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聆音幾度·殘顏誰鏤(2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10292 字 2021-01-02

事情總算有了著落,從錦蘭庄地下的僖宗遺秘里當能查到諸多線索,有了希望便有了方向,吳征這一夜睡得甚是香甜,清晨雞鳴時醒來也覺神完氣足。

枕邊的陸菲嫣素面朝天玉體裸呈,許是近來每日早出晚歸太過疲累,好看的鼻翼里還發出時斷時續的微微鼾聲,頗具少女的可愛。吳征在她身旁又貪看了大半個時辰,才抓起一撮青絲,在豆蔻般細翹的乳尖上來回撥弄。

鑽心的麻癢帶著入腦的酥酥電流將陸菲嫣從睡夢中喚醒,撅著唇瓣不依道:「干嘛又欺侮人家?」

「該起啦!」吳征左閃右躲手指抓著發絲撥弄不停,終讓陸菲嫣無力招架,將嬌軀投入懷中才讓碩乳緊緊貼著他胸膛,兩枚潤珠被反壓著深埋乳肉藏起才脫離逗弄。

「我知道。你養足精神了么?」陸菲嫣亮出一口白牙本想在吳征耳朵來上一下,驀地念及今日他也要上雨霽山,若是留下牙印叫人看了出來大為不美,這才轉了目標在吳征胸膛上不輕不重來了一口。

「有絕世美人一同顛鸞倒鳳,還相陪同眠哪能睡得不香?」近期事務又多又煩,兩人之間歡好的頻率減了不少。昨夜心中大石放下一半,兩人歇下也早,倒是美美地鏖戰兩回酣暢淋漓,大慰此前之憾。吳征誇贊了一句又道:「何況還為我鋪平雨霽山的道路,今日風風光光輕輕松松地去采摘果實,再沒睡得比這一覺更快活安穩。」

「終於能幫到你。而且從今日起我再也不用躲在一旁!」陸菲嫣露齒一笑打心眼里開懷,又在鼻中長長呼吸了一口似是放下一樁心願道:「我在你背後看你人前顯耀,我也很開心。」

「來日還你一份大禮以表酬謝之恩。」

吳征目泛詭詐戲弄。以兩人的情意哪里還需謝來謝去?陸菲嫣心中警兆大起緊張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秘密!保管你從前沒試過,也保管你暢爽得飛上天去。起啦!」

一同洗了個春光無限的鴛鴦浴,吳征坐在窗前任由陸菲嫣為他梳攏綰起頭發,穿上昆侖派內門大弟子的青白錦袍,別好佩劍。吳征張臂自視一番嘆息道:「原本這一身穿上,又是雨霽山定鼎之日,該當萬眾矚目於一身才對。可惜身後還有個大美人,任我賣相再好也沒人看……」

再高貴的女子也沒有不喜被贊一聲容貌的,陸菲嫣芳心竊喜道:「那我扮作個小乞兒躲在人群里,總沒人分你風光了罷?」

吳征回身在陸菲嫣身上掃視一圈,怪聲怪氣道:「小?哪里小了?你倒是說清楚!」

「去去去,人家回了。晚些在府門口等你。」在吳征面上一吻告別,陸菲嫣在後院無人處輕飄飄地翻牆離去。

卯時一刻,吳府中門大開,吳征一身鮮亮威風凜凜地出府,身後不僅跟著戴志傑與楊宜知等師門同輩,還有柳寄芙,鄭寒嵐,倪妙筠,索雨珊,姜如露與冷月玦一眾天陰門武林同道助陣,聲威不凡!階下林瑞晨,陸菲嫣,顧不凡等師門長輩也已在等候著共襄盛舉。

十余匹駿馬清一色的純黑,大增肅穆之氣。諸人一同翻身上馬,吳征兜過「寶器」抱拳道:「多謝諸位前輩同道捧場!」輕夾馬腹當先而行,頓時馬蹄聲隆隆響起,一行人向著雨霽山絕塵而去。

大秦武林門派結盟一事雖被青城派攪了一場偌大風波,最終還是平息了下去。秦皇一道嘉獎聖旨反增昆侖威勢,「英武俠義」的牌匾雖還未制成張掛在吳府門口卻是人人皆知。昆侖派的做法更是厚道,不僅未以旨意壓人,陸菲嫣一連數日來與諸門派挨個商談,約定的回饋多多,正是做到了令江湖同道名利雙收。誰人還會反對昆侖派領袖群倫,執大秦武林牛耳?

雨霽山上也早早地人山人海。雖未有約定,但人人皆知已到了誓盟之時。不僅門派首腦到齊,弟子中也不乏許多前來觀禮與見識世面者,比之此前人數多上了一倍,將聚會的平台擠了個滿滿當當。

「駕——」一聲雄壯的大喝似給這場大戲揭了幕。駿馬踏地聲如雷震,但見十余匹駿馬正從山道上席卷而來,氣勢之壯聲勢之大猶如千軍萬馬一般。稍候將近,但見吳征一馬當先奔至平台處一扯韁繩,馬兒人立而起發出聲咆哮般的「灰兒——」。身後諸騎也停下腳步一字排開,激起一片風煙!

「吳征待昆侖派諸位師長,天陰門諸位同道,見過各位!」吳征下馬環環抱拳一禮。

雨霽山上不少江湖青壯,見了這位傳說中的昆侖高足一呼百應,更有諸多只聞其名的武林前輩甘居其後,不由熱血上涌,胸中生起豪情一片!

吳征見過禮虎步如風,當仁不讓地在居中的主位前站定朗聲道:「朝中諸事繁忙,晚輩有官職在身無可奈何,並非怠慢各位前輩!今日得空來此,當先謝過!」

早有仆從端起備下的酒碗魚貫發放,人來的太多難以足備,有些年輕熱腸的漢子索性高舉起酒壇,正待與群雄一道開懷暢飲。

吳征亦是豪情滿胸臆,先干了一碗以表歉意,旋即拋下瓷碗摔個粉碎,抓起身邊酒壇道:「暗香零落荼毒世間,晚輩又是痛惜,又是憤怒,故而請家師出面遍邀同道締結盟約,定要將賊黨一網而擒,替天下蒼生除害!幸得諸位江湖同道響應,更有燕國天陰門前輩同道前來助陣!諸君既已來此,當共襄義舉,滿飲此酒,共立誓約!」

他舉壇環視致意,百忙之中不忘偷瞄冷月玦一眼,看看她今日飲是不飲。不想冰娃娃面無表情淡然望天,與天陰門諸女一般兩手空空,沒有飲酒的意思。

「且慢!」柳寄芙越眾而出施禮道:「吳賢侄美意天陰門上下心領了,只是清修之人向不飲酒還請見諒。佛祖在上不打誑語,天陰門亦願為天下蒼生出一份力。」

「好!清規在身晚輩怎敢勉強。貴國長枝派丘掌門曾統兵圍剿賊黨,令賊黨睡不安寢食不下咽,倉皇如喪家之犬。如今更有天陰門施以援手,晚輩在此指天為誓,除惡務盡!」吳征忙躬身施禮後再度大發豪言,倒不是一味出風頭裝氣派,實在是暗香零落太過可怕,若不殺得干干凈凈,寢食難安的就該是他了。

「吳大人這么快就以盟主自居了么?」人群中傳來一陣鶯聲,迭輕蝶分開人群現身道:「好豪氣!我一個女兒家都不由熱血沸騰,想與吳盟主一同殺上幾個賊黨告慰枉死的英靈了呢。」

吳征心中冷笑一聲渾不在意!青城派不可能缺席這場盛會,但正如祝雅瞳所言:「即使向無極與迭雲鶴親至亦無能為也。」昆侖派這一場做得太過漂亮,上至廟堂之高,下至江湖之遠無人能有反對意見。加之秦皇的聖旨幾已明示聖意由昆侖派來領袖群倫,向無極與迭雲鶴就不可能觸陛下的霉頭,一個迭輕蝶還能翻出浪花來?

「在下有感而發而已。至於盟約一事由昆侖派發起,師門更幾番鏖戰對賊黨頗有了解。此刻不是自謙之時,在下就大膽說一句,昆侖派有此能有,亦有此擔當!不知迭小姐認為然否?」

「然啊,小女子對此可沒有半點意見。只是盟誓之前敢問吳大人一句:賊黨隱於暗處無孔不入,不知昆侖派可否做到正大光明?若是有親眷好友亦是賊黨暗子,昆侖派當如何處之?」

「迭小姐這話什么意思?」吳征雙目一眯心中升起警兆,一股不祥預感冒上心頭,泠然道:「齊心協力是為根本,賊黨更需除惡務盡,只是若空口白話自亂陣腳……迭小姐,你也未必擔當得起。」

「大庭廣眾光天化日,更有如許多江湖前輩共同見證,小女子焉敢妄言?」迭輕蝶探頭探腦一番奇道:「怎地不見長枝派孟前輩?小女子有話要與她說。」

吳征心中一緊,直至現下才明白迭輕蝶誘使自己救走劉榮的目的所在!

大秦武林同盟是一枚大大的棋子,威力無窮,與朝堂之上更是一枚重重的砝碼,青城與昆侖誰見了都眼饞。

吳征此前高歌猛進,在奇羅山大破賊黨是關鍵的一步,能在雨霽山上呼風喚雨萬眾歸心正是有了此戰作為基礎。其中孟永淑的功勞更不可忽視!然而青城派也抓住了她身份的敏感所在,正瞄准遭受凌辱卻莫名其妙保下性命的怪異之處窮追猛打。意欲在關鍵時刻摘了熟果。劉榮已無價值,青城派隨手棄了來換孟永淑,可謂一本萬利。

這一點莫說吳征未曾防備,就算步步料定因陸菲嫣之故也是必須中計的。俞人則可謂天時地利人和全都占盡,容不得吳征不落套。

「孟前輩有要事在身並未一同前來。」吳征面目凝重地搖搖頭,心中早已罵得天地塌陷:俞人則,老子操你十八代祖宗!

「哦……」迭輕蝶微覺失望,孟永淑可是吳征的左膀右臂,原本的計劃是今日便要逼得吳征當眾卸去這條有力的臂膀。不想孟永淑居然會缺席?不過事情還是要辦,她笑了笑道:「吳大人見諒,並非小女子有意攪局,只是事關重大不得不請孟前輩出來對質。既然孟前輩不在,與吳大人說也是一樣。」

「孟前輩曾身受賊黨之厄,天可憐見才保她一條性命。自此之後探查賊黨更是不遺余力,天下共敬仰之,迭小姐,你說話可得小心在意。」吳征寒聲道,警告意味極濃,更先挑明孟永淑之事占據有利地位。

「孟前輩得脫大厄當是喜慶之事,小女子原本也未多想。只是近來有個人告知小女子,孟前輩能保全一條性命內有隱情。吳大人,這個人說的話當是可信的吧?」迭輕蝶似笑非笑,與她說的話正是大增詭異。

「我不知道他可不可信,但我信得過孟前輩。」吳征心中憤怒,面上仍鎮定道:「孟前輩一事我自會給一個交代!」

這句話說得十分無奈,卻也別無他法。

劉榮若還在迭輕蝶手中,吳征自可全盤否決一概不論,來個死不認賬。可俞人則算計太過深遠,料定吳征不能坐視劉榮還放在迭府必會救人,順勢就將劉榮這枚燙手的山芋送了過去。這一回迭輕蝶所言之人擺明是劉榮,吳征左右兩難,青城派抓住痛腳不達目的決不罷休,若是孟永淑處被吳征死死護住,下一步棋要與劉榮對質掀出當年之事,又該如何應對?

一念至此吳征不由一愕:救回劉榮之後並未有進一步的動作,本擬掀出舊事來,迭家私藏劉榮多年,在劉榮身份曝光,暗香零落更是為陛下忌憚之後仍不如實供出,也是一樁大忌!原本以為迭雲鶴與俞人則有所忌憚不敢如此做,可看他們今日的手段,分明是准備尋個替死鬼背鍋,以小博大!私納面首藏於外宅,這個替死鬼必然是迭輕蝶無疑!也不知是迭輕蝶未看出其中門道,還是被灌了什么迷湯。

「哦——」迭輕蝶話音一轉道:「交代?要多久?賊黨人數不明怕不有成百上千人,若是都等吳大人給個交代,要猴年馬月才得剿滅干凈?吳大人又如何服眾?」

著著痛處,字字誅心!

「迭小姐這話什么意思?」吳征寒聲道:「孟前輩於奇羅山身先士卒,斬殺賊黨無數。其身體更受難以磨滅之創傷,呵呵,迭小姐莫不是有所懷疑?」

「原本是沒有的,只是報信之人說的話太過有理,小女子也不得不有所懷疑。」迭輕蝶雙手後背曼聲道:「譬如孟前輩因何保全性命?又譬如她為何對賊黨如此了解?再譬如了解賊黨卻竟是找些小嘍啰,看著打破奇羅山,卻又抓不住一個賊首,也沒能獲得一點賊黨信息。吳大人,小女子當是言之有理吧?」

俞人則盤算許久的計策怎會沒理?別的還好,吳征要硬往迭輕蝶強詞奪理之上拗也可,只是身體受之殘虐又被放了出來實在無有合理的解釋。青城派擺明了拋出迭輕蝶做棄子,昆侖這邊又要搭上誰去換?陸菲嫣?

「待孟前輩回來,自會與你對質。」吳征放下酒壇步步逼近迭輕蝶道:「迭小姐,你不明所以此前的話我不來怪你。但在下要告知你一句,孟前輩不容受辱,你若再以猜測之言隨口胡謅,莫怪在下不容情面!」

言畢吳征目光四面環視,想以此前積累的威望鎮場。只需群雄無人附和迭輕蝶,今日這一關還有安然度過的希望。所幸的是孟永淑失蹤,今日無論如何與她對質不起來,否則長枝派弟子勢單力孤在大秦國受了辱,吳征這口鍋可就太沉太重了。

「那……請吳大人把那一位先請出來吧,我與他說。」迭輕蝶雖被逼得不住倒退,仍笑盈盈道。

「迭小姐可考慮清楚了?」

吳征長吸一口氣,正擬若迭輕蝶不依不饒,只得請她借一步說話避開人群闡明利害,不想山下忽然響起一聲尖銳而癲狂的長嘯。

苗條的人影頭戴黑紗斗笠,雙足交錯疾若奔馬,全速奔行時尖嘯不斷,足見內力悠長深厚。

人影須臾便奔至半山腰,旁人認不得,吳征卻認了出來。那臀股豐翹,胸脯平平,勁風吹起黑紗時露出一臉刀劈斧鑿般猙獰,不是孟永淑又是誰?吳征心中大跳:怎地這時又來了?

孟永淑在山道間忽左忽右地狂奔,仿佛認不清路途。距離愈近,尖嘯聲本漸漸更加凝實地傳至山頂,卻愈發含混不清不知在念叨著什么。烈日當空,雨霽山上卻仿佛被恐怖的陰影籠罩,群鬼哭叫。

「你被人賣了還不自知?待會兒再與你說!」吳征籍著孟永淑吸引人群目光之機向迭輕蝶低語一聲,怒瞪虎目當先迎上高聲道:「孟前輩!」

孟永淑轉過山腳被這一聲呼喚吸引,豁然扭過頭來向著吳征狂奔,口中的尖嘯如狂犬亂吠。

「孟前輩怎么了?」吳征剛迎上前去,陡見孟永淑高躍而起,雙掌如鉤向自己抓來。

這一招空門大開完全不著章法,吳征一皺眉頭左掌相隔,右掌二指徑點她肩井大穴。不想孟永淑出招雖亂,力氣卻大得不可思議。吳征只覺一股奇大的力道推來竟然擋架不住,百忙之中連點她肩頭三處穴道,孟永淑依然如瘋似狂雙爪亂舞,正抓著吳征擋隔的手臂撕扯,點穴全然無效。

吳征變招奇速,潛勁發出手臂肌肉似游魚之滑脫開魔爪,只是袖管被嘶啦一聲扯得粉碎。孟永淑雙爪不及變招,忽然大叫一聲張嘴向吳征脖頸咬來。

因瘋狂而猙獰的面目,恐怖的刀傷,如狼般齜出的尖牙,犬撲般飛縱的身姿,其狂若癲!吳征與她不過咫尺之遙,見了這般恐怖的形狀不由心中大駭,慌忙伏低躲過飛撲,單足反向飛起一腳將孟永淑踢得連連打滾。

「孟前輩,我是昆侖派吳征啊!」

想要喚醒癲狂的孟永淑如痴人說夢。小腹挨了一腳更讓孟永淑滿是血絲的雙目里狂怒之意大作,惡狠狠地瞪視著吳征,仿佛捕食時吃了小虧的猛獸,正擬將獵物一口一口撕成碎片以消心頭只恨。

「征兒不可大意,她……她瘋了!」陸菲嫣心中大跳,強自鎮定下來判定孟永淑雖癲狂現身,倒是此前死局的唯一開解之道。吳征名滿天下,但真正見識他能為的少之又少,現下還正是他一展身手的好時機。孟永淑受當年重傷之患,功力遲遲無法寸進,而吳征與自家雙修卻是一日千里。在長安驛館時孟永淑神智清明尚且奈何不了吳征,現下如癲似狂又能如何?一念想通,陸菲嫣忍不住出聲提醒。

「你們莫要過來!」吳征全神貫注躲過孟永淑一記撲咬,在她肩頭一點騰身而起翩若驚鴻般高躍。孟永淑一撲落空,亦如蟒蛇翻身般倒縱躍起,口中喝喝連聲,不肯讓獵物輕易逃過!

人群中竊竊私語不斷!原本吳征與迭輕蝶爭辯激烈正因孟永淑而起,吳征已落了下風。不想孟永淑忽然現身已是個癲婆子,那丑怪惡心的面容更是人人不喜,心中倒有些相信迭輕蝶之言。吳征與孟永淑斗得激烈,卻始終不肯下殺手只是一味躲避倒引發諸多不滿,也有些人趁機指點起門中後輩來。

「小女子之言怕是沒錯了的,吳大人還在等什么?莫不是吳大人拍胸脯擔保的人是一個瘋婆子么?」迭輕蝶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朵,無疑將了吳征一軍!

吳征有苦難言。自孟永淑回歸吳府與之一晤後,吳征對這名身殘志堅,心念天下弱女子的前輩好生相敬。孟永淑顯是失落於暗香零落之手,此時放她上山自是攪局之用。賊黨的目的此前與祝雅瞳已分析得極為透徹,借孟永淑之手挑起昆侖派與長枝派的齟齬。可當下形勢如此詭異,迭輕蝶帶來的困境只有讓孟永淑身死才能了斷。且涉及僖宗遺藏之事,更不能說出孟永淑被俘失蹤,又慘至於此的原因。當真左右為難!

「神仙局?」吳征萬萬料不到青城一系與暗香零落居然同時打起了孟永淑的主意,一路將他逼入死角再無可退。觀孟永淑的模樣更似一只瘋狗,旁人或許不知,吳征卻曉得這與中毒不同。中毒若是救治得當還有希望,若是瘋狂如此,則無葯可救。

吳征哽了哽喉嚨,眼淚不由自主地涌入眼眶,喃喃低聲道:「孟前輩,對不起!」

瘋爪亂舞,吳征搶在孟永淑左側拔出長劍,嗆啷一聲劍嘯如龍,劍光耀如烈日,昆吾劍再無猶疑一往無前地穿透孟永淑左胸將她釘在地下。

吳征手握劍柄,見孟永淑傷口處血如泉涌,幾次三番想要掙扎起身終究脫了力勢所難為,想要說些什么卻是嘴里也血流汩汩,除了沙啞喉音什么也說不出來。

吳征眼淚滑落死死咬著唇皮,看著孟永淑的生命一點一點逝去。扭曲的面容隨著血液奔流漸漸平和,渾濁的雙目也泛起清光,似有解脫之意。丑惡恐怖的容貌此刻看在吳征眼里,卻是說不出的甜美可愛,模糊的視線中,似是她年華初綻之時貌美如花,青春逼人。

孟永淑漸復清明,回光返照般抬起右臂奮力劃了個十字,又脫力軟垂而下,牢牢盯著吳征的雙眸期盼之意益發濃了。

「前輩之志,吳征永世不忘!」吳征哽著干燥冒火的喉嚨,將她的左手抬起按在胸口,心臟跳動得有力而激烈,砰砰震動著掌心。孟永淑露出個寬慰的笑容,目光忽簌地渙散開來,終於瞑目長逝!

吳征抱起她屍身一步步靠近群雄,將遺體雙足踏地,行似頂天立地,才含著熱淚道:「孟前輩昔年曾受暗香零落之厄,傷愈之後並未沉淪。她曾對晚輩言道:時光不等人,早一日剿滅賊黨,早一日便少些受苦的女子。」吳征捧起孟永淑面容道:「各位都看一看,身帶這般傷痕,心系天下弱女子的會是賊黨?各位再試問自己一句,若以己代他,各位會不會如她一般的堅強?又會不會立下大志願?」

場面著實太過震撼,群雄之中最負名望的林瑞晨,柳寄芙,陸菲嫣等人均行至孟永淑遺體之前深躬一記。索雨珊亦近前合十低念佛號道:「貧尼錯了,此後在佛祖面前懺悔思過,亦願孟施主脫一切苦難,早登極樂。」

「索前輩有心了。」吳征亦代孟永淑回禮道:「非前輩過失,莫要往心里去。」

眼見有些人雖願表態信任孟永淑,但更多人還在觀望,吳征打斷了群雄欲行禮以示敬意的舉動後道:「孟前輩已仙逝,入土為安,晚輩欲三日後將她葬在此地。諸位前輩還請見諒,晚輩要去安排孟前輩後事先行一步!」

將屍身尋了一處山明水秀之地放好,又取來許多翠竹松枝掩蓋屍身,一人道:「吳大人,我這里有一瓶葯可保孟仙子十日不腐,大人您看……」

吳征點頭應允抱拳謝過,不是不想答話,實在越想越悲難以開口。借著孟永淑去世與她容貌的震撼,雖暫時攝住群雄,可俞人則布下的好局不會善罷甘休,暗香零落也不會放過她——即使孟永淑已死。

這樣一個值得敬重的女子,最終死在自己手里,不知是一種悲哀還是慶幸。而自己為長久計更無法為她開口洗脫冤屈,心中針扎一樣的難受。六月末的季節,吳征身上陣陣寒意,比之寒冬臘月落在身上的雪花還更加痛徹心扉。

心中雖亂,吳征卻未失了分寸。林瑞晨與陸菲嫣等人還需主持接下來的會盟事宜不便離去,吳征向長輩們施禮之後才緩步踏出平台,臨近山道時再壓抑不住心中憤懣,發足拼力狂奔而去。陸菲嫣看他腳步沉重心中不舍,卻也無可奈何。

吳征正發力狂奔,速度並不快,只是想將一身氣力發泄出來。忽覺身後香風襲至,一只冰涼柔荑拉起他的手道:「當心摔了。」

「謝謝你。」吳征孤身一人又心神大亂,冷月玦知長輩們脫不得身,遂知會一句跟了上來。天陰門人在吳府受敬甚多,柳寄芙也未拒絕。

「莫要太難過。」冷月玦目泛同情之意,小手加力捏了捏才放開道:「孟前輩的事我知道的不多,不過我信你,她不該落得如此下場。」

「恩。」兩人掉了個兒,吳征變得沉默寡言。

「你昨日才與我說,做人最重要是開心瀟灑,怎地才過去就忘了。」冷月玦頗具耐心不以為忤,溫柔勸道。

「抱歉,我現下心情太差真不想說話。」吳征甩了甩頭歉然道,恍惚之間體會到冷月玦此前拒人於千里之外是何等心境。

「好。」

兩人不再說話一路奔回吳府。吳征向祝雅瞳說明山上的一切,祝雅瞳心思敏捷聰慧自知吳征的為難之處,一時心疼不已。本想陪在他身邊寬慰一番,眼珠子一轉又道:「你很累,去歇一歇罷。剩下的事我來安排!」

「恩。」吳征心情煩躁,剛失去一名敬重的前輩,更不願又在祝雅瞳面前露出焦躁不耐,遂轉身回了院子。

在屋里枯坐一個下午直到黃昏時分,吳征始終倚在床頭鞋襪不脫,一動不動。腦子里一團大亂全是胡思亂想,欲要冷靜下來理一理局面,也稍慰孟永淑喪明之痛,卻總也不能做到。

房門吱呀一聲推開,冷月玦捧著托盤入內一掃,訝異道:「你沒吃東西?」

「吃不下。」吳征呼了口長氣,晃了晃腦袋下得床來接過托盤道:「怎地勞你親自來?」

「柳師叔,陸前輩等人捎了話今夜不回府上,留在雨霽山為孟前輩守靈。我來告知你一聲。」冷月玦將午間的飯菜收拾在一邊,又將新烹制的四菜一湯擺好道:「我餓了,你陪我一起吃好么?」

「我想喝酒。」吳征拔了瓶塞對著嘴灌了一大口,喘著粗氣道:「我還是不想吃,陪著你就是了。」

「我從前也有一樣煩悶之時,就會找些不著邊際的雜書來看,倒是能略緩心境。今日輪到了你……」冷月玦小口小口吃著,嘴里塞了飯食含混不清,倒有種罕見的可愛:「我不會逗人開心說笑話,那就說些我從前的事情,你聽著我那么悲慘可憐,比起你來可慘的多了,說不准就開心起來?」

「哈。還說不會逗人開心。」吳征勉強一笑道:「冷笑話大師。」

「冷笑話?這個說法倒有趣。」冷月玦偏頭一想,續道:「你沒反對那我就說了。我沒你聰明也不太會說話,若是說得不好你莫怪我,若是有甚疑問或是說得沒趣,隨時打斷也無妨。」

吳征又灌了一大口酒道:「你肯對我說心里話,我開心得很。人人有不同的經歷,每一份都會有趣的很。」

冷月玦婉然一笑道:「好,你肯聽我已經很開心了。」

「我的幼年與你倒有相似之處。冷家破落了許久,我娘也只是個小妾。我們母女倆小時候處處受人白眼,有時候衣食都不足。我從小受了欺侮也沒處述說,漸漸的就變得少言寡語,也不愛與人親近,若是見了生人恨不得低頭快些走開。你雖然沒爹沒娘,但是自小就受尊寵,倒是比我好得多了。」

「世家里有些規矩實在讓人討厭,然而世情如此也是沒有辦法。我家今後無論如何都不會這樣。」吳征猜得到冷月玦幼時的孤苦,有些憐憫道。

「那讓我先替你家的夫人們和孩子們開心一下。」冷月玦笑得燦若春花,兩行潔白整齊的貝齒在吳征印象里還是初見,其開懷時的美態直令夕陽一黯,靜了靜心緒她又道:「我娘是個農家女,沒見識也沒讀過詩書,從小只有她疼惜我。可惜她心胸不開闊勢利得緊,把冷家上下都恨到了骨子里。那些怨念我聽得也煩,可是沒有辦法,久而久之,索性連話都不太願意說了。」

「相比之下,我倒真的過得比你好多了,呵呵,還有點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樣子。」

「其實我心里倒沒什么怨恨,只是覺得榮華富貴是過,平平淡淡也是過,待長大了做些女紅幫著補貼些家用,又何必去看人嘴臉。只是沒想到我居然是個練武的好材料,被師尊收了做徒弟。還記得那一天從小自大沒有那么開心過,師尊還說原來我也是會笑的。」

「板著個臉就少人能及,笑起來更是好看極了!」吳征豎指贊道,滿腦子都回味著剛才的驚艷一笑。

「你這人,不管說人話還是鬼話,都一樣稱心。」冷月玦又是露齒一笑,忽然撅起了唇道:「冷家雖破落了,可從此之後沒人欺侮我。這些年來我雖沒什么知心好友,倒是過得舒心,也不需去應付些什么,只想著好好修行效忠師門,以報師恩。可惜啊,太子居然看上了我。」

「能嫁給太子本是天大的好事,哪有什么可惜的,你不必想得太多。」

「原本我也是這么想的,爹爹雖在我入天陰門之前待我不太好,總之是自己爹爹。他老人家臨終前曾囑托於我盡力光復冷家門楣。若能做了太子殿下的妃子,又有師門之威,當能輕易辦到才是。」冷月玦目光空靈思緒飛到了遠方道:「可是每一回我和太子在一起,總是諸般的不自在,久了之後再見著他,就和幼時見了生人一樣只想快些逃去。一件天下人都會期盼的好事,為何到了我身上就變成這樣?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么,」

「皇宮里規矩太多,適應一段或許就好了呢?」

「不,你不明白。」冷月玦忽然揶揄笑道:「你不是女人,你又當不了萬乘之尊,所以你不明白的。」

吳征摸了摸鼻子無奈笑道:「好吧,那你說說看。」

「女子更重感覺,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太子三不五時邀請我入宮,或許也有讓我提前適應的意思?可我去一回就討厭一回,去得越多越發討厭。我來成都之前也曾……嘻嘻,這事兒不能說。反正我不喜歡那里,一點都不喜歡。我也不想當什么太子妃,什么皇後,更不想和他在一起!他是太子之尊,無論出入都是前呼後擁,他也能對我關心這個關心那個。可是你知道么,至今沒有一件稱我的意。就像……他對大燕的每一位臣子一樣,哪位臣子更有能耐,他就更殷勤些。他無論怎么待我,怎么隨我的意,看我的眼神永遠都不會變!是的,永遠都不會變!」

「永遠都把你當做一件物品,一件工具,你遲早是他的,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天家無情啊!」吳征慨然一嘆無限憐惜地望著冷月玦。從初見時覺得她可以抬高身份地拒人千里之外,到成都城再見時逐步發現她有趣的一面,再到今夜才知她亦有喜有悲,不是件上天雕刻的美貌玩物。

「是的。我能看得出來,所以我一點都不喜歡他。他為我做一百件事情,都不如我剛來成都城時,你為那貨郎求情說話來得記憶深刻。」冷月玦長舒了一口氣露出開心笑顏,吐了吐舌頭道:「來成都的一月當是二十余年來最快樂的日子。有驚喜,有驚奇,還有段奇幻之旅,嘻嘻!你是我見過最有趣,也最有才的人,雖然小毛病不少,心機也深,倒也足可稱得上是位君子。我也總算想明白,為何我那么不願嫁入皇家。」

吳征放下酒瓶正襟危坐無比凝重,他知道這是一個女孩兒家最寶貴的心事,既能聆聽,足以珍之重之。

「我這一生都像水中浮萍隨波逐流,旁人安排我做什么,我便要去做什么。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如此。我一直在遵令,所以我才羨慕於你。還記得我剛來時游荷塘么?我是浮萍,你卻是蓮葉,俱都在水中,可你有根。風起雨落之時蓮葉左右搖擺,可只要莖稈不斷,蓮葉還是在那里,呆在它想呆的地方。」

說著說著,冷月玦目中泛起淚光道:「我好累,我也不想再聽令於人,讓我做什么就必須做什么。可是,我沒有那份本事。」

語聲漸低,吳征舉起酒瓶晃盪了幾下響起水聲叮咚道:「想不想喝一點?」

「想,今夜我一定要喝!但不是現在。雖聽人說酒後吐真言,不過我的話還沒說完,正事還是莫要說醉話為好。」冷月玦取出玉簫道:「你昨日送我的曲子每一支我都喜歡,除了《笑傲江湖》也最喜這一曲,昨夜我就練得熟啦,現下吹給你聽好么?」

「得聽仙音,幸何如之!」

冷月玦再露齒一笑,撅唇貼上簫管,玉指輕顫迸出一連串瀟灑歡快之中亦復自嘲的曲子來。

「紅塵多可笑,痴情最無聊,目空一切也好……對酒當歌我開心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