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殯天雙雄·暴雨暗煞(2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5659 字 2021-01-02

「且看看罷!」陸菲嫣雙眸放光。倪妙筠的本事她是多次領教過的,潛行追蹤正是拿手好戲,她肯出手勝過百人有餘:「妙筠精擅此道,若能有所得,一定要好好地感謝她才是。」

「你都這麽說……倒是希望之所聚了!」韓歸雁不自覺地與陸菲嫣雙掌緊緊相握道:「承諾她的事自當盡力做到,我這便喚春雨過來,讓她沒有後顧之憂!」

「我去把這些事告訴盼兒,也讓她安些心。」陸菲嫣微微發窘,有些無奈道。

韓歸雁心情正是近來少有之佳,聞言雙眉一挑道:「盼兒年歲尚幼,心急火燎才是應有之意,我倒愛她現下的真性情!若是太過沉穩冷靜,反要怕她哪日真進了府上,心機處處惹人煩惱。」

「盼兒心地不壞,她與你齟齬越多,也是愛他越多所致。」陸菲嫣歉然道:「倪仙子離去,月玦一個人看盼兒不住,我得留神在此。若有事,你來這里找我!」

「我知!你把盼兒看牢就成。至於那些話,呵呵,你還是留著對自己,對盼兒說好些。比起你來,我這里簡直不算個事情!」韓歸雁揶揄一笑,快步離去,轉過身時一臉笑容消失無蹤。有了新的希望固然是好事,可她更怕像前幾日一樣,滿懷希望變作失落空虛。

背過身的女郎,自也看不見陸菲嫣的嬌羞消失,憂愁再度爬上面容。窪窪,女郎走不了兩步便帶上了一腳的泥。美婦站在泥水里,長靴已陷落小半足面,也顧不得這些儀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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欒楚廷真未收到韓歸雁的信件。

不單是韓歸雁,整個燕國使節團都見不著太子殿下。自那夜整座使館被下了禁令,一切人等不得進出,違令者立斬不饒後,太子殿下就消失了。連同一齊消失的,還有大批長枝派高手與宮中護衛,甚至是天陰門掌門柔惜雪。群臣們隱隱然猜到有大事發生,個個噤若寒蟬,不敢稍動。

夜色散去,天光放亮。太子攜同大將軍丘元煥在使館里短暫露了個面,又吩咐貼身護衛人等前往桃花山之後,連這些護衛也再未見過欒楚廷與丘元煥,還有欒采晴。

燕國使臣們失了主心骨又不敢聲張,更不敢擅作主張回報京都。只得閉了使館謝客,等待太子現身。

已是深夜,燕都長安里即使煙花之地也已止了歌舞,只見星星點點的幾處燈火,其中便有皇城里的御書房。欒廣江揉了揉發紅的眼珠,又緊了緊身上的虎皮裘,將最後三本奏摺一同展鋪面前。

龍目一掃,欒廣江啞然失笑,搖了搖頭。他提筆沾了墨汁正要批復,忽然一皺眉,又恍然地放下筆,倚靠著龍椅,面上似笑非笑,居高臨下地望向御書房門口。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月光照耀下欒楚廷不待旨意便徑直進入,急得服侍的太監滿頭大汗,硬著頭皮想要攔阻,卻被丘元煥大手一揮按在牆邊。

「罷了,你們都退下吧。皇兒,丘大將軍且進來。」欒廣江笑意更深,擺手摒退左右。

「夜色已深,父皇尚未安歇麽?」欒楚廷半臉迎著月光,半臉映著燭火,顯得有些陰晴不定。

「本已快批完奏摺要睡了,不想皇兒此刻回來。」

「父皇方才在笑什麽?為何提起筆來又不批了?」欒楚廷放肆至極,始終抬頭迎著父親的目光,以下犯上!

「延州刺史的奏摺,常年來屁事沒有,就是些家長里短的小事,要麽就是奏請進京給朕過生日。」欒廣江溫和笑道:「朕自是叫他莫要來了,還准備大大責罰他一番。」

欒楚廷雙目一眯,搖頭道:「延州刺史鞏茂學!年少時曾隨父皇見過他的奏摺,猶記得當日還大罵他不知羞恥,只知阿諛奉承!如今想來,他常年鎮守邊疆,勞苦功高,是父皇的心腹重臣。他上奏為父皇慶生之事從不敢斷,父皇罵他,他估摸著心里還樂開了花。這是否像是民間情侶之間,再怎麽奉承都不打緊,若是哪一年敢忘了對方的生日……那可就有趣了……」

「好,好!」欒廣江頗有驚喜之意,連連贊道:「皇兒所言不錯!御下之道正在於此,皇兒能悟得其中真諦,當能對群臣有更深的了解!朕心甚慰!」

「原來真是如此,可惜晚了些。」欒楚廷低頭嘆息一聲,又抬頭望向龍椅上的欒廣江道:「不過也無妨,總算,朕!明白了!」

石破天驚!御書房里的燭火都似黯了一黯。欒廣江龍目眯起射出犀利的寒芒道:「你可知憑方才那一句大逆不道,朕就能要你的人頭?」

「朕知道,也不知道。」欒楚廷雙目射出熾熱的火光,與寒芒似在劇烈交鋒,虛空里都閃出烈烈火花:「只需朕坐上龍椅,掌了玉璽,就沒有大逆不道!」

丘元煥腦中電閃雷鳴!已是第二次經歷這等場面,如他的修為見識,心中的震撼仍不能稍稍平息。時光恍惚回到二十年前,龍椅上的老皇帝正年富力強,當時他也是這麽站在階下向上望,像立於平地仰望天空。

「這一條暫且寄下,朕稍待再與你算帳!」欒廣江從袖中抽出一卷黃帛抖開,遠遠朝欒楚廷揚了揚道:「你立下的軍令狀,要取祝雅瞳人頭方可回來,現今她的人頭在哪里?」

「沒有。險些可取,不過其中危機太過,不值得!」欒楚廷針鋒相對道:「朕不會為一名女子輕易犯險。」

「哦?」欒廣江拋下黃帛,提起御筆道:「既有違軍令狀,則依軍法從事!祝雅瞳不值得犯險,軍令狀還不值得麽?」

黃帛飄飄盪盪,准確地落向欒楚廷胸前,隨手可接。欒楚廷並不接起那一幅能決定他命運的黃帛,而是隨手一擺將其擊落地面,像丟棄一面廢布。「江山,天下,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值得朕親自犯險?」

「唉……」欒廣江甚是失落,御筆在另一名黃帛上勾勒著道:「無膽之輩,還談甚麽江山,天下?」

「呵呵,父皇看來不懂,你真的老了!」欒楚廷深吸了一口氣,向著欒廣江踏出第一步道:「朕不殺祝雅瞳,便只剩下江山與天下這一條登天之路,別無選擇。此乃置之死地而後生!與朕的太上皇相比,祝雅瞳又算得了什麽?」

欒廣江眉頭一跳,有些意外地看著欒楚廷,目光越發凝重道:「有理!有理!這一趟涼州之行,看來皇兒獲益良多。」

「至於太上皇所擔心的,只需朕手掌玉璽,高坐龍椅,祝雅瞳與孽種之事全然無礙!三國同剿,祝家覆滅只在頃刻之間,祝雅瞳孤身一人即使不死,也不過一條喪家之犬,又有何懼?朕留下一無用之人,卻能促使朕勇猛精進,一往無前,太上皇覺得朕的手段如何?」欒楚廷又逼近一步,面上五官都飛揚起來,好似有一條蛟龍正從身子里破體而出。

「出乎朕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欒廣江贊許點頭,又哂笑道:「朕所言意料之外,是說想不到你居然有如此勇氣,並非朕想不到這一條路!若這是你的想法,自以為除你以外無人能看透,未免太過小瞧朕!」

欒楚廷第三步正好踏出,聞言氣勢頓挫,便不像此前的舉重若輕,信心滿滿。一步落地時踩得極重,咔哧一聲,竟將地面的青磚踩裂。

他沉默片刻,復又笑起來道:「你便知道又如何?本就是陽謀,此時此刻,終究要手底下見真章的!朕,決無回頭之理,你還不醒悟麽?」

「欒家子孫的宿命向來如此,朕,又豈有回頭之理?」欒廣江高聲道:「二十年前,朕以弱敵強,一統大燕江山!二十年來,又有甚麽風浪朕沒有見過?二十年之後,朕早已等著你這孺子走出這一步!朕早先對你說過的話,你忘了麽?」

欒楚廷籌畫良久,突然出現在皇城一時占了上風。姜畢竟老的辣,欒廣江示敵以弱,忽然發難扳回局面。如今欒廣江氣勢漸漸高漲,反壓了欒楚廷一頭。

春夜的燭火仿佛忽然燥熱起來,片刻之間,欒楚廷額頭出了大汗。若不是兩道眉毛十分濃密,豆大的汗珠幾已滴進眼眶!反觀欒廣江氣定神閑,始終淡然微笑,若不是面色蒼白,幾乎已是這一場爭鋒的贏家。

欒楚廷緊咬牙關,萬分艱難地又踏上一步!極平常的步伐此刻似有萬鈞之重,腳掌落地時還晃了一晃,道:「沒忘!你對朕言道想清楚了便回來,朕想清楚了!如你所言,先祖立下的規矩,欒家子孫終有這一場宿命之戰!二十年前你從爺爺手中奪得帝位,江山易代,帝位傳承,今日,帝位必然屬於朕!你已年老氣衰,每日此時此刻,都是你氣血最虛,氣力消耗最大的時刻!而朕,養精蓄銳,今日前來,必然一擊而中……」

欒廣江笑意越盛,玩味地看著兒子因失去了鎮定而變得絮絮叨叨,羅羅嗦嗦地說出一番大道理來。若是吳征在此旁觀,定要以手捂面道:「老哥,你是學了《道理訣》嗎?打不過,只好講道理了唄……」吳征不在,唯一的見證者只有丘元煥!欒廣江大占上風,甚至不理睬欒楚廷,偏頭向丘元煥笑道:「丘大將軍,二十年前是你陪著朕,你過來!」

燕國帝君簡單地招了招手,卻像個揮舞著雷霆的天神!不說欒楚廷心頭大震,有些驚恐地回望丘元煥,生恐他臨陣倒戈。丘元煥亦是腦中如萬鼓齊鳴,震得一身發麻!

欒廣江深不可測,氣勢上已完全壓制了欒楚廷卻不急著緊逼。需知狗急跳牆,欒楚廷若是敗勢顯露,必然殊死一搏!現下還不是與他搏命的時刻,正如他所言,尚不值得!欒廣江有足夠的把握繼續摧毀他的信心,待到將他的意志全部摧毀之後,再徹底毀滅他的肉身!

重召丘元煥則是極其高明的一招!丘元煥隨同欒楚廷前來,不僅是見證者,必然也是欒楚廷的支持者。長枝派元氣大傷,他需要皇帝對長枝派持續的支持,更年輕的欒楚廷是理所當然的選擇。

當回到皇城,那個在龍椅上已氣息奄奄,看似風燭殘年的老皇帝依然威風四射!丘元煥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武功並不下於他,為何打小身為太子伴讀起就一直怕他,那股恐懼存在得如此真實!

這是天生的帝王,他永遠看透你的內心,永遠先你一步!你不得不怕。這一揮手,不僅在摧毀欒楚廷的信心,也在摧毀丘元煥對欒楚廷的信任!更可怕的是,一旦丘元煥動搖,重新站回欒廣江身邊,欒楚廷便萬劫不復。而即使他依然堅定地支持欒楚廷,太子的劣勢也沒有任何改變,他與帝王之間的差距,還是一道巨大的天塹。更何況,心神大震的丘元煥怎能毫不猶豫地立下決斷?

決斷每拖延一刻,都是對欒楚廷巨大的打擊!

欒廣江一揮手便回過目光望向欒楚廷,似乎在說,你看到了沒有,你還差了許多,許多,根本不夠資格挑戰朕,可惜你沒有機會了!

欒楚廷的大汗已將全身濕透,嶄新的龍袍像是黏在了身上,儀態盡失。他目光躲閃著,回頭看了看丘元煥,又咬著牙迎上欒廣江。

丘元煥低頭不敢動,不敢應,而欒廣江甚至已看見欒楚廷目光中的畏懼與後悔。他輕咳一聲,舉起玉璽在黃帛上一蓋道:「你是自裁,還是等朕下旨?」

「不……不……朕……還沒有輸!」欒楚廷顫巍巍地又踏上一步,忽然軟倒在地,又強撐著爬起來,雙目赤紅充血,惡狠狠道:「朕,絕無退路!」

「好!朕給你一次機會。」欒廣江起身脫去厚重的皮裘衣,道:「先祖遺訓,朕也不敢有違,你若能戰勝了朕,朕的一切自然都是你的!可是你現下,還能站得住麽?」

「臣只知效忠大燕,今日亦只是見證者,請陛下明察。」丘元煥騰騰地倒退兩步,同樣汗如雨下。帝位的爭奪幾乎令人窒息,身處其中難熬得像是被風暴卷上了天空。他一咬舌尖恢復清明,終於從欒廣江魔咒一般的旨意從醒悟過來,忙跪地俯身,闡明自己的身份與職責。

「還好,看來丘愛卿與二十年前相同。」欒廣江笑道,二十年前,丘元煥當然是支持他的,現下他本該支持欒楚廷,可到了自己面前,他還是和二十年前一樣。

「可你已經與二十年前不同了。」欒楚廷一呆,一愕,一道靈光灌頂般醒悟過來道:「呼……原來如此……看來朕的運氣不錯,還是晚了點,不過也無妨,朕總是明白了。」

欒廣江雙手後背踏下一階梯道:「故作鎮定?」

「那是你!」欒楚廷大喇喇地抹干額頭的汗珠道:「朕還道你為何如此鎮定自若,還以為你早做了准備,或是絕對能戰勝朕。哈哈,朕險些被你唬住了!」

欒廣江足下停步不敢再動,道:「朕即使重病在身,要殺你不過反手之間!」

「那你早就動手了!」欒楚廷向前兩步道:「朕滿身大汗,丘元帥也是如此。唯獨你沒有,不是你不緊張,而是你病體懨懨,身體終日被寒氣侵襲,一滴汗都流不出來!現下,你同樣緊張得很,你懼怕朕,懼怕朕搶走你的一切!可惜欒家的子孫無論何時都當勇猛精進,在位的帝王既已老朽不堪,就該由新君親手奪其位,一換江山新顏!」

欒廣江撲騰向後退了一步,忽然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氣力軟倒在龍椅上。片刻之前還是黑色的長發瞬間轉白,面上也長出密密麻麻的皺紋,仿佛生命正被迅速地抽走。

脈門被扣緊,咽喉也被一只手扼住,欒廣江氣息奄奄道:「朕確實老了……皇兒今日的表現很好,很好,這才是大燕的國君,無所畏懼,膽大心細!不過有一點皇兒說錯了,朕沒有懼怕皇兒搶走朕的一切。朕遣走戚浩歌與李瀚漠時,就在等著這一刻。朕怕的,其實你不來……」

扼住咽喉的手越收越緊,丘元煥默默退出御書房,合上房門,等待著會震撼整個世間的一刻。燕國新君繼位,更年輕的天子會給這個世間帶來怎樣的改變?欒廣江子嗣凋零,也就沒有搞幾位皇子競爭那一套,選定了欒楚廷之後便悉心培養!

只是這位太子在朝臣眼里向來懦弱了些,也太安逸了些。直到今夜,丘元煥再一次見證了新君手弒舊君登基的一幕,才確信欒楚廷並不在欒廣江之下!而且他的身體還勝於父親,前程比堪稱聖君的欒廣江還要遠大!

御書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丘元煥跪地,落淚,哀聲道:「來人,來人!陛下……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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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薨了……」屠沖看著七竅流血,雙目大瞪的梁興翰,顫抖著伸出雞爪般的手想替服侍了一輩子的君王合上眼眸,可居然合不上,梁興翰猶似死不瞑目!

暴斃於皇宮,就在自己身邊,屠沖喉頭發苦!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吃了驚嚇的小太監與宮女們個個大聲尖叫,屠沖同樣來不及制止,現下風言風語恐怕已傳遍了大半個後宮!

「速速去請幾位大人進宮!」歷經數次大風大浪,屠沖迅速鎮定下來,一把抓住正欲飛奔而去的小太監吩咐道:「先去請五殿下來!」

小太監連滾帶爬著去了,消息像風兒長了翅膀,不久便傳遍了京城!北城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棧里,浮流雲大喜過望地推開房門,壓低了發顫的聲音道:「尊主,皇帝死了!」

「終於等到了這一天!」憂無患揭去淫邪的鬼面,露出真容,正是將涼州攪得一團大亂,卻暗中返回京城的霍永寧,道:「本官也該入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