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憂思難忘·身沉心伐(1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8748 字 2021-01-02

撫和元年,欒廣江初登大寶。新帝具有傳奇色彩的經歷早在市井坊間被津津樂道,他武學天資在高手如雲的皇家說不上太出色,可是憑借一股狠勁硬生生地超越一眾競爭者,最終北面稱朕!而他的治國之能早得先帝首肯,登基成萬乘之尊可謂眾望所歸。

歷來皇位更迭都免不了動盪,欒廣江的登基看著卻有些風平浪靜,似乎他已是秉承了天命,理所當然。可走在塗州小道上的柔惜雪卻深知其中經歷了多大的波折,為此又死了多少人。當祝雅瞳遮遮掩掩地請求幫忙時,她只感詫異與疑惑,是什么能讓祝師妹如此卑微而無助?當看見祝家涌進的官兵向著瓜瓜落地的嬰兒殺去……至今讓她不寒而栗。

「是那位的孩子……一定是……否則師妹不會這么低聲下氣,毫無辦法。你是不是瘋了才去招惹他?還敢懷上他的孩子!」柔惜雪喃喃自語,痛心疾首。恨自己的無能,也恨祝雅瞳的不知天高地厚,更恨同門師妹看似清心寡欲,單純簡單,卻個個心懷鬼胎。

「我對不起郁師妹和蘇師妹,她們因我而死。」祝雅瞳俏目含著淚光抽泣著,又譏諷地嘲笑道:「可你以為我為了自己就殺了同門?你錯了!韓彤與崔芷秋你道她們能護著孩兒脫出重圍么?她們早就投靠了皇室!我的孩兒只是她們身後人的人質!至於風無月,她就是第一個告密的人!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你自以為了不起卻只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娃兒,覺得每個人在你眼前恭維與欽佩,都是在說真話?你根本不懂這個世界有多可怕,多骯臟!」

祝雅瞳嘲諷之意越發濃了,不知在笑柔惜雪的無知,還是自己從前的單純。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果決得沒有絲毫留戀。從前快樂而開朗的少女選擇了一條最孤獨的路,義無反顧。柔惜雪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漸漸變得模糊,柔弱與甜美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殺伐果斷,在惡獸叢林間去尋求涅盤的丹鳳。柔惜雪甚至可以預見,當丹鳳騰空時,身上熊熊燃燒的烈焰一定是鮮血般的顏色!

正如祝雅瞳所言,之後發生的一切都印證著天陰門被皇室侵蝕得多么可怕。短短一年的時光,皇室劇變。

欒廣江晉升十二品修為,兩名皇位的競爭者欒廣川與欒廣峰先後不明不白地死了。據柔惜雪所知,內里有無數的明爭暗斗,焦點全在祝雅瞳生下的孩子身上。待競爭者退出舞台,高坐龍椅上的帝皇明明光芒四射,卻忽然黯淡下去,隕落的速度快得令人咋舌。江山就在看似平靜之中,奔流的洪水般完成改朝換代。洪峰過去,除了早早躲開漩渦中心的人,波及者都被卷得一干二凈,再也剩不下半點。

「我呢?會不會也有我?」柔惜雪深知天家的無情,即使早早地果斷抽身未曾參與,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誰也不能保證初登大寶的新皇會不會把一切都剪除得干干凈凈。她沿途雖不時出神地喃喃自語,卻格外地謹慎。不僅盡量選取遠離人群的大路,五感六識也未有一刻放松過。

明月當空,清冷的光輝下天空只余幾顆黯淡小星,顯得遙遠而寂寥。柔惜雪揭下斗篷的帽檐,茫然地望著星空。祝府里遍地的鮮血已被洗凈,仿佛一切都沒發生,荒郊野外,人影孑立,柔惜雪甩了甩頭。

沒有秀發隨風飄散,絲絲山風撫過頭皮帶來涼意,柔惜雪盤坐起雙手合十,低聲誦了篇經文。世間人來人往看似不相識,可人與人之間的命運總是膠著在一起,互相影響,互相牽連。佛說有因有果,可如今的果,又是誰在前世犯下的錯?

柔惜雪多希望這一刻佛祖顯靈,能在她耳邊喃喃耳語,告訴她這一切的答案。

可惜誰也不能解釋這一切,柔惜雪閉目道:「對不住了祝師妹,你沒有錯,可我還是不會幫你。是你自己惹的禍,或者是祝家惹的禍,天陰門不該糾纏進去為你們陪葬。」

一年多來反反復復地思考著這件事,柔惜雪終於定了決心。屍山血海,可每個人似乎都沒有做錯!燕國皇室不願在祝家留下子嗣,以免富可敵國的祝家進入朝堂,嚴防杜絕外戚干政沒有錯。祝雅瞳心疼自己的孩子想要保全下來,那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還與祝雅瞳血脈相連沒有錯。從她所處的角度來看,及早抽身更沒有做錯,否則現下死的人會更多,更慘!天陰門甚至可能就此被抹煞在歷史中……始終糾纏著自己的雜念終於被排除,她長長舒了口氣。

「祝師妹不會再回來,天陰門只剩下我了,我不能倒下去,你說對么?」為何念頭已通達,心頭依然像壓了塊大石頭松快不起來?柔惜雪向著朗月,似在尋求些許慰籍道:「雄主都是無情的,比修佛修道者更加絕情,全不受七情六欲干擾。祝師妹,他不是憐惜了才放過你的孩子,而是利用這個孩子布下了無數陷阱,只等人自投羅網,助他榮登大寶……以你的聰明才智當看得出來,今後莫要與他作對,你也再莫要想著去見那個孩子,讓孩子安安心心當個平民安康一世……佛祖這么安排定然有道理,世間皆苦,有時候要認命……」

月晃清影,寂寂無聲,任她疑問再多也不會回答。就像身前的懸崖,即使經歷了無數的歲月,見證過歷史的變遷,可從來只是冷眼旁觀。

柔惜雪嘆了口氣起身,依然在凝望崖底仿佛入定了一般駐足不動。忽然她雙足發力猛蹬,貼著崖壁直直墜落!狂風灌入,將她寬大的僧袍吹得倒飛而起,露出雪白褲管包裹下一雙腴潤筆直的長腿。

「咦?」寂無人聲的崖頂詫異聲起,一條人影幽靈般出現,又像一面剛起飛就被人扯著線甩落的風箏,劃出道弧線向崖底追去。

柔惜雪心驚不已!自己始終保持著小心謹慎,可還是被人盯上了。來人有二,在暗中窺視許久顯然懷有歹意。當下的情形她不願與人起沖突惹來麻煩,可讓她害怕的是,居然還有第三人!此人,她從未發現。幸好懸崖並不太高,崖底有一片密林,若能藏身其中,任來人有再大的本事也找不出來。

她飛速墜落的身形已十分快,為了更快些只在崖邊山石上按了兩次略作減緩以免受傷。可來人像只撲水的鷂鷹筆直墜落,風聲赫赫不做稍停,武功高得駭人聽聞。

柔惜雪搶先一步撲入林中一片枝葉最為茂密之所,發足狂奔!不足十丈,就聽頭頂一陣大響,來人手攀樹頂一彈反躍而起,居高臨下打量。

「好高明的武功!」柔惜雪暗嘆一聲,放輕腳步,輕煙一般在林中穿行,妙目更大放光華尋找可以藏身避禍的地方。

她足下落葉不動,仿佛在林間消失,來人幾番縱躍居然無法鎖定她的身形。隨著兩記穿過林木的唰唰聲,提早被柔惜雪察覺的兩人也躍入密林。盤踞在樹頂的人道:「搜出來!她跑不遠!」

三人分作三個方向由內至外搜索而去,柔惜雪胸腔砰砰直跳!灰色的僧袍在夜晚的密林中提供了極好的掩飾,苦修的輕身功夫也在危機里發揮了極大的作用。她第一次感覺到江湖人送【飛花逐影】的外號居然有幾分暖意——敵方三人除了高躍的那人無法分辨去向之外,另兩人自入林起都在她耳力覆蓋范圍之內。方才她冒險選中一人前行的方向,提早躍上樹腰。人總是容易忽視眼前,果然讓她險險躲過一劫。

足踩枯葉的沙沙聲漸行漸遠越發微弱,柔惜雪懸著的心卻沒能放下。那名高手的武功超過自己太多,行蹤不明。他們也不會搜查一遍就罷手,呆在密林里並不安全,眼下當把握時機及早離開才是!

柔惜雪猶豫了片刻,終於咬了咬牙摸回山崖邊。山勢折疊,在一處凸出的崖壁邊正巧可以隔絕密林里投來的視線。柔惜雪悄悄打望,四面無人,深提一口氣,手腳並用迅速攀上崖頂,前後不足半柱香時分。

崖頂空無一人!

「賭對了!」柔惜雪不敢停留狂奔而去,十九歲的少女雖精修佛法,得脫大難時心中也不免有些得意。然而片刻之後心情便沉到了谷底……

「賭對了……」男音響起,讓柔惜雪不得不止下腳步急速回身,雙掌橫胸如臨大敵。男子一臉枯黃面無表情,可說話時輕佻又得意:「就料得你會返回此地,刻意在此等你。」

「戴了面具……你是什么人?為何要跟蹤我?」柔惜雪出奇地鎮定。輕佻男子的武功太高,每回出現都是神不知鬼不覺,何時出現在山崖柔惜雪根本沒發現。事到臨頭只有拼死一戰這條路,慌亂無用。

「不驚不慌,不驕不躁,嘖嘖嘖,了不起了不起!」男子左右踱步,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柔惜雪,微眯的眼睛泛出臉上唯一的神采道:「你是什么人?半夜三更在荒郊野地里,呵呵,女孩兒家家的不怕鬼,不怕惡人么?」

「我不必告訴你。」柔惜雪雖知危險至極,心中也不免有些安定。男子廢話連篇,必然不是那位派來拿她的,只要不是,狀況就沒有那么糟。

「也不必你來告訴我!」男子嘿嘿一笑,施施然踏步向前道:「我自然試得出來!」

掌風如雷劈頭蓋臉地擊來,瞬間吹開柔惜雪斗篷上的氈帽,露出燙著九枚香疤的光潔頂門。柔惜雪注目凝神向左急躥,於間不容發之際閃開。這一掌勢若雷霆後招無盡,她根本不敢稍有大意,當下擰身於腰際抽出逐影鞭,不及回頭便抖出一朵偌大的鞭花!

「咦?」想不到自己的一掌被避了開去,男子大為驚訝。在柔惜雪風聲呼喝的鞭影中閃轉騰挪,優勝閑庭信步:「真的不錯!剃度完依然花容月貌,依你的姿色豈不可惜?又使得一手好鞭法,【乘龍指天】?你是天陰門人!」

柔惜雪越聽越驚,手腕一抖,長鞭猛抽!卻被男子一手搭住,鞭捎繞著手臂纏卷,柔惜雪發力一甩道:「我沒見過你,何故與我為難?」

男子如長鞭卷住的一片落葉,輕飄飄地任由柔惜雪如何發力也甩不脫,猶自嘖嘖嘆道:「天陰門輕功舉世無雙,像你這么好的也沒幾人,連我都差點被甩脫了。這一手鞭法也不俗!你是【飛花逐影】柔惜雪對不對?」

趁著男子說法的空隙,柔惜雪奮力一抽!這一下使力極大,男子抓住鞭身的手掌也是忽然一松。換作常人少說也打個趔趄,可柔惜雪卻如浮水的天鵝向後滑了兩步便站穩身形。

「果然,看來我沒有猜錯。」男子滿意道:「這一趟出來,收獲之大真是難以想象!」

柔惜雪緊握長鞭淡然道:「尊駕武功如此之高,為何以大欺小?若是想以我為質,尊駕是想多了。」

「不急,不急,嘖嘖,本座就喜歡性子烈的。馬兒如此,女人也一樣!」男子目光變得像餓狼遇見獵物一樣嗜血而興奮,令人不寒而栗。

「是么?想不到這等武藝,人品卻如此下作。一副殘軀皮囊而已,你想要盡管來拿,看我就不就范。」大難臨頭,柔惜雪心如止水。勤修的佛法讓她將身外之物視同微塵——自家的漂亮臉蛋與出眾身段常引來旁人覬覦,平日里自然也是珍惜並避忌的。女兒家誰不想保存清白之軀?可真要落了難受了辱,那也沒什么大不了。想要以此脅迫於她簡直讓人笑掉大牙——一些不著調的故事里常有淫賊反復奸弄就把女子身心征服,從此服服帖帖,甘為惡人驅使的段子,讀來與笑話無異。更別說以柔惜雪這等身份與心志的女子,受辱不過是一場苦修,又何足畏懼?

「好!」男子一擊掌笑道:「今日拿住了你,我不與你為難,准你跟隨本座一段日子。本座要你乖乖地自願奉上嬌軀,從此心悅誠服。哈哈,你放心,本座一言九鼎,必不食言!」

「你太小看世間女子了。」柔惜雪一揮長鞭嬌斥道:「納命來!」

鞭影重重,又幾在一瞬間消失。抽在男子掌心的長鞭如中敗革發出聲悶響就被男子拿在手中,柔惜雪未及反應,一股大力襲來,嬌軀身不由己地騰空飛起。男子雙手反復拖拉著逐影鞭,將柔惜雪一路拖去。

柔惜雪失聲驚呼,雙臂發力回奪,可男子像座山般紋絲不動!她反應奇速放開雙掌,足尖在長鞭上一點,刺斜里飛去。男子功力高出她甚多,見狀亦是棄了長鞭如影逐形,在柔惜雪花團錦簇的腿影中准確地抓住她足踝,屈指連彈!柔惜雪心中哀嘆一聲,終於失去了所有氣力落下。男子大笑聲中將女尼橫抱在懷,百忙之中還將捏過玉足的手掌在鼻間一嗅,贊道:「好香。」

柔惜雪被制了穴道提不起力,只能任由男子施為。她垂下眼簾,低聲念起佛經,倒有些意外男子居然十分守諾,只是將她抱著並未借機大施輕薄。

「《妙法蓮華經》?你還是很慌張啊。」男子一聽則明,毫不客氣地點破柔惜雪心中深埋的情緒。

一篇經文頌完,柔惜雪才道:「我佛法修為不夠,遇事難免心緒不寧,故而頌一篇經文。」

「嘿嘿,有禮。」

男子一路飛奔,不時與柔惜雪調笑幾句,換來的都是一本正經的應答。他絲毫不覺得沒趣,反倒興致勃勃談天說地,居然博古通今。柔惜雪心中惴惴不安,卻也只能心中苦嘆:「今日栽在這里了。當時沒有選擇自密林里脫身是個大錯,密林幅員較廣,被撞上的可能要小了許多,終究是心計與經驗都不夠,可惜……人,有時候要認命,不是么?此人學問淵博又不像是個好人,若要做起惡事以他的武功豈不是予取予求?也不知已禍害了多少人。他日若修行有成,當尋機除掉這個大害!」

男子將她抱至一處山間庄園。庄園共有五進,裝飾用料不凡,卻不知多久沒人居住過,頗顯破敗老舊。男子將她帶進一間新近打掃干凈的院子里,順手解開柔惜雪手腳道:「本座雖封了你的丹田真氣,不過在庄園之內,你可隨處走動。只是不要想著離開,本座雖答應了你不用強,但你若動歪念頭,吃了苦頭可莫怪本座。對了,本座叫憂無患。」

柔惜雪冷眼旁觀默不作聲。男子望著她一撇嘴角,又搓了搓手指,似乎指間仍留著佳人身上溫膩的觸感與余香,才哈哈大笑著閉上院門,漸漸去得遠了。

「憂無患?好大逆不道的名字!江湖中總有不少【暗香零落】賊匪禍亂、殘害女子的傳聞,這人莫非是賊首?可觀他行止言語雖輕佻,倒也守諾,與賊匪的作為大相徑庭,卻又不像……」既來之則安之,柔惜雪暗自思量。試著提一提內力,可丹田里空盪盪的,以兩人的武功天地之別,這一條路畢竟是走不通。

打開院門,只見門外守著兩人。左邊的一雙桃花眼生得十分俊俏,見了她只冷冷打量一眼,這人柔惜雪略覺有些印象,一時又想不起來。右邊的則滿臉刀疤,一雙虎目毫不掩飾貪婪之意,盯著她直欲生吞活剝了一般。

柔惜雪被狼一般的目光看得滿身不適,一皺眉返回了小院。

一日三餐都由桃花眼送來,若要沐浴自可去小院後頭,想要在庄園里閑逛也無不可,只是看守的兩人就寸步不離,防她逃走。其實也不必防,柔惜雪修習內功,如今內力全無與平常弱女子無異,就算出了庄園,在荒郊野嶺之處又能逃得到哪里去?

就這么過了四日,晨間柔惜雪醒來便覺被封的丹田略有松動的跡象,她並未覺得慶幸,而是在想:那個憂無患該回來了吧?不知他到底要使什么手段折磨於我?

被囚禁於此,每日除了誦經與揣摩這一戰的得失之外,不時也在想憂無患的種種怪異之處。憂無患既猜中她的身份,又遲遲不動手,料想是要以自己為質對師門不利。她自問心智堅定,便是以性命相迫也不會做出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來,更不說師門待她恩重如山,豈能為賊匪所利用?再說【暗香零落】雖鬧出不小的動靜,總是一干蛇鼠之徒見不得光,又能拿天陰門怎么樣?大義面前,門派師長豈會因自己一人,而陷門派於不義?唉,既知賊匪下落,這一番就是忍辱負重,待他日再來報仇,替天下的弱女子們討一個公道吧。

「不會的。祝師妹遇難,師門也只能袖手旁觀,抽身自保。一干賊黨,師門豈會妥協了?只是,只是……」柔惜雪低頭蹙眉,一個近日來不敢細想,卻總是一閃而過的念頭猛地冒了出來:「他們莫不是真有什么手段能拿捏於我?是有什么古怪下作的葯物么?」

念頭既起就再也控制不住,柔惜雪默然半晌,又頌起《妙法蓮華經》來。

到了黃昏時分,房門被推開,憂無患又露出身形。柔惜雪自顧自地頌完一篇經文才睜眼道:「你要干什么?」

「帶你看一場好戲。」憂無患很紳士地伸出手,欲攜她起身。

「不用。」柔惜雪搖了搖頭起身道:「你們每做一件惡事,蒼天都在看,有朝一日終有惡報。若要以此嚇唬於我,更是休想。」

憂無患並不強求,帶著面具的臉上看不出神情,目中卻露出詭異的笑意道:「不好說,不好說。有時候本座心情好起來,也會做些善事的。」

柔惜雪無力抵抗,默默地隨著他來到一處小院。院中五花大綁著兩個男子,全身無一傷痕,只是被制住了穴道無法動彈。

「你認得他們么?」

兩名男子面相凶狠,卻都透著懼意瑟瑟發抖。柔惜雪指著一名太陽穴高高隆起,右臉有一塊紅色瘡疤的男子道:「認得他,是【疤面修羅】占天河對不對?既然占天河在這里,這個就是【黑鴉】林無地了?」

「好眼力!」憂無患贊了一聲,指著兩人道:「這兩人滿手血腥,死上一百次都不足以贖罪,對么?」

「饒……饒命……」占天河與林無地向來是亡命之徒,一聽憂無患之言居然抖如篩糠,求起饒來。

「你們為聖教出力不少,不過為討柔仙子歡心,再出力一回也算還了聖教之恩。」憂無患向柔惜雪道:「柔仙子看他們該不該殺?」

「惡貫滿盈,該!」柔惜雪一撇憂無患道:「聖教?果然是【暗香零落】么?」

「不錯。」憂無患嘻嘻一笑贊道:「柔仙子玉雪聰慧,不愧是天陰門高足。」

「既讓我知曉了身份,最好莫要給我機會。」柔惜雪心中更驚,憂無患有恃無恐的樣子實在令人不安。

「你?不急,不急。」憂無患哈哈大笑,指著占,林兩人道:「像這等惡徒不知殘害了多少條人命,本座雖說他們百死莫贖,可一個人只能死上一回。柔仙子認為要怎么做才能死一回,和死一百回一樣苦不堪言呢?」

「折磨人的本事我不懂。」柔惜雪搖頭淡淡答道。她可不認為憂無患要殺人單純為了討她的歡心,或是因為自己的美貌,身為賊首的憂無患就要棄惡從善。多半是要在自己面前將二人折磨得苦不堪言,殺雞儆猴。

「柔仙子是不是認為我要對他們施以酷刑?哈哈,錯了,錯了。柔仙子恐怕不知道,人生在世最痛苦的不是肉體上的折磨,而是這里。」憂無患點了點左胸,露出神秘的笑意道:「柔仙子且莫著急,容他們再活半月,半月之後的黃道吉日,本座帶柔仙子看看什么叫苦不堪言,饒他是刀口舔血的惡漢,也要後悔來世上走一遭。」

柔惜雪沉默著被帶回小院,憂無患補上幾指封上丹田穴道,再度施施然離去。

半月時光不長,柔惜雪也未受折磨,她精修佛法,即使憂無患偶爾才來一回,平日連個說話的人也沒,但日子並不難熬,甚至說得上清靜。只是半月的時光足以讓人習慣初成,日子過得太過平靜,在天陰門里清修尚需各種勞作,這種平淡無事的日子,不僅人會變得遲鈍與麻木,各種奇怪的想法也越發頻繁。

比起初來時的淡定,認為左右是一條性命,柔惜雪的恐懼與日俱增。人總是這樣,若是狠下一股勁兒,便是被一刀斷頭也就是片刻功夫的事情,狠勁未散,恐懼自也被壓抑。可一旦沒有丟命,甚至無事發生,就會變得惜命起來。柔惜雪也不例外!雖遠超同儕,終究只是個芳齡十九歲的少女,會害怕,會愛惜,也會慌亂。

她驚懼於憂無患的老神在在,不知他會使出什么驚世駭俗的手段。憂慮於想起本該走向鼎盛的天陰門已走了祝雅瞳,若是自己再出了意外,將不可避免地沒落下去。長枝派不會錯過千載難逢的良機,一連串地打壓下來,天陰門永無翻身之日。如此一來,自己豈不是成了師門的罪人?慌亂於這一趟出門無人知道她的路線,指望人來救像是鏡花水月……

沒有希望是最可怕的事,柔惜雪忽然發現,自己現下唯一的希望,居然是半月的時光早些到來。好早為這件事落下一個結局……

半月之期,憂無患如約而至。夜色降臨時他推開房門道:「走吧,本座帶你去殺兩個惡徒,讓他們惡有惡報。」

戲謔的話語並未讓柔惜雪動怒,她昂著頭道:「你也是賊匪,你也會惡有惡報。」

「哈哈哈。」憂無患大笑著道:「天道無常,賊匪未必沒有翻身之日。豈不聞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柔惜雪並未聽說過這兩句話,可她驀然發現,這句話居然十分有道理。欒家……不就是竊國才榮登九五之尊的么。她默默無言,隨著憂無患前往囚禁占,林兩人的小院。無論憂無患出於什么目的,能讓兩個惡人授首,也算功德一件。

「這半個月來本座還抓了名女子,很不錯。讓本座更期待柔仙子的滋味了……」憂無患說得輕佻而得意。

柔惜雪心中一沉,哀嘆又有女子遭殃,急喘讓好看的鼻翼微微開合,慍怒道:「無恥!」

「抓一名女子,殺兩個惡人,本座功過相抵,柔仙子這句無恥似乎不太適當。」憂無患目中又露出詭秘的笑意,推開院門道:「柔仙子請。」

「欺凌弱女子,你的下場定然也是不得善終。」柔惜雪心中愈怒,忍不住罵聲出口,不知是斥責憂無患的丑惡嘴臉,還是為自己提起對抗的勇氣。——小院里即將發生的一切必然觸目驚心,柔惜雪不願在惡人面前露出軟弱。

「弱女子?不不不,你很強,她也不弱。」

柔惜雪心中大跳起來,齒冷打顫,不弱的女子並不多,難道又有同門落入憂無患手中?她鳳目怒瞪質問道:「你害了什么人?」

「沒害她性命,不急,不急,柔仙子請先旁觀本座手段,懲治這兩名惡人。」憂無患高深莫測道。

柔惜雪第一次感到懼意真正影響了自己!也發現比起武功的可怕,憂無患更是一位玩弄人心的高手。從被抓之時起,他一步一步地引誘自己不如恐懼深淵。自家心態的變化,他都了若指掌,每一步動作都有目的,每一句話都在一點點地鑽開心防……從現在開始,憂無患露出了獠牙,正等待著撕咬獵物享受一頓美餐。甚至展露獠牙,也是他計算中的一步!

占天河與林無地被五花大綁分別束縛在一條板凳上,口耳被堵住,眼睛被一條黑布蒙緊。可是這半月來他們與自己一樣,除了被囚禁之外並未受到折磨,因此雖看著十分恐懼,神情萎頓,身板仍然如從前一樣壯實。

庭院中另外擺放著兩張八仙椅,一張木桌,桌上放著四碟果蔬,八樣甜點。似乎這一趟殺人是在欣賞一出好戲。柔惜雪心中不安驚懼,對憂無患更是怒焰滔天,可也不禁好奇——出了一把牛耳尖刀之外別無刑具,又能玩出什么把戲?至於兩只面盆,還有一竹管的清水,更是不知所雲。

「柔仙子請坐。」憂無患大喇喇地坐下,一指身邊空著的八仙椅道:「行刑之前,敢問柔仙子,一個人心中的恐懼,會把自己嚇死么?」

「笑話。」柔惜雪板著臉,不願露出懼意重重坐下,恨恨道。豐翹的臀股落座時被椅面擠得如漾開的湖水,撲騰一聲。

「折磨肉體沒有什么了不起。須知人的身體十分神奇,不僅有自我保護之能,還能自行適應,是以人才能為萬物靈長!對肉體施加以疼痛,久而久之就會麻木,麻木了就不那么疼了,慢慢就習慣了。為了對抗疼痛,人體甚至還能昏厥過去,柔仙子當知道的吧?昏過去了什么感覺都沒有,疼痛自然無用。」憂無患說出一番難以辯駁的道理,指著占,林二人,又點點自己的左胸道:「要讓惡人伏法,莫過於折磨這里。只要一息尚在,這里就不會停止跳動,這里不停,他就一直在害怕。這就是絕望!柔仙子想必多少已知各種滋味。」

被戳中心中所想,柔惜雪咬牙道:「這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有的,本座這就為柔仙子演示。」

憂無患神秘一笑起身,一把拉起林無地解開蒙眼的黑布,挖出塞耳的布條便扔著不管。林無地嘴被堵上,自不會來打擾這一場「盛宴」。

憂無患雙目泛著殘忍與興奮,又放開占天河塞耳的布條,向柔惜雪道:「慢慢地死最是可怖。因為明知要死,卻又死不了,這種絕望誰都吃不住?柔仙子有沒見過野狼捕獵?野狼撲倒了獵物往往不將獵物咬死,最愛活吃,有時吃了半個身體,獵物還沒死透……呵呵,是不是很精彩?現下么,柔仙子有沒興趣與本座賭一賭,看他的血能不能滴滿這只面盆,能滴一夜么?」

柔惜雪鐵青著臉,她不得不承認其中的可怖。沒有疼痛,可是隨著血液離體而去,生命力也在一點一點地消失,沒有希望,沒有辦法,只能等著死……

寒光閃過,憂無患隔開占天河的手腕,他下手極為精妙,手腕只有淺淺的傷口,剛好讓鮮血只一滴一滴地滲出,卻也只有一滴。

這點傷勢對於武者聊勝於無,疼痛感不值一提。可殘月之下,零星的蟲語聲中,鮮血落在面盆的滴答聲富有節奏與韻律,像一枚沙漏在計算著死亡的時間,象征著離去的生命力。占天河聽得清晰,以他的殺人如麻居然也無法壓抑地恐慌起來。

拼死地掙扎,口中嗚嗚,板凳騰騰作響,卻掩不住滴答聲清晰入耳……每隔一段時間,傷口漸合時憂無患就補上一刀重新割開。像一只野狼正惡狠狠地撲倒壓實了獵物,任由獵物慘聲哀嚎,依然美滋滋地享用新鮮的活肉。

柔惜雪牙關打顫!論見識惡事,她當然遠不如占天河與林無地,更不用說憂無患。可她突然發現,占天河的恐慌不言而喻,旁觀林無地看得分明,情知待占天河死去之後就會輪到自己,臉色也已變得煞白。這等惡徒真的都不怕死,若是照頭給他們一刀,他們或許還在豪邁地大笑。柔惜雪雖是第一次見識,也知道這種死法的殘酷與恐怖。

憂無患滿意地看著柔惜雪,林無地更加凶悍,知道這等折磨精神的酷刑即將施加己身時一樣恐懼。柔惜雪雖暫時無虞,可她一個沒見識過酷刑的小女娃兒,恐懼不會比林無地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