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采蓮溪邊·心無塵垢(1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5320 字 2021-01-02

吳征來的那個世界里,曾有記載「海州言鳳現於城上,群鳥數百隨之,東北飛向蒼梧山。」尚未探明自然科學的世界里,常以臆想中的神獸作為祥瑞之兆,吳征向來也是當做故事看的。

不想今日當真見著百鳥齊鳴的奇景,當真是目瞪口呆。望一眼枝頭上大大小小,羽色繽紛的鳥兒,再看看場中演出仙樂的二女,不由生起「百鳥朝鳳」之感。陸菲嫣風姿絕世,冷月玦向傳燕國太子有意納其為妃,贊一句「鳳」並不為過。而群鳥和鳴,聲若八音之奏,可不就是古書中所言的百鳥朝鳳么?

「可惜!啊,也不可惜。」冷月玦握著「玉洞滴露」負手後背,仰首望天喃喃自語。先是嘆息了一口氣,恍然大悟時又不由失笑,冷冰冰的少女陡然間露出轉換極快的神情,倒有春風吹破冰湖那一刻的俏麗與令人動容之美。

「《清心普善咒》!好一首心境似水流觴之曲,你若有現下的心境,方才未必輸了給我。」陸菲嫣手按琴弦不忍放開,雙目迷離大有回味無窮之色。

「恩,能多堅持些時刻,所以可惜。只是終究要敗的,所以也不可惜。」冷月玦又伸手將玉簫在指間盤旋數轉,舞起呼呼風聲道:「陸前輩,方才晚輩存了一較高低之心,接續轉折之間有時急了有時緩了,著實污了雅致之音。晚輩請您再同奏這一曲如何?這一回咱們奏《笑傲江湖》!」

「正有此意。」

在座對聲樂之學大多都是外行。曲子好聽,奏曲之人技藝高妙固然懂得,可細節之間則難以分辨。不想冷月玦竟言此前所奏瑕疵不少,現下再奏一回自然曲調更加純熟,配合更加默契,聞言無不精神一振。

琴音忽起,鳥鳴聲驟停!陸菲嫣此回節奏快了一個拍子,十根纖長而靈活的玉指撥動琴弦之間,宛如行雲流水般順暢自然,仿佛這一首曲子已是彈過了無數遍。而冷月玦閉目撅唇,神魂都已沉浸其中,接續琴音的一刻正在尾音裊裊將絕未絕之際,且情緒與琴音完全一致。比之此前的悠揚,此時的簫音亦顯高亢激昂。

吳征眨了眨眼睛,他對樂理其實也茫然不知,前世也就是個跟著唱的水准。此生揣摩人之心境大有所成,他明了冷月玦出身佛宗,定能聽懂《清心普善咒》之中安寧平和之意,定然甚喜此曲。而天陰門人修佛日久,也必然受其感染收斂爭斗之意。陸菲嫣蹉跎多年終掙脫束縛,正待一展拳腳,《笑傲江湖》其中的飲馬江湖,暢游人生之路也會大稱其意。吳征所不明白的是,冷月玦該是清靜寡淡的性子,可無論是簫音中的激昂還是她神情中的向往與瀟灑,這一份放縱的率真與耿直的不羈又從何而來?

相同的曲調,變換了不同的節奏竟能奏出兩首意境截然不同之曲。待陸菲嫣與冷月玦奏畢,在座中人情不自禁鼓起掌來,韓歸雁與顧盼更是大聲叫好。

冷月玦收了玉簫,向吳征行了個禮道:「得吳師兄仙曲,光是一曲這一趟成都之行已不枉了。」

吳征趕忙回禮道:「非是在下所譜,只是機緣巧合中所得。冷師姐安心在此住下,倒還有許多曲子也不差於這一曲多少。他日閑時再一一哼唱給冷師姐聽。」

「撲哧!原來你看不懂樂譜啊?」祝雅瞳樂得失聲而笑道:「也虧得這兩位修為深厚,聽你哼唱幾遍便能奏將出來,否則豈不是浪費了。」

吳征攤了攤手尷尬道:「只會哼,不會看。哈哈哈……」心中卻道:「香港那位歌神也是連五線譜都看不懂,不妨礙人家唱的一票經典嘛。」

「謝過吳師兄,奴家不甚之喜。今日倒真是興盡了,改日再叨擾師兄了。」

大師奏樂,無不極耗心神,往往一曲終了時大汗淋漓滿身疲憊。陸冷兩位功力精深方不致如此,可再要奏曲勢所難能,便是強行演奏也再不復此前引百鳥齊鳴的水准。

天陰門人聆聽一曲盪滌心靈之音,也頗受吳征恩惠,加之他款待十分熱情也不好過分逼迫下去。反正來日方長,在成都城里沒有一年半載也走不得,倒不急於一時。

「吳賢侄盛情款款,天陰門牢記在心。我們遠道來此一路奔波頗覺疲乏,想就此先行告退。」柳寄芙見掌門之命今日難以成行,也只得尋個借口無奈告辭。

「使得,使得,晚輩一時幾乎忘了此事,柳前輩多多見諒。」吳征巴不得這幾位早點離開免去一樁麻煩事,忙不迭地連連拱手,就差做出送客的手勢了:「待午時晚輩再來請幾位前輩前去用膳。」

「不必了,勞煩吳賢侄遣人送至我們小院即可。清修之人當不得許多凡俗禮節,打擾吳賢侄已是萬分過意不去,還是一切簡單為好。」柳寄芙雙手合十,又讓吳征涌起初次見到柔惜雪時的怪異之感。

「那……一切依前輩的意思。晚輩送幾位回院。」

吳征盡他的主人禮節去了,冷月玦卻並未隨著天陰門人一同離去,她向祝雅瞳盈盈下拜道:「母親大人,女兒有事稟報。」

柳寄芙等人不阻止甚至裝作不知,祝雅瞳眼珠一轉便知其意道:「不忙,今日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改日再說。」

燕皇吩咐冷月玦傳口諭,這事柳寄芙等人當然知曉,可秦國人卻不知,冷月玦更不能當眾說出。她知祝雅瞳心思向來玲瓏剔透,既然刻意拒絕自有其盤算,遂道:「是。」她抬起頭來左右一望,磨磨蹭蹭地不肯隨師門長輩離去,只候在祝雅瞳身旁。

「你怎么了?」

冷月玦此前大敗於陸菲嫣,且幾在陸菲嫣發動攻擊的第一刻便一潰千里,毫無還手之力。祝雅瞳雖不精通樂藝,但她是武道大行家,自明了兩人之間的修為差距不至於大到這種地步。樂為心聲,冷月玦當是敗在了心境之上,此刻面對義女心中不無歉疚。

祝雅瞳與柔惜雪之間向來關系不睦,收冷月玦為義女純屬一時心動。她在燕國被太子欒楚廷步步緊逼,恩師又刻意撮合,家族無力抵抗不說,還竭力將其推向太子,嬌小的女子可謂似被關在囚籠之中透不過氣來。祝雅瞳看她時仿佛看見了年幼時的自己,兩人的性格雖截然不同,可同病相憐。祝雅瞳心中最柔軟的部分被觸動,惻隱之心頓起,遂伸手拉了冷月玦一把。結局已然注定無法改變,但途中若有高人照應自當能舒一口氣,不至於日日被以死相逼。

自己不在長安的日子里,丫頭當是吃了不少苦頭吧!祝雅瞳心中亦有些無奈,她並非隨心所欲,一時興起後便不管不顧之人,只是愛子身在成都,兩相權衡終是吳征才是心頭肉,冷月玦那邊也只得嘆息鞭長莫及。

「女兒想去成都城看看。」柳寄芙等已然離開,冷月玦向祝雅瞳將心願說出,低頭不敢看人的目光里滿滿都是期盼。

「你今兒是怎么了?」祝雅瞳愛憐地撫了撫她的頭頂道:「從前你可不會有這等想法。」

「只是在門里悶得久了,出來就想去散散心。況成都風物大異長安城,多去見識見識對修行也大有裨益。」冷月玦仍是垂首低聲,說話淡淡的,讓人覺得仿佛去不去都成,只是這么一件事情而已。

「那……」祝雅瞳微一沉吟道:「你稍候片刻,我央個人陪你去。」

不多時吳征回了院子,解決了一件大事心情松快,此刻雙手插在衣兜里吊兒郎當一搖三晃地踱進院門,臉上難掩得意之色。不想見祝雅瞳與冷月玦二人也在院子里,不由有些錯愕:這母女倆不是有話要說么?這就完了?

「冷師姐怎地還不安歇?可是在下有什么疏忽不周之處?」

「她想去逛逛成都城,你陪她一道兒去好么?」

原來如此!照說陪這么個風情特異的絕色美人兒逛街該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吳征卻十分為難。韓歸雁與瞿羽湘還在府上做客,他不好離去。再者陸菲嫣,韓歸雁,顧盼這幾位醋勁兒一個比一個大,把她們拋在府里去陪美女,回來怕是有得說項了。再說冷月玦美則美矣,吳征對這等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模樣的女子可沒甚么興趣,陪她逛街恐怕還是件大為無聊之事。

「這個……」吳征拱了拱手道:「冷師姐,在下還需在府中招呼諸位前輩,今日怕是難以得閑,不如改日如何?冷師姐若是實在有興趣,在下喚些成都城里長大的仆從們陪同,他們大街小巷無所不知,冷師姐沿路也有人使喚。」

冷月玦無可無不可,便是一人去也沒甚大不了,只是她不明祝雅瞳的盤算,索性默不作聲。祝雅瞳香唇微動,一縷嗓音凝而不散直傳入吳征耳中。

吳征細細聽完皺起了眉頭道:「如此也成,那我陪冷師姐逛逛。」

向韓歸雁等悄聲說了緣由,女郎雖是大發嬌嗔萬分不舍,倒也識得大體不加阻攔。自出仕之後常與吳征私會大慰心意,雖說來他府上做客卻不得相陪有些不高興,倒也不覺難受。

辭別了眾人,吳征當先引了冷月玦出府,向馮管家要了些碎銀子塞在口袋里,隨口問道:「冷師姐欲乘車還是騎馬?」

「我想走走。」冷月玦好奇地眼角一瞟吳征衣衫腰際的兩個怪異口袋,原先望見還以為只是個奇特的裝飾,不想還有這種功用,看著甚是方便。且無論早間入城還是現下在吳府,單單只見他一人如此,料想是他想出來的。心中不由暗道:這人所學頗雜,鬼點子也是多得很。

「那成,在下陪冷師姐行路。不知要看景觀,睹風物,還是瞧人情?」傳說中的壓馬路?只是看同行的妹子一副愛搭不理的模樣,自己也沒有熱臉貼個冷屁股的興趣。不得不說自得韓歸雁與陸菲嫣之後,又與祝雅瞳,顧盼日夜相處,吳征眼界又高又寬不免有些挑三揀四,連冷月玦這等絕艷風姿也沒有曲意討好的心思。

「邊走邊看。」

好吧,給的范圍真廣,倒是又空又泛。吳征想了想道:「南城最是熱鬧,我們先去那里走走。」

「勞煩吳師兄。」

吳征喚上兩名隨從,雙手插兜領著冷月玦向南城走去,心中不免無語:故意說個南城,想她這般性子當不喜熱鬧擠兌擠兌她……這是……全然無所謂了?老天,不是清靜寡淡,簡直是即將立地成佛,可偏偏又要去逛大街是個什么緣故?

轉過全是豪族府邸的錦綉大街便是秦都大道,遠遠望見行人如織的繁華南城,冷月玦的玲瓏秀首左右張望,只是目光一如既往地空靈。吳征有些沒精打采,心道:好歹陪人出來一趟,遇著些新奇玩意兒就上去看看,多少說上兩句話也是好的。

正沉吟間,冷月玦忽然行向路邊。吳征唯一錯愕,只見她向著一名貨郎行去。

一塊白石台子平整如鏡,小炭爐正燒著化開後金燦燦的糖漿,立著的稻草把子上插了幾只做好的成品。冷月玦打量一番,還抽了抽鼻子嗅入甜香之氣問道:「這是什么?」

貨郎每日見來往之人不知凡幾,可美麗得如夢如煙的女子湊上前來,還與自己搭話的也是生平僅見。當下已驚得呆了,一雙眼睛只顧瞪著冷月玦直看,著了魔一般,哪里顧得上回話。

「糖畫。將麥芽糖與蔗糖混在一起融了,在白石台面上作畫,待糖漿冷卻之後凝固便能成畫。拿著邊看邊玩可以,不過大多孩童都是放嘴里吃了。」吳征說得輕松,語聲里卻有一股黃鍾大呂般的厚沉,震得人耳朵里轟然作響。

貨郎陡然驚覺,忙起身弓腰惶恐連聲道:「啊喲,對不住,對不住。小人冒犯仙子,當真是……當真是……該死!該死!」

「問你話,想說便說,不想說我們就走。哪來的該死!」吳征笑道:「女兒家生得美麗自然引人注目,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冷師姐也不會怪罪於你。冷師姐麗質天成,每日里被人這么看上千兒八百回也不稀奇。」

換了其余大家小姐被一個卑賤草芥之民如此冒犯,砸了貨攤也是輕的。貨郎小本經營吃虧不起,正嚇得一身冷汗叫苦不迭。

冷月玦回眸望了眼吳征,她動作極為特異,柳腰款擺將整個上半身都扭了過來,而不是僅僅回首。動作看起來有些可笑,可是一想那抹柳腰的纖細靈動,又令人浮想聯翩。

「糖畫?」空靈的一眼,冷月玦的關注點全在草把子上道:「你還能畫什么?」

「小人,小人……」貨郎汗如雨下,抹了把額頭道:「仙子想要什么,小人盡力而為。啊喲,草民見過吳大人!」

吳征名聲在外,成都城里識得的人不少,這位北城令大人最是沒有架子也是出了名的,怪道方才會言語開解。貨郎不由自主地放下大半顆心,或許今日能免了冒犯之罪。

吳征微微一笑指著草把子道:「不必多禮。冷師姐想是不喜歡這些,你還有什么本事盡管拿出來好好畫上一幅。」

「多謝大人!」貨郎搓了搓手抖擻精神道:「不知仙子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你想畫什么就畫,我看你畫。」冷月玦雙臂垂落淡然道,只是看著白石盤面,全然難以猜測她想些什么。

「這……這……」貨郎犯了難,將一柄鐵勺在小鍋中不住攪拌著糖漿難以決斷,只得將求助的目光投向吳征。

吳征也向冷月玦投去個詢問的目光,卻見她目光空靈沒得來任何回應。他頭疼地暗道:哪有買東西不說買什么的?頭疼!呵呵,你出難題,那我也來出一個。

「冷師姐,請坐。」貨郎身後擺著張空著的折凳,吳征取來擺好道。冷月玦並未拒絕一副隨遇而安的模樣坐好。

「就畫我冷師姐吧。」吳征笑吟吟朝貨郎道,心里險些兒笑翻,拉著個大有身份的絕色美女來做模特兒,且看她答不答應,還盡出難題不。

「小人……小人……」貨郎心慌不已,這仙子般的嬌小美人看上去身份不遜吳大人,也不知聽還是不聽。

糖畫不比其他,炭筆毛筆皆無,純靠一雙純屬之極的巧手以勺兜糖漿,再微傾勺子落下糖漿,借以糖漿的粘度控制下落的份量。提「筆」後一如落子無悔只能一氣呵成,且勺糖不似筆墨,方位與力道控制精准,落筆精細,最常見的多是動物與果蔬之物,想畫出人像來也是難上加難。

吳征倒沒為難貨郎的念頭,純屬逗逗冷月玦,這看上去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冰娃娃會不會動怒,會不會說聲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