐵雁一夾馬腹,拽著韁繩讓青驄馬緩緩前行。對手是狄俊彥,希望十五日的行軍時間里血衣寒能讓這支新軍能有基本的協同行動與遵守號令罷。

「令史永修領騎軍引開牆頭弓手,邵英光起重盾掩護,葛斯年帶上桐油領弓箭手靠近。今日不攻城,給本將燒!」狄俊彥身披輕甲遠望亭城,一頭披散的長發正在大風中獵獵飛舞幾乎遮去了俊秀的面龐。

西風起的一如所料,從亭城東面進攻占據地利。亭城守軍的弓箭無論射程和威力都大打折扣,而征西軍以棉布包裹再吸飽了桐油的箭枝點燃後,弓箭卻可以借助風勢飛的更高,更飄,更遠。

騎軍並不多只有二千。崇山峻嶺畢竟限制了征西軍的行動,過多的馬軍不僅會給翻山越嶺帶來麻煩,徒增路途的消耗,接連的攻城戰中也沒有太多的作用。

但這只騎軍的彪悍遠超普通軍隊,幾乎清一色黑馬,馬臉覆上厚厚的牛皮面具只露出兩只眼睛,身上亦覆蓋著銀亮的鐵甲,烏黑油亮的皮毛讓馬兒看著猶如一群全身披掛的嗜血猛獸。

他們左側的掛鉤上掛著長馬刀,可想而知若是兩軍對圓,這只騎軍齊齊提速一路狂飆,馬蹄聲震顫大地殺入敵軍。他們甚至不需揮舞武器,只需將長馬刀橫架在馬鞍上,所過之處必將鮮血橫飛,一路殘肢斷骨。

右側的掛鉤則是巨大的強弓與箭壺,每只壺中足有五十支箭。可見這不僅是一只可以強攻的騎軍,便是戰場游弋也是拿手好戲。

領頭大將史永修渾身披掛,鐵塔的身形乘於健馬上猶如天神下凡一般。他望著亭城嚴陣以待的城頭冷笑一聲,目光中極為輕視不屑。連天的戰鼓聲中,史永修接過下屬從身後遞來的兩桿長矛,輕踢馬腹催促坐騎前行。那馬兒雄健非凡,本身已身披重甲,還馱著一名全副武裝的大漢,得了主人的命令反而撒歡似得長嘶一聲,隨即四蹄翻飛,只是短短十丈的距離便將速度提升到極致。

城頭射下一排卷起飆風的利箭,由此可知發箭的射手都是響當當的狠角色。史永修不閃不避,只是穩穩持定長矛,他座下的馬兒好似通靈一般陡然加速,化作一道烏黑的閃電瞬間沖過狙擊點,讓一排利箭全數落空。

馬兒來的好快,眨眼間便離城頭只有半箭之地!史永修大喝一聲,身形如熊,長臂似猿,兩桿長矛脫手飛出直如兩道閃電奔襲,連空氣都被摩擦出刺耳的銳嘯!只聽砰砰兩聲,兩名立在城頭的箭手被巨力貫穿!連聲慘呼中長矛余力不息,一柄再連貫兩人方才止歇,一柄則將箭手帶得向後飛起,牢牢釘在城樓柱子上。

燕軍大聲鼓噪吶喊聲威大震,史永修撥轉馬頭仍扭頭回望亭城,冷電般的目光中盡是鄙夷。

敵將殺人立威來去自如,亭城守軍士氣頓挫。面對如此神威凜凜如同天神般的人物,不知該如何應對。韓守往來奔行於城頭,不住拍擊軍士的肩膀後背大喊道:「莫要慌!莫要慌!聽我號令,只需堅持住大軍便將來援。亭城丟不了,絕丟不了……」

萬幸亭城守軍並非新兵蛋子,面對大陣開啟進逼的敵軍雖慌不亂,依然穩穩踏住陣腳緊握武器。

韓圖絕不是如吳征所認為的,陪同韓鐵雁進京時沉默寡言甚至可以任意戲弄的仆從,在大秦國乃至整個天下都是響當當的人物,韓鐵雁遣他先行一步入駐亭城正是為了大軍抵達前護住城池。手持新任太守的文書官印,韓圖順利地暫時統領亭城守軍。史永修投擲長矛固然威勢驚人,也不無今日大風的助力。韓圖並不懼他,只需有城牆作為依仗,任你本領通天也不過是一人之力,真正令他擔心的是今日的大風。狄俊彥今日發動攻擊,若說已料定了風向與風力,那就太可怕了。一念至此,不由抹了抹額頭的冷汗。

小姐還需五日才能至亭城,無論如何,得把城池守住!

「小姐,亭城的信報到了!」胡啟手持信封奔馳如飛送到韓鐵雁手上,卻迎來女將冷厲的目光,回過神來的護衛狠狠給了自己兩個嘴巴跪下道:「將軍恕罪!」

「五軍棍暫且寄下!」韓鐵雁揭開信封在馬上查閱。韓守反饋來的信息極盡詳實,亭城得涼州援軍後尚有兵力四萬余,城牆損毀不大依然堅固且已於近日修補完畢,目前糧草軍器俱都足備,足可與燕軍六萬大軍一戰。韓守的策略很明確,死守亭城絕不出戰。燕國征西軍成了下卞關一線的釘子,那么亭城就做征西軍背後的釘子!

韓鐵雁沉吟了一炷香時分喚來韓圖道:「血衣寒整軍情況如何?」

韓圖為難道:「已極盡所能,預計尚需半月才能完備。若要如臂使指,沒有五場大戰難為。」

「來不及了!」韓鐵雁搖頭將信封遞給韓圖道:「對手是狄俊彥,韓守已有大意之心。你速去挑選二千精銳,血衣寒留二百人領軍,余者編入精銳軍中隨本將急行軍趕向亭城。恩,剩余七千軍需得四日內趕到亭城二十里外,不必入城就地待命以為後援。」

「得令!」

「胡啟!」

「末將在!」

「把鷂鷹撒出去,一只兔子都不許放走!」

「放箭!放箭!」韓守大聲呼喝,率先拉滿弓弦朝半空中射出箭矢。箭矢迎著撲面而來的大風飛到半空不久力盡而落,只是憑著從空中失重般掉落造成殺傷。他功力深厚,但其余箭手卻不是如此,射向空中的箭矢受風力所阻掉落,大半被吹得七零八落,莫說毫無准頭,甚至有些還被吹得平平掉落,箭雨的殺傷力大減。

反觀燕軍這邊有前有盾陣護身,後排的箭手射程比日常要多出三成有余。他們好整以暇般點燃箭尖油布,射箭的弧度也比日常要高出兩成。箭雨借著風勢飄飄悠悠落入亭城,殺傷力遠比城頭射落的箭矢大得多,何況點燃的箭頭射進城樓後漸漸引發幾處火勢,讓本就疲於應付的守軍更加狼狽忙亂。

亭城的防備甚為齊全,除了滅火的水源足備之外,各類檑木滾石也十分充足。然而燕軍只是和亭城對射並不貿然進攻,亭城不僅射不過對手傷亡大得多之外,連城樓也多處起火。雖是比起慘烈的攻城戰這點傷亡算不得什么,卻讓士氣大為受挫。韓守汗如雨下,狄俊彥的手段之高遠超他想象之外。簡簡單單的對射,誰人不會?就是這么簡單的戰術,讓亭城第一日便是士氣大降,後續怎么辦?待亭城兵無戰心之日,便是燕軍攻城之時,屆時勢如破竹,便是神仙也難翻盤了。

戰至彩霞漫天時分天色漸晚,對射的弓箭手已交替輪換了數回,雙方俱已疲憊不堪。終於燕軍金聲大作收兵,韓圖長吁了一口氣狠狠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眸,幾乎癱在城牆上。

燕軍雖疲,士氣仍旺。他們退軍時大喇喇地收撿亭城守軍射下落在地上的箭枝,讓韓守的心都抽了一抽,可想而知亭城守軍的沮喪。——燕軍射出的火箭大都燒毀,即使殘留的也因箭頭燃火僅剩箭枝不堪使用。亭城則都是完整的利箭,甚至連打磨都不需要。

亭城並非沒有火箭,只是逆風放箭,加之燕軍是移動的目標,射火箭意義不大故而韓守未曾下令。從燕軍的動作來看顯在他們意料之中,不想狄俊彥連這一步都計算在內,臨撤軍都狠狠擺了亭城一道。

引領弓軍的葛斯年意氣風發,向狄俊彥抱拳下跪道:「將軍神算,今日大獲全勝!」

狄俊彥微微一笑道:「葛將軍辛苦,快去歇著吧。」又遙望亭城道:「想不到韓守名氣雖大,卻是個無膽鼠輩連出城一戰的勇氣都無。若是曠野交鋒損失雖大,也不至士氣崩壞如此。呵呵,三日內本將必取亭城!邵英光!」

「末將在!」

「今夜分步軍兩萬於亭城邊吶喊佯作攻城。本將要亭城夙夜難寐!」

「得令!」

「史永修!」

「末將在!」

「秦國援軍情況如何?」

「稟將軍:今日午間傳來的消息。韓鐵雁領軍仍不疾不徐和之前一般無二,此後暫無新的消息。」

狄俊彥仰頭望天皺眉道:「兩個時辰沒有新的消息傳來?混賬!」

怒喝聲突如其來,史永修在亭城前投擲長矛威風八面,此刻卻嚇得面色慘白,足下一軟跪在地上:「末將知罪!」

「知罪便趕緊去做你該做的事,跪在這里干什么?」

史永修如兔子一般蹦起倉皇離去,不敢與狄俊彥陰冷的目光對視。

「韓鐵雁!」狄俊彥目光落向亭城連通西川的大路,左手五指不停地掐算後自言自語道:「你未必趕得及,待本將拿下亭城,此來不過是徒勞!但若你來得及……」

當攻城的弓軍已然休息,騷擾的步軍正在亭城外擂鼓鼓噪,征西將軍營帳里燈火通明。狄俊彥瞪著地圖沉思,為將者若只顧眼前只是庸才,看得更遠,一戰未完已在考慮下一場戰斗,將整場戰役都了然於心者,才是燕皇口中近乎完美的大將,甚至是元帥之才。

「你沒有一萬軍,也不會來亭城!」狄俊彥自言自語道。

「稟將軍,斥候仍無最新的消息傳來。」史永修滿頭大汗神色緊張,派往西川道上探查韓鐵雁大軍消息的斥候,先後三撥近百人猶如泥牛入海一般音訊全無,讓這位大將深感辦事不力,不知如何面對將軍的信任。

「韓鐵雁應是帶了血衣寒來,這倒不怪你。新派遣的斥候走了多久?」

狄俊彥的話讓史永修心中一暖,將軍雖嚴格卻從不偏頗,公私分明自不必說,連責任都分得清清楚楚:「每一個時辰一隊,每隊二十人,第一隊已走了十三個時辰。」

「甚好。」狄俊彥的墨筆在地圖上延伸,算准距離後落下一筆:「斥候不可停。自下一隊開始改為一個半時辰一隊,三隊後改為兩個時辰,再三隊後改為半個時辰,即使一個人都回不來也無妨,韓鐵雁的路程難逃本將所料。」

史永修一邊怔怔地看著地圖,一邊理順將軍的吩咐,不久也品出了味道。這樣也行?他調入征西軍不過半年,從原本的滿心不服到如今心服口服,狄將軍總有各種各樣的辦法讓他五體投地:「謝將軍教誨。」史永修跪地一禮急速走出營帳安排去了。

轉眼兩日過去,亭城守軍已被燕軍層出不窮的進攻手法與日夜無休的攻勢折磨得瀕臨崩潰。依狄俊彥的計劃,今日過後便可發動攻城,一鼓而下。

「將軍,斥候來了回報。」史永修掀開帳簾疾行一邊遞上竹管一邊道:「韓鐵雁消失了,斥候回報時在亭城以西八十里方位。」

「如我所料。」狄俊彥展顏一笑道:「喚邵英光,葛斯年來!」

「亭城已是風中殘燭不在話下,爾等依計攻城。本將親自去會一會韓鐵雁!」

韓鐵雁領軍在小路上疾奔,三千軍馬到了亭城只會被攻城的大軍一口吞掉,連城門都靠近不了。燕軍此前雖橫掃周邊三縣站穩腳跟,此刻大舉進攻亭城,後方防備必然薄弱。燕軍拿下亭城兩面夾攻下卞關,韓鐵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斷後方夾攻燕軍,不僅有圍魏救趙的效果,還能與亭城行成掎角之勢,讓燕軍攻打亭城時有所顧忌。如此方能堅持到七千援軍抵達,才有與燕軍正面一戰之力!

現下只能祈禱上蒼豐縣的守軍力量莫要太強,否則即使拿下了此地也無法站住,燕軍只消分出小部分軍力一個反撲,這只大秦突襲軍又將被困於三縣包圍之中,轉眼煙消雲散。

「將軍,豐縣駐守軍力應在二千左右且有近半在城內維持治安,暫無援軍到來。城頭也一片寂靜並無防備之心。」宿子明作為血衣寒的老兵,四十三歲的年紀面上已滿是風霜刻畫的痕跡。常年在野外風餐露宿的生活讓他成了血衣寒最頂尖的斥候之一。饒是已經歷過無數的大風大浪,此刻依然掩飾不住臉上的興奮。他知道作為一名斥候應當最如實地反應探查得到的一切,而不應該去影響將軍的判斷,但在生死懸於一線之際,豐縣的消息依然讓這位百戰老兵心中甚慰。

「辛苦了,快去歇一會兒,晚間還用得著你。」韓鐵雁忽然停下腳步沉思。

千鈞一發,一切都搶著時間之際主將忽然停步,讓韓圖與胡啟都心焦不已。為將最忌瞻前顧後,左右猶疑不決。若是從前他們或許不會有絲毫疑慮,但韓鐵雁在家賦閑已久,又曾遭受過重大打擊,此會擔當重任難保會有患得患失的心態……

「將軍,快下令吧……」

韓鐵雁抬起一只手阻止了韓圖的諫言閉目沉思了兩柱香時分道:「我們中計了。」

豐縣不該是一片風平浪靜的模樣,即使是日常的守備探查,向亭城運送物資或是接回傷兵,無論哪一種都不該是目前的模樣。如今的狀況只有一種解釋:豐縣已嚴陣以待,只等韓鐵雁自投羅網!

「將軍,狄俊彥此舉不通常理,若是確實做好的准備,等我軍進攻豐縣時兩面夾攻豈不是更佳?」

「那樣損傷會更大,但是本將帶來的都是精銳,死戰之下他們的損失也會大增。狄俊彥擺出這等態勢並非要與本將決一死戰,而是在施加心理壓力。」韓鐵雁腦筋轉的飛快。

狄俊彥不急於要一口吞掉這支精銳!進攻亭城的計劃不可更改,眼下是最好的時機。韓鐵雁自非泛泛之輩,繞路奔襲豐縣的時機拿得也極為准確,燕國征西軍抽調前來堵截的兵力不會超過六千,且未必會是精銳。狄俊彥的目的並非要與這支精銳生死一搏,如此做派是明擺著告訴韓鐵雁:我已洞悉你的圖謀,無論前後俱是死路。他要用強大的心理壓力讓韓鐵雁左右為難,讓這只精銳彷徨無計在戰場上有等同於無,如暫時消失了一般。待亭城大局已定,這支精銳軍也不過是瓮中之鱉隨手可捉。而所花的代價將微乎其微。

「這個人太可怕了,連五千軍都舍不得?他的目標不僅僅是亭城,每一步都在為夾攻下卞關做准備。」韓鐵雁頂門的汗珠順著鬢邊長發滾滾滴落,一時間竟有些失神。

周圍一片靜寂,仿佛死神的目光盯住了這片山林正一步步走近……

「韓圖,留二十名血衣寒給本將。其余血衣寒由你統領,進攻豐縣阻住敵軍。」韓鐵雁的心在不斷下沉,緊咬銀牙幾乎是從牙縫里蹦出這句話來。

「得令!」韓圖心中了然,匆匆離去整軍。

「給本將召集將士。」韓鐵雁強忍眼眶的淚水厲聲下令,聲線尖利之中亦有一股悲愴的豪烈!

三千軍馬集合在一處,卻分成兩撥。左一撥不足八百人,右一撥二千余人。

一片肅殺之氣下山風拂過,吹落韓鐵雁面上珠淚串串。韓圖先行了個軍禮,又跪下磕了三個響頭,他不僅是韓鐵雁麾下將領,亦是韓家的家奴:「將軍安心,韓圖必不負所望!小姐保重,亭城缺不了您。」

「韓圖……」韓鐵雁喉中哽咽竟說不下去,這些忠心耿耿的血衣寒亦不需她多做吩咐,自然能完成他們的使命。

「小姐……莫要擔心,回亭城的路也很艱難。只是老奴不能再陪同小姐……呵呵,老奴會拼死為您阻住敵軍,日後吳公子若問起可要為老奴美言幾句,否則老奴不好向他交代。胡啟,他娘的給老子保護好小姐!」

「我知道。」胡啟歪著身子,始終冷淡得對除韓鐵雁外漠不關心的面容也泛起暖意,向韓圖鄭重點頭。

「血衣寒!出戰!」韓圖一聲令下,八百勁卒從林中現出身形向豐縣挺進。

二千精銳只是新兵中的精銳,聞言有些驚慌失措。誰也能看出現下形勢猛惡,血衣寒脫隊離去竟然是去送死?

「將士們,知道我們面對的是什么嗎?」這是韓鐵雁第一次對著眾軍發話,望著不信任,鄙視,惶恐射向她的目光緩緩道:「我們要回亭城,亭城下有五萬燕軍,要穿透大陣可謂九死一生。可就是這一生的機會也是他們為我們換來的。」韓鐵雁遙指血衣寒道:「他們十死無生!」

血衣寒無人回頭,踏著沉穩的步伐,絲毫不亂的節奏奔赴死地。新兵們忽感一股熱血涌上腦門……

「他們一路帶著你們,教你們熟悉本將的旗號,教你們怎么成為一名合格的軍士。諸君可願繼承他們的遺願,隨本將回援亭城,保家衛國?」韓鐵雁聲音逐漸拔高,慷慨激昂!

「願效死命!願效死命!」兩千人齊聲大吼,聲震寰宇。

「很好!宿子明。」

「末將在!」

「你們二十名斥候給本將殿後,若遇大軍不需理會只管放過,若遇信使就地格殺,便是蒼蠅帶著信也不許放過去。」

「謹遵將軍令!」

「奔赴亭城,不得有誤!」

亭城之戰又打了一個晝夜。

燕軍的攻城一日下來粗略統計只傷亡了三千多人,亭城的傷亡卻高達七千人,且有多次被燕軍攻上城頭的情況發生。亭城中士氣低下人心惶惶,疲憊不堪的亭城守軍已至接近精神崩潰的地步。這只是第一次大規模攻城便讓亭城險些失守,韓守知道亭城已無法再堅持超過六個時辰了。旁的不說,光說他自己的精神都接近崩潰,遑論他人。

守備牢靠的亭城只堅持了四日時光便接近城破人亡,每當念及此處韓守都亡魂直冒,這個對手比他想象的可怕得多,就連小姐也犯了錯誤。若早知道領軍前來的是狄俊彥,那么站在城頭必然是小姐,不會是他。

燕軍雖暫時退去,可韓守知道那不過是下一輪暴風雨前的平靜。對於士氣正旺的燕軍而言,一個時辰的休息會是喘息的良機,下一次攻城會更加凶悍,義無反顧。而對亭城守軍而言,這一個時辰的休息會讓不安,沮喪的情緒蔓延,會讓士氣更加低落。當燕軍的戰鼓再次響起,當燕軍氣勢洶洶地撲上城頭,會帶給亭城守軍加倍的威壓,直令氣為之奪。

韓守已是黔驢技窮毫無辦法,只能大口大口地喝水,死命地啃著干糧以補充體力,又將壺中剩余的水澆淋在頭上喘著粗氣道:「再堅持一會,在堅持一會,韓將軍不需天明便至亭城,到時內外夾攻必可大破敵軍……」

這番話初時說來的確甚為振奮士氣,可說得多了連他自己都懷疑起來……

燕軍的戰鼓聲再度響起,韓守痛苦地閉上雙目,又大吼一聲給自己打氣,從地上一躍而起嘶喊道:「大秦,死戰!」回應的聲音並不大,更談不上雄壯。或許是累了,也或許是沒了心氣。原本想再堅持六個時辰,實則連明日的太陽都不知能不能看見。

時值此刻,韓守反倒平靜了許多,敗給這樣的對手也是心服口服罷。

夜色濃稠,韓鐵雁引軍接近亭城二十里外。手中這支僅有的力量作為新軍中的精銳並不弱,他們銳氣十足,沒有兵油子們渾水摸魚的壞習慣,他們欠缺的是經驗與時刻保持警惕的心態。但作為得到韓克軍真傳的女兒,韓鐵雁知道如何利用他們的優點,規避缺陷。

「亭城守軍正在浴血奮戰,他們需要我們。豐縣的追兵已被你們的前輩擋住,但遲早會追來。是與亭城守軍匯合一處共抗燕賊,還是在這里白白地化為一堆白骨在此一舉!現下夜色正濃,一路的信報都被截斷,敵軍不會知道我們已悄悄掩至此處。只要一鼓作氣擊其後方必可殺個措手不及。」韓鐵雁環顧眾軍道:「自亭城開戰以來大秦無一勝績,這是旗開得勝拿下頭功的絕佳良機,本將軍誓死不(退!諸君願跟隨者但隨本將軍來。」

韓鐵雁翻身上馬,輕夾馬腹如一縷輕煙般奔馳而去。速度並不快,因為十里之後尚有一場艱難的決戰,尚未到發力之時。然步伐堅決,絕不回頭看上一眼,似乎只孤身一人也將一往無前!

胡啟第二個跟了上去,二十名血衣寒也跟了上去,順手打出了旗號。二千軍並非人人悍勇沒有猶豫,只是連日來已被血衣寒訓得各式旗號已深入骨髓一般,看見行軍的旗號想也不想邁步遵從號令。他們驚奇地發現邁出第一步之後,心中的恐懼與彷徨減輕了許多,待得緊追韓將軍不快不慢地馬兒後,勇氣開始增加,豪情開始翻涌,似乎前方那個明明該是一名弱女子,一個敗軍之將,一個一路來鄙夷不已,除了一副皮囊之外毫無可取之處的身影,便是勇氣的源泉,是勝利的保證,更是視死如歸保家衛國的榜樣!

韓鐵雁跨坐青驄馬,身形挺拔如槍,隨著馬兒輕快的腳步微微上下起伏!戰場上的女神!不少軍士涌出這樣的念頭,當從前的壞印象一掃而空,這名擁有絕色風姿的女子便如夜空中閃亮的明星,散發出不可抗拒的魅力。

——我願為將軍而亡!

韓鐵雁控著青驄馬開始加速,自頒下進攻的軍令以來她始終沖在最前,兩千軍緊緊跟隨在她身後,在血衣寒的號令下組成韓家進攻時最擅長的雁形陣。只是今日的陣勢羽翼收起,如一只從高空急速俯沖而下的雄鷹,又如一只長長的尖錐。——沖在最前的韓鐵雁便是最銳利的鷹嘴,最鋒芒的錐首!

「殺!斬碎敵矛,震碎敵盾。」韓鐵雁潛運內力縱聲大喊,兩千軍士士氣一振,齊聲大吼!

正是天光即將放亮時最為黑暗的時刻,群星退散,皓月漸隱,紅日未出。燕軍愕然回頭正不知敵軍有多少。亭城已是岌岌可危,約有五六百燕軍登上城頭正拼死廝殺,掩護後來的援軍登城。亭城守軍也在崩潰的最邊緣,只需再有五百軍登城必將做鳥獸散。

忽如其來的援軍震驚了短兵相交的雙方,韓守活生生打了個激靈厲聲大喝:「援軍已到,給我殺,殺殺殺!把燕賊趕下城頭!」

蒼白的言語自不比現實來得有力,始終有條不紊成竹在胸的燕軍出現大片的慌亂,將官的呼喝聲,城下軍隊的騷亂都說明燕軍正在遭受突如其來的攻擊。能在這個時分抓住時機發動攻擊,顯然引軍的將領能耐不凡。

亭城守軍精神大振,此時此刻豁出一切也要頂住。誰願做階下囚?誰願做亡國奴?將士們一同齊聲吶喊,不要命地向前撲去。守城之戰最重氣勢,大秦軍在城內依然有三萬之多,只需不心存畏懼拿出必死必勝的信念,燕軍登上城頭的不足千人怎能抵擋?

追隨韓鐵雁沖陣的二千軍也是如此。前有生機後無退路,只有向前向前再向前,砍翻面前的一切才有生還的機會,甚至可能加官進爵光耀門楣。

大秦軍氣勢大盛,城頭的燕軍全被趕下,奪回的陣地被牢牢地守住。沖陣的秦軍勢如破竹,幾乎眨眼間便將大陣穿透一半。

燕軍布下的是攻城的陣勢,重甲步兵在前,弓手在後。毫無防備的弓箭手如何能抵擋全速突進的雁形陣?慌亂之中自相踐踏反而沖散了陣型。重甲步兵進退兩難也無法轉身迎敵,只得原地待命結陣抵擋沖鋒。

韓鐵雁引軍殺至半途沖擊的速度開始減緩,她揮舞兩條爛銀鋼鞭肆意收割著敵軍的生命,但蟻聚般的燕軍殺之不絕,更可怕的是攻城失敗之後燕軍開始收縮包圍,尤其是始終在外游弋的一支精騎呼喝著分開步軍,向韓鐵雁席卷而來。

領頭的大將正是天神般的史永修,他手持一桿丈二大槍沖在最前,胯下神駿的坐騎在黑夜中直如一團電射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