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采蓮溪邊·心無塵垢(2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5320 字 2021-01-02

冷月玦空靈的目光略微一凝,輕輕點了點頭。

得了正主兒的許可,貨郎大著膽子打量冷月玦需求,才撈起滿滿一整勺糖漿來。他低頭之後便不再打望冷月玦,心無旁騖地注視著白石台面,眼珠極快地游移轉動似在構思。俄而提起勺來只一傾,糖漿流珠般一汩汩緩緩淌落。貨郎執勺之手穩如泰山般不動,任由一大汩糖漿落在台面上散開,才畫了個弧線上挑一勾,正是個三千青絲披肩散落的模樣。片刻後貨郎忽然如瘋魔狂舞,手臂飛速舞動,糖漿落在台面上全數化為細絲。臉龐,眉線,眼眶,鼻梁,朱唇,乃至脖頸香肩,酥胸柳腰,翹臀玉腿一氣呵成。

只是片刻時間,貨郎額頭已滲出大片的汗珠,他匆忙揩抹了一把,又為畫中人點上眼珠,頓時一副糖畫鮮活了起來。雖說線條粗糙簡單,色彩也極為單調難登大雅之堂,可竟然極具神韻。

貨郎將一只竹簽按在糖畫上,又將竹簽周圍變形的部分略作修補,待糖漿冷卻定型後已一柄鏟刀小心刮起,又是滿意又是羞慚道:「仙子見諒,小人的功夫只能畫成這般了。」

冷月玦起身接過糖畫默視良久後問道:「多少錢?」

「不敢,不敢,吳大人與仙子肯要小人一副糖畫,便是送上也是天大的福分,怎敢要錢。」貨郎死命地擺手搖頭。

冷月玦又是旋腰扭身回望吳征,自是要他幫忙了。

「熟能生巧,高手在民間!勞也當有所得,這幅畫畫得好,自然該給錢。」見貨郎還要推辭,吳征哈哈一笑道:「你要再拒絕,他日吏部那里多出個本官魚肉百姓,橫行不法的參折,本官可就要拿你是問了。」

吳征半開玩笑地搬出官威,貨郎不敢再多言,只又依依不舍地多看了冷月玦兩眼之後垂手低頭道:「一幅畫五個銅板。」

「一兩紋銀!好東西自然要加價才行!」吳征示意隨從拿出塊小銀錠。

「不用,我自己給。」冷月玦在袖中一陣掏摸抓出一把碎銀,細心挑出三塊放入白石台面上道:「只多不少。」

額,這就尷尬了呀!本用於贈人才說一兩銀子,不想正主兒自己掏錢,把自家搞成個托兒似的,而且看她的模樣比之自己到處賒賬的窮困也好不到哪里去。吳征歪了歪嘴道:「贈點小物事而已,冷師姐太客氣了。」

冷月玦搖搖頭道:「值得上,我們走吧。」

兩人再度恢復了此前的沉默。冷月玦仍是空靈的目光,只偶爾左右一轉,一手舉著糖畫偷空看上幾眼,行了好一段也不曾停下。

「糖畫久了易變形,天氣炎熱,再久亦會化去。冷師姐若是喜歡,我讓下人拿去尋個高手匠人,依樣拓印了裝裱起來如何?」氣氛實在有點尷尬,吳征沒事找事地搭著話。

「不用。」冷月玦抿了抿雙唇,將糖畫湊向唇邊。

紅口白牙,含入小半片糖畫,兩頰旁微微的蠕動可想而知是香舌一卷嘗了嘗味道,隨即卡茲一聲咬下一塊來。冰娃娃吃東西的模樣秀氣好看,動作也每每出人意表,吳征少有地感覺自己居然也會跟不上腦回路。——這腦洞看上去比勞資的都大些!

走了小半日已近午間,路旁的酒樓熱鬧了起來,吳征問道:「冷師姐,咱們是回府用膳還是在這里?」

冷月玦尚未答話,背後一股怨氣十足的聲音響起:「為官一任不知勤勉,三天兩頭地借口荒廢政務,當真是恃寵而驕!」

吳征暗嘆了口氣,正主兒沒來,來了個小嘍啰,沒趣。他頭也不回繼續前行,倒是冷月玦旋腰扭身,只見一名白衣公子頭披儒巾,手搖折扇,一臉的不屑憤懣。

「今日承了你的情,不方便的話我去打發吧。」冷月玦低聲淡淡道,只待吳征答應就要動手。

「可別!上回揍了他主子一頓我給罰了整整一年的俸祿,連升遷也丟了。打不起打不起,惹不起惹不起。打狗更要看主人,這回再罰全家可都喝西北風去了。再說瘋狗咬人一口,難道人也去咬它么?就當它狺狺狂吠過去了便罷。」吳征回身連連擺手做出驅趕瘋狗的手勢,一臉誇張的惶恐。

冷月玦一瞟吳征,眼角居然也露出些許笑意,仿佛一座冰雕美人忽然有了顏色與生機,鮮活起來。她原本就生得極為精致好看,這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更增幾分麗色,張彩謹原本見她一回身便砰砰心動,這一下更是目瞪口呆,連呵斥反駁都忘了。

果真是上不得台面的東西,吳征暗諷一聲,示意冷月玦繼續前行。

「口出惡言,有辱斯文!」張彩謹須臾回過神來,見吳征又有佳人相伴,又妒又恨!

「嘖!」吳征頓步回身乜目向張彩謹道:「勞資從來不是什么斯文人,這回是打不起。不過張公子放心,待老子存滿一年俸祿一定打你一頓!不對,你最多值三個月,那就屈指可數了!可惜啊不是現在,日子算算不遠,可度日如年倒真叫人難熬。」

冷月玦眼角的笑意更濃,比之此前的一閃而過,現下已是實實在在落在吳征眼里。

張彩謹臉色發青不敢再還口,片刻後又滿臉漲得通紅,心中憤懣之余也不由暗自松了口氣。吳征確實沒有動手的意思,少挨一頓打總是好的。

「人太多我們不去了吧。」

「也成,我讓人買些可口的小點心來。原來冷師姐也是會笑的!」

「恩。會。」

吳征隨口搭話,心中暗道:俞家至今沒有動作,今日大搖大擺地招搖過市也只敢派個小嘍啰來打兩句嘴炮,不會這么簡單吧?難道當真怕了不成?

腦中胡思不定,陡聽冷月玦道:「你待個貨郎禮敬有加,對儒生又全然不客氣,是個什么緣故能說給我聽聽嗎?」

一幅糖畫已被她吃進肚子里,現下正捧著碗涼粉小口小口地嘬嘗,香麻的花椒竟也讓她不住抽噝幾口冷氣,可又停不下口中食。冷月玦並非沒見過世面,作為天陰門首徒結交的都是達官貴人。方才在貨郎處頗受冒犯,換了旁人,比如說欒楚廷,貨郎的眼珠子當即便保不住了。可吳征不是,他固然說得風趣幽默,可話里話外維護貨郎之意誰都聽得出來。至於那個儒生雖然出言不遜在先,可書院里學子眾多影響極大,一些口舌之爭犯不上。吳征的表現倒像個潑皮無賴,說話陰損得很絲毫不留情面。

「也沒什么,人生而不公,有人出生就舉著金飯碗,有人出生就是泥腿子。貨郎憑自己的勤勞與本事討生活,本就是值得敬重的事情。而且,我也沒說錯呀,冷師姐是長得好看,那貨郎一輩子沒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一時失魂落魄也屬平常。不是敬平民,而是努力生活之人都值得尊重。至於那位儒生,呵呵,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仗著天生聰穎與良好家世飛揚跋扈,我非不敬儒生,單單鄙視他而已。身份沒什么可敬可鄙的地方,人才有。」

「恩。」

我說了半天你就回個恩?我去,吳征略感郁悶,聊不起來啊。

冷月玦偶爾忽閃了下目光又回歸空靈,心中卻不斷咀嚼著吳征那句前所未聞的話:努力生活的人都值得尊重。越品越覺得有味道。

兩人各有心思,說完後又歸沉默無言,轉完了南城冷月玦才道:「成都可有溪流?」

「有,浣花溪最好,我這就領冷師姐去。」相處了小半日兩人之間話雖不多,也略有熟絡起來。吳征陡覺原來冰娃娃也不是從里到外都是冰山一塊,也有自己的喜好,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譬如方才那幅糖畫她一定喜歡,否則不會付上一兩銀子平白被當冤大頭;譬如城里的小吃她每樣都嘗上一點,有幾樣卻不是嘗上一點便罷,而是慢慢吃了個干干凈凈。細微之處見真章,是人就有自己的心思,只是等閑難以捉摸罷了。

有了這個發現,吳征心神一振!今日可不算個好差事,人總得給自己找些有趣的事情做,尤其更該苦中作樂。

比之前世的浣花溪只是一條小溪流不同,這里的浣花溪可是個有名的好去處。三丈寬的溪面碧波如玉,溪流經過北城處還有一片小湖泊,夏日的時光里荷花開得正盛。荷花喜熱,當世沒有合適的栽培技術是以如長安城便養不活,吳征領冷月玦來的正是這一片荷塘。

碩大的花瓣如玉琢冰雕,只在頂端有一點或紫或粉的初紅。大張如綠傘的荷葉與花莖何其亭亭玉立?尤其成片的荷塘被和風送來清香,花與葉如接天際無窮無盡,此時一同隨風搖擺裊裊娜娜,令人心曠神怡。

冷月玦仍是淡淡的神情,可前所未見的美景卻讓她美眸中忽閃著異樣的光芒,時不時還抽了抽鼻子一嗅暗香。

荷塘邊停了許多采蓮的小船,吳征借了一只率先跳上,一撐船槳將槳頭插在潭底污泥里穩住船身道:「冷師姐,請上來。」

小船僅能兩人同乘,固然是吳征刻意的,與美人游湖是件樂事,隨從們就在岸邊等著吧。冷月玦雙足一點輕飄飄躍起,卻落在吳征身後道:「我來劃船。」

「額……冷師姐會劃船?」

「幼時試過,不太會,你教我。」

「昂?哈哈哈哈,我沒劃過,不會!」吳征兩手一攤一副光棍的模樣,形勢極度尷尬,卻實在讓人覺得好笑更多些。

冷月玦眼角又泛起笑意,下巴一揚示意吳征去坐下,自顧自地搖起槳來。雖不明技巧,但冰娃娃內功深厚,隨手一扳也劃出好長一段距離,小船快速向湖心游去。

冷月玦搖起槳來輕松暢快,片刻後便停在一處蓮葉成蔭,只在縫隙里偶有陽光灑落的花叢間。塘底雖多污泥,水面卻清澈見底,根莖處大大小小的魚群正互相追逐,覓食嬉戲。冷月玦學著吳征將船槳插入泥中定好船身,攪渾了小片水域,此後便坐在船尾不言不語,不知是在自得其樂還是放空心靈。

「若是哪個漁家女長成你這般模樣,泛舟溪上時也不知要惹來多少是非。」吳征坐在船尾,景致幽深之所帶得此前有些紛亂的心緒也平靜下來,關注點便落在船尾麗人身上。小船流水,菡萏傘葉,加之那位玲瓏精致的小小美人兒,一切如在畫中。

一個靜坐就去了個把時辰,夏季天氣多變,方才還是萬里無雲的晴空頃刻間濃雲密布,悶雷滾滾,眼見一場暴風雨將席卷而至。

冷月玦似被雷聲從遐思中驚醒,抬頭望了望天向吳征道:「我們能不回去嗎?」

「冷師姐說了算。」吳征哭笑不得地點點頭打望四周,此處荷葉又高又大,若是和風細雨甚至都落不下來。只是夏季雷雨往往帶著狂風,自己濕了也就濕了,冷月玦若是濕了身……呵呵。看她除了武功旁的什么也不太上心的模樣,怕是不曾考慮到這一點。

「我們過去些。」吳征朝東北角荷葉至為茂密處一點,指引冷月玦劃去。途中吳征又選了六片特別碩大的蓮葉隨手劈落,待得冷月玦停了槳才遞上三片道:「一會的雨怕是小不了,用葉子擋一擋。」

荷葉如傘,莖稈也被吳征取得如傘柄長短。此地本就是荷塘里遮風擋雨的好去處,以兩人的武功有了三張荷葉再做遮擋當不是問題。話音剛落,忽然霹靂一聲,一道雪亮雷霆仿佛劈裂了長空,瀑布般的暴雨瓢潑而落。

雨急風狂,荷葉們挨挨擠擠像被掀翻了腰。天地異象之雄奇令人驚嘆,冷月玦迎風而立衣袂被吹得烈烈狂舞而渾然不覺,似在狂風之中肆意放縱!薄薄的夏衫被狂風刮得緊貼玉軀,只見胸脯上兩團一掌可握的美乳盪起陣陣乳浪,隱約可見頂端兩點尖翹。一雙玉腿渾圓筆直,竟讓小小的身軀顯得格外修長。

潑剌一聲,頭頂兩片荷葉盛滿了雨水終於受不住重量一同歪斜,向冷月玦頭上傾倒下兩簾瀑布。冷月玦雖似神游方外,實則反應神速,她右手一撐傘柄迎著水柱而上,小手一旋傘柄轉開水花,周身處像開了一片雨簾。頭頂的水柱傾瀉將盡時,冷月玦停下旋轉,心神專注地持定傘柄不住前後左右微調著方向,將一蓬水柱盡數接在傘葉中。

略作適應一番,雨水在荷葉上左右滾動如巨珠,卻始終落不下來。冷月玦忽然展顏一笑,手中方位一變,右手荷葉向左一傾,如仙子倒酒,一蓬甘露全數落在左手平舉的荷葉上,一滴不曾遺漏:「比一比誰接的多。」

這一手功夫不僅好看的緊,還堪稱細致入微,妙到毫巔。吳征笑著點點頭道:「好啊!」也用與冷月玦相同的方式接存掉落的雨水。

莖稈雖韌但不算堅硬,荷葉雖圓也不規則,且僅有中央處的一小碗能存蓄,要將雨水接穩接牢遠比想象的還難得多。稍有不慎一旦荷葉傾斜,那就覆水難收再也救不回來,還不說右接左存分心二用,哪一處都出不得岔子。吳征精通《道理訣》,內力控制也是極為精准,但要想冷月玦般做得姿勢那般好看則勢所難為。他一時也為艷光所攝,一邊接雨存露,一邊貪看佳人風姿。

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兩炷香時分後便雲收雨霽,陽光射下,天地間似起了一片霧蒙蒙地氤氳紫氣。

荷葉上的雨水珍珠般晶瑩剔透,像頑皮的孩子在葉面來回滾動,卻始終脫不出冷月玦所掌控的范圍。吳征哈哈一笑拋落手中荷葉道:「不必比啦,冷師姐這一手功夫比我高得多了。」

冷月玦也拋去荷葉眨了眨眼道:「小巧功夫算不得什么。」

她雙足在船尾一點飛身而起盈盈落在一面荷葉上,微風輕拂,嬌小的身姿也似憑虛御風,隨著荷葉擺動。都說雨後荷花剛承上天恩露,鮮艷明媚裊娜多姿,更是清香無比,故有夏雨清荷露凝香的一句絕贊。可這嬌小的身姿似將灼灼蓮花,田田蓮葉全數比了下去。從吳征的視線望去,冷月玦一席白衣,一身玉膚,仿佛從清荷中長出的玲瓏人兒,雨後天邊的一座虹橋正為她而設,美得如夢似幻。

「月玦醉心武學一道,此生別無他求。故於長安,晨於尊府皆錯過機緣,月玦請吳師兄賜教。」

「風含翠篠娟娟凈,雨裛(yi,第四聲,沾濕的意思)紅蕖冉冉香。冷師姐,人生在世可不僅有武學一途。」吳征躍在一片荷葉上道:「請冷師姐賜教!」

這一陣終是躲不過去,遲早要打,在此地打總比在昆侖與天陰前輩們面前打影響要小得多。只是吳征心中暗笑:小樣兒,早把你看穿了。裝著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樣,實則心里洶涌澎湃,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知道,什么新鮮的東西都想嘗一嘗!外冷內熱說的就是,不知道還是不是內媚?啊喲,罪過罪過,人家是燕國未來的太子妃,還是離得遠一些莫給自己惹什么麻煩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