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唇槍舌劍·折枝斷腸(2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6268 字 2021-01-02

這些年來,我到底在干什么?形單影只多年,陸菲嫣最常做的事情便是獨坐思量。身體練不了武功,便自行想著如何出招,內力如何運轉;寂寞孤獨,便想想從前情愛深篤時的日子;有時也覺人生無望,便將一副心血全寄托在寶貝女兒身上。

若在平日里或許不會有什么改變,然而昨夜那場惱人春夢里的孩子,今日又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展現他的風采。這個孩子她從小看著長大,深知他對自己的嚴格,尤其是觸犯眾怒地選擇了《道理訣》之後從未懷疑過,也從未停下前進的腳步,毅然決然!

一個無父無母的孩子尚且能如此,我呢?陸菲嫣捫心自問,論堅忍,她並不遜於吳征,然而其他的呢?遇事之後除了心中惱怒與抱怨之外,還做了甚么?明知問題出自何處卻從未想方法從根本上去解決,只是忍著,承受和徒勞地等待。征兒在亭城面臨絕境之時可不是這般模樣,定是這些事情的印象太過深刻,若非如此,昨夜他怎會入我夢里……

陸菲嫣豁然起身狠狠搖了搖螓首,這一下動得狠了身子里又冒出難堪的異樣,她挫了挫銀牙強忍著不適跨出房門,回身關上門後將前額抵在門沿緊閉雙目重重吸了口氣,又吐出口長長的濁氣,轉身向院外走去。

一路穿屋過亭,驛館的西面俱是昆侖派門人駐守之處,遠遠望見身形雄壯長著一口獅鼻的杜中天抱拳行禮:「三師姐傷還未好該當多多將養才是,莫要到處走動。」

「無妨!」陸菲嫣回禮後問道:「你四師兄呢?」

「引人巡查去了,現下該當在外庭。師姐若不著急不妨在這里等等。」

陸菲嫣略一思量道:「那倒不忙。幫我和他說一聲,交差後回屋一趟,我有事與他說。」

轉身離去的身姿有些沉重而緩慢,然而那絕世的風姿還是讓躬身相送的杜中天眼中閃過可望不可及的遺憾。

這一等便直到月上山尖。初春的時節柳樹剛抽出綠芽,在月光下顯得蔥蔥蘢蘢,院門被推開時陸菲嫣正在院子里垂首坐定。她忽聽嘎吱的聲響心頭一跳,抬頭時臉上酡紅卻又面露難色,不想來人並非顧不凡而是吳征。

吳征自年升樓回來也不得閑,又被霍永寧叫住議論至此時才歸。陸菲嫣見他手上握著兩根還帶著細長葉片的柳枝,生怕吳征問她為何在此惶恐道:「你玩枝條兒干什么?」

吳征在石凳上坐下道:「編連理枝。」

「連理枝?」

「嗯。」吳征手上的柳枝看似兩根,實則是一杈雙枝。他將兩根柳枝輕輕旋絞在一起後繞成個圈圈首尾相連,又繼續旋絞固定,原來是個孩童玩耍時編制後帶在頭上的草帽兒。

「草帽兒就草帽兒,還甚么連理枝了。」陸菲嫣被逗樂了掩口輕笑道。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做連理枝。」吳征晃了晃手中草帽道:「這可不是連理枝么?」

對於這個師門晚輩時不時冒出驚世駭俗的詩句,陸菲嫣已見怪不怪,然則這兩句還是直刺心頭一時聽得痴了。半晌後才道:「你這個……連理枝能不能送給我。」

吳征頗覺意外,瞄了瞄陸菲嫣的螓首,將手中草帽兒又改得小了些遞上道:「師姑,這是童心大起了?」

陸菲嫣接過草帽兒美目流轉嗔道:「甚么童心大起!去去去回房歇著去,師姑等人還有事。」

「啊喲,原來師姑不是在等我。」吳征搖頭晃腦發著奇怪的聲調道:「還以為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不想跟我沒點關系,嘖嘖……」見陸菲嫣作勢預打,趕忙拔腿就跑。

陸菲嫣哭笑不得,定了定神喃喃念道:「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念及今晚等的人與准備說的話,不由臉上都紅了。

又過了個把時辰,月兒都爬上了中天。吱呀一聲房門響起,吳征探出腦袋道:「師姑,夜露寒涼對你身體不好,還是早些回屋去吧。我先睡了。」

陸菲嫣痴痴等候方才醒覺,心中頗為失望地起身朝吳征點了點頭,換來一個可惡又可愛的笑臉。

點上燭火的屋內雖暖和許多,在陸菲嫣心里卻覺一樣清冷。一腔期盼漸漸地盡數化作怨氣:征兒睡前還知關心我一下,你連他這個外人都不如!閉目重喘許久方才平復下心緒,望著桌上擺著的草帽兒正被燭火拉出的長長人影遮蓋,一時顧影自憐。

不知又過了多久房外才傳來叩門聲,陸菲嫣陡然驚覺不知何時已趴在桌上睡著。「誰?」她甩了甩被壓得酸麻如針扎的手臂強忍一身不適道。

「是我。」門外傳來無比熟悉又陌生得仿在天邊的聲音。

陸菲嫣一腔熱血早已冷卻多時,移著蓮步在門前卻又猶豫,似被一個簡單的開門動作難倒。

「難道你還有別的辦法嗎?」陸菲嫣自嘲了一句拉開門閂。

顧不凡在門外狐疑地望了她一眼問道:「你要……」

「這間房是我的也是你的,莫非還要請你進來才成?」羞惱之下口氣里不由帶上了強子壓抑的怒氣。

顧不凡尷尬入內,卻又迎面挨了一句:「連門都不會關?還是不敢關?」

顧不凡重吸了口氣,轉身將門關上後坐下,見陸菲嫣身上穿戴整齊,道:「夜已深了,你身上有傷為何還不休息?」

「你既知夜已深了,也知我身上有傷,為何現下才來?」陸菲嫣恚怒不已,心中的委屈無數宣泄盡化作美眸中的淚光盈盈。

「五師弟說你不急,我有公務纏身現下才得了閑,你有何事?」顧不凡眉頭一皺語氣生冷道。夫妻倆冷淡已有十余年,這一場婚姻已名存實亡。只是維持著表面上的光鮮亮麗像是兩人間未開口的默契,今日陡見妻子掀了開來,一時也覺尷尬。

「呵呵,忙忙忙,你比聖上還忙。」陸菲嫣一把抹去淚珠抽了抽鼻子道:「你到底還有沒有當我是你的妻子。」

往日的恩情愛意翻涌心頭,顧不凡心中一軟苦笑道:「你始終是我顧家的媳婦。」

「呵呵……」陸菲嫣自嘲地冷笑道:「只要是你顧家的媳婦就成了是么?只需我掛著這個名頭,旁的你都不需管了,也不重要了。」

「你到底要說什么?」顧不凡心中有愧如坐針氈不耐道:「驛館里事務甚多我沒有工夫,這些話待回了大秦再說不成么?」

「不成!」陸菲嫣目光冷冷道:「我受傷了,你這個做丈夫的可知受的是什么傷?」

「額……」顧不凡無言以對,良久方道:「算是我對你不住罷。」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這十余年來咱們說過幾句話?你怎會知曉我受了什么傷?」陸菲嫣雙目再次含滿淚珠:「你嫌我傷了你的自尊和面子,也是我的錯。可這副身子是蒼天給的,我有什么辦法?旁的事情我可以忍耐,可你對我不聞不問甚么都不管。你只要顧家媳婦這個名頭,卻又畏我如蛇蠍避之唯恐不及,夫君,你到底想我怎么樣?我也是個人,需要人關心愛護,你就這么把我晾在一邊棄之如敝履,是要逼得我自盡以全你的聲名么?」她一句一頓,聲如杜鵑啼血。

「菲……我沒有逼你。」顧不凡深知妻子的驚人魅力,只怕再次踏入後便如深陷大漩渦,再也出不來。壓下心中柔腸百轉強硬道:「顧陸兩家首肯的婚事,誰也不能半途而廢。否則我也不願如此。總之這一世算是我負了你,來生再償還吧。」

「抬出個大道理,說來說去還是旁的都比我重要,都要先於我。」陸菲嫣胸脯劇烈起伏道:「今夜我本想與你好好談一談,至少夫妻二人不再形同陌路,也是為了盼兒好。亦想要再次不知羞恥地獻媚與你,懇求自家的夫君再恩賜一場雨露。呵呵,不想竟是如此。你走吧,我不想再聽到你半句話。」話語中說不出地譏諷。

顧不凡暗暗心驚,目中露出冷厲道:「旁的我不管,莫要有辱家風。否則休要怪我無情。」

陸菲嫣說完上一句便如行屍走肉般癱在椅子上,聞言冷哼道:「你早就無情了,家風?你配么?」

「每日只知沉淪肉欲,你不過便是個盪婦而已,還談什么夫妻之情?哼!」顧不凡心情復雜強抑軟弱與不忍,說出番難聽到極點的狠話後甩袖離去。一路上緊鎖濃眉,有自責,亦有理當如此的堅決。

陸菲嫣緊咬著銀牙,心中的失望與痛苦難以言喻,可隱隱然的,居然也有一絲松快與慶幸。她隨手將那頂草帽兒扯斷,心里空落落的,只覺甚是疲倦什么也不想做,一頭栽倒在床上背臀向天懶得調整姿勢,也不加任何約束地任思緒放飛。

從幼時的純真歡樂到入昆侖學藝,再到嫁作人婦,又到了那夜羞恥到極點以致矛盾爆發的荒原野合。陸菲嫣忽然冒出個奇異的想法:在一旁樹林里窺視的征兒,不知是個甚么模樣?一念至此便再也控制不住,自顧盼出生與吳征相厚,到他強修《道理訣》的叛逆大膽,再到江州荒原那一場驚心動魄又恥辱之極的惡戰……

待得雞鳴聲讓陸菲嫣陡然驚覺時,她吃了一驚坐起身來,香汗遍布玉體嬌軀,驚懼得一身戰栗不已。這一通胡思亂想過來,念及最多的竟然是吳征,其後才是盼兒,至於本應是至親的顧不凡除了初時的滿腔怨氣之外,其後便是一片空白。那剝皮抽筋般難受的斷腸之痛,對顧不凡的怨恨遠不及對自己婚姻的悲劇與孤獨的自憐來得多。

「我是瘋了么?」陸菲嫣喘息不已:「是的,一定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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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鳴聲起,天光蒙蒙的寅時自是經歷夜間的休眠後萬物即將復蘇的節點,卻也是人們睡得最香的時分,——即使是徹夜不眠的人,在此時也最是疲倦精神最是懈怠。是以有甚么見不得人的骯臟事,最佳的時間絕不是漆黑的靜夜而是此刻。

日月交輝前最為黑沉的一刻被第一縷陽光劃開,一名五綹長須的中年人身著書生打扮,仿佛夜讀方回,又好似憑空出現。他信步穿過長街,在一間民宿門前信手推開後踏入。只是一片小小的院子與五間排成倒凹字形的普通人家,院子里空無一人,書生推開正中的廳門關上便立定腳步,閉目微微向天仰頭似在側耳傾聽了一陣,確信無人跟蹤後方掀開北牆前禮敬佛祖供桌下方的毯子,揭開一道與地平齊的木板後露出一條地下暗道。

書生拾級而下竟留著露出的暗門不管,不久後廳堂里又出現一名老眼昏花的仆從將一切恢復原狀。

暗道里油燈如豆,書生剛越過台階步上平底,兩柄長劍四桿長劍便從周圍突兀出現,長劍在他脖頸前交剪,長槍則直指前胸與兩脅,空著的背門處則在黑暗中隱隱有寒光閃爍,暗藏殺機。

「什么人?」雄渾的聲音低聲喝問。

「今夕浮暗香,明朝飄零落。」中年書生的聲音猶如破鑼:「你們沒有放松,很好。」

「尊主恕罪!」喝問之人一語既出,手持兵刃者頓時匍匐跪了一地。

書生轉向背門處向陰影道:「你們沒有出來,也很好。繼續守著莫要放松,本座自去便可。」他揮了揮衣袖向前行去。

這一路岔道無數,若置身其間定要驚異於要在地下挖出如此繁雜的道路是如許巨大的工程。既是密道更需暗中進行,也不知究竟要花費多少人力物力,又需多少時日才能完成。

書生卻輕車熟路,這里一兜那里一轉,小半時辰後又來到一處階梯前拾級而上。封路的仍是一片板門,書生以手扣出奇特而不規則的韻律,停手片刻後便有人打開板門。光線射入,書生微微眯著眼踏上。此刻方能見他面目死板甚至看不出神情,想來是帶了人皮面具掩去容貌。

「恭迎尊主!」又是一處廳堂,不僅面積巨大裝飾也極為華美。這一路彎彎繞繞,竟然連通著一處巨富之家?

「都起來吧。」書生大喇喇地在空著的正中首座坐下一揮手,風范已不僅是世家或是門派之主,儼然九五之尊一般。

在等候書生的共有十四人,有些外形猛惡,有些則俊美非常,有些則扔在人堆里誰也找不出來。其中一名器宇軒昂,雙目如桃花般的男子施禮道:「尊主,屬下等已恭候多時,見尊主風采一如往昔,俱是不甚欣喜。」

書生笑道:「你們都好本座也很開心,來見見自家兄弟也是應當之事。」

「能為尊主驅馳已是三生有幸,怎敢高攀。」桃花眼已是熱淚盈眶大感榮寵,跪地道:「得尊主這一句話萬死不辭!」

「起來起來,自家兄弟何須如此。」書生擺了擺手卻未上前相扶,他可以與這些人稱兄道弟,可位階的尊卑始終不曾逾越,拿捏得妙到毫巔:「這話今後再也不許說!兄弟一同干大事只為同享富貴,可不是要你們去送死——本尊不想你們少了任何一個。」

桃花眼感激涕零了一番又道:「賀群在秦國送了命,兄弟們俱都義憤填膺,不知尊主可有旨意示下?」

「本尊便是為了此事而來。」書生一根手指頓點著扶手道:「賀兄弟命喪昆侖派之手,大仇自也當落在昆侖派身上。咱們兄弟們蟄伏許久,嘿嘿,不動手倒要叫世人忘記了!」

一名光頭黑須的大漢聞言興奮道:「正是正是,屬下早已忍耐得狠了!日常那些弱女子弄得沒幾下便受不得了,哪有自幼練武的女俠插起來帶勁兒。昆侖派那兩名女弟子屬下遠遠見了,美得一把都能掐出水來!尊主開恩,屬下願做先鋒!」

「不忙。」書生擺手道:「昆侖派門人隨秦國使節住在驛館里,咱們動不得手還需忍耐才是。戴宗昌!」

「屬下在!」桃花眼趕忙垂首聽令。

書生從袖中取出一紙信封道:「動手的人數,時機,地點均已注明,人選由你來定。昆侖派名滿天下個個都是硬手,萬萬大意不得。還是那句話,若有兄弟不願去絕不可勉強,又若是人手不足亦萬萬不可輕易動手,寧願放棄以待下次良機,切記!切記!本尊不宜久留,諸位兄弟,後會有期。」

送走了書生,戴宗昌眯著桃花眼將信上的內容通覽一遍抬起頭來。廳堂眾人早在等待這一刻,有些甚至伸長了脖子探頭探腦。戴宗昌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道:「尊主的吩咐你們都聽見了,昆侖派非同小可,秦國使節又有大軍護衛絕非易於之輩,若不願去的現下先說。」

光頭黑須的大漢忙道:「有甚么去不得的?令使,俺老劉第一個去!」

戴宗昌橫了他一眼尚未說話,一名手持折扇,英俊不凡卻面容蒼白的貴公子陰測測道:「劉萬年,就你那榆木腦袋只知耍一身腱子肉的蠢貨也能打先鋒?兄弟們跟著你不如趁早抹脖子死了了事。」

「狗娘養的你說什么?」光頭黑須大漢劉萬年怒道:「老子先抹了你的脖子。」

「好了!」戴宗昌厲喝一聲:「成日吵吵吵個沒完。」他相貌雖偏陰柔卻甚有威嚴,一喝之下爭吵聲立止:「此事本使也需慎重考慮。你們回去後將願去的兄弟擬一份名單來,至於誰去,本使自有計較。」

眾人陸續離開,劉萬年故意落後,覥臉向戴宗昌賠笑道:「大兄弟,算老哥哥求你,這一回無論如何要讓老哥哥去。那陸菲嫣你也見過了,那奶子,那屁股,老哥哥現下是飯吃不下覺睡不著,一門心思就想著弄她!還有林錦兒也是,嬌嬌怯怯的樣子誰不想插個暢快淋漓?老哥哥給你跪……」

「不許去!」劉萬年尚未跪倒便被戴宗昌冷冷地打斷。

劉萬年一年郁悶惱怒,眉歪眼斜恨道:「大兄弟,老哥哥曾為你擋了三刀,這么點人情也不願給么。」

戴宗昌一把揪住他領口低聲怒道:「就因為你老哥為小弟擋了三刀,小弟才不讓你去送死!總之絕了你的念想,不許去!」

「送……送死!」劉萬年額頭冒出冷汗驚愕道。

「把話給我爛在肚子里,壞了宗主的大計,本使也救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