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一生所望·迷蹤薄幕(1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10397 字 2021-01-02

明燈如晝,深夜里照得四壁清明,與窗外天空里的一輪皎月交相輝印。

倪府里的吃穿用度都說不上奢侈,唯一不禁的就是各個小院的燭火。深夜在房里,若還掌上了燭火大多都是為了讀書閱覽,倪府最喜的就是讀書。

倪妙筠回了府之後夜色已深,在閨房里睡意全無,通明的燭火下卻是不由愣愣地出神。

還是第一回與年輕男子結伴夜游,何況這位大體上已是未來的夫君。接到他的邀約時還不覺有異,在天陰門里的修行讓她一貫心如止水,在倪府里又自幼學的是忠孝禮義,大節小節。吳征來盛國是她所願,會來盛國也因盛國所具的條件。倪妙筠心里卻清楚得很,在涼州時若是吳征把自己作為來盛國的條件之一,她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剝得干干凈凈,任其予取予求。

「以他的秉性,若是提出這等要求只會為了提升功力,不至於為了貪歡如此下作。」倪妙筠喃喃自語,望著軒窗之外出神,心中暗思:當時毫不猶豫,為何到了現下卻彷徨不已。聯姻算不得壞事,同樣也不是下作,自己沒有反對也不會反對,可心底那一絲騙不得人的不情不願從何而來?吳征不是下作的人,可他與祝雅瞳的貪歡又從何而來?

倪妙筠以手支頜,在窗邊遙望天外。

一場細雨過後又是朗朗青天,潔白的皎月像大大的玉盤般掛在天空,連灑向地面的清輝都溫暖了不少。兩三點小星閃著若隱若現的光芒,像黑夜中忽閃的眼眸,更像他兩點溫柔又有些戲謔的眼眸。

可惡!從前還不會,他與自己保持著距離,目光也平淡而簡單,還挺尊重的樣子。今日祝雅瞳上門提了親,他再見自己時,那一絲戲謔就不加隱藏!好像隨時在等著自己臉紅,害羞,丟丑,然後就伸出個手指頭,在自己臉頰刮上兩刮。

逗小姑娘么?倪妙筠越想越氣,嘭地一聲關上軒窗,不去看天上仿佛在嘲笑她的兩點小星。寬衣上了床翻身向里,默運了陣天陰門內功,漸漸平心靜氣時睡意襲來,迷迷糊糊間喃喃道:「既然已成定局,不如想想回來後要他做些什么好吃的……只是,這樣真的有些遺憾……」她不知男女情愫一起,便與從前再也不同。兩人的交集實在不多,可每一回都震撼著彼此。從在吳府時現身的驚艷,到迭府外宅那一套行雲流水,如夢似幻的刺殺,再到桃花山谷里目睹觸及心田的不倫親昵。吳府到盛國後,又是這一場幾乎無可避免的聯姻。不知不覺間,命運的紅線已將兩人牢牢系在一起,難以脫開。

倪妙筠本能地認命,就像在涼州時,她已做好了獻身的准備。至於那份隱藏於心底的遺憾,則是這位年過花信,仍懷處子身女子的不甘。緣分的種子已種下,卻埋得很深,看不見生根,看不見發芽,也看不見頂開巨石裂土而出的希望……吳征心中惱怒,幾番都險些爆發出來。

顧盼既已加入了陷陣營,想來離開吳府的時辰已不短,多半是午後趁著府中人都在小憩悄悄離去。大半日的時光,邵承安居然敢隱瞞自己,至今才來稟報,膽子著實不小。

個中或有確認顧盼的去向,以及看看她離開吳府目的何在的緣由,生怕因一點小事而驚動吳征。但小丫頭可是吳征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看緊,有任何異動不可擅自處置,隨時來報。顧盼這一路離去加入了陷陣營,軍法無情,難道吳征還能把她拎回來不成?

夜風吹過,吳征略略冷靜。即使在陷陣營里,真要把顧盼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出來也不是難事,就怕小丫頭決心已下,決意不肯。十六歲的青春少艾,也是最為叛逆的時候。在涼州時顧盼深受多番打擊,吳征擔憂她一時賭氣做出傻事來。果如所料,顧盼這一回出走只怕又恨又怒,誰也勸不回來。

思量至此,吳征猛然醒悟。邵承安不敢欺瞞自己,又怕驚動了吳征誤事,想來是先報與了祝雅瞳。至於一直瞞著自己,定是祝雅瞳的主意了。顧盼一時半會兒不能回心轉意,強行為之必然要觸及她的逆反之心,屆時更加難以收拾。在陷陣營里能讓顧盼換個環境調適心情,或許能想明白些事理。即使不能,陷陣營也是現下最適合不過的去處了。

與吳征的略微保守不同,祝雅瞳做事一貫勇猛精進。如此安排固然將吳征架在了火上,烤的坐立難安,倒也不失為激發吳征潛能的好辦法。

想通了此節,吳征怒氣漸消。他手中事務繁多,祝雅瞳代為分憂合情合理。吳府在紫陵城初定,雜事也是層出不窮,韓歸雁現下要管一則要務也多管不過來,二則似乎也缺了那么點點分量。——譬如祝雅瞳將此事壓了下來,陸菲嫣便不敢有意見,循循講起道理來也能說得通。若是韓歸雁下的令,陸菲嫣愛女心切,著急起來恐怕已翻了臉。

怪道傍晚回府時未見陸菲嫣!

吳征在府門外停步長舒了口氣,擺了擺手打發邵承安道:「你不用跟來了!盼兒在陷陣營里若有任何意外,我唯你是問。」

邵承安打了個寒噤忙俯身跪拜道:「已有五名兄弟一道兒應征進了陷陣營,日夜守衛顧小姐。章大娘也在挑選兩個機靈的女娃子,明日就去應征,以便貼身照料顧小姐,屬下絕不敢有絲毫輕慢。」吳征的確說過他喜歡戴罪立功,可邵承安也明白,有些罪是一千八百年的功勞都抵不回來的。

「好,我記下了。」吳征拍了拍邵承安的肩頭以示安慰,徑自進了吳府。不是顧盼對他不重要,而是部下處事得當並沒有過錯,他雖心情煩躁,也不願沒來由地將火氣發泄在部下身上。

吳征沉著臉來到後院,放輕了腳步向陸菲嫣的小院走去。路途並不算遠,但短短的一段路吳征走得分外沉重。吳府不比從前,不僅人多了,事情也多,閑適的時光短期內難再返。來到紫陵城之後,吳征甚至難能與陸菲嫣獨處,更別提盡情盡興的歡好。曾向她許下諾言,不僅要一生一世待她好,把她捧在手心,也要安撫好顧盼。這兩件事從現今來看,沒一件做得好了。

吳征不怕陸菲嫣不理解,只怕她將不滿壓抑在心里,今日顧盼偷跑出府,會不會成了日後矛盾爆發的導火線。就像那夜在荒原,她把滿腔怒火全然不留情面地發泄出來,終於與顧不凡恩斷義絕。

隔閡若生,便難消除。吳征當然不願今後會與陸菲嫣走到這一步,可在推開院門之前還是猶豫了一下,生怕陸菲嫣那一雙流連的鳳目再看見自己時,有失望,也有疏遠。

舉著的手還未叩響門扉,一陣輕盈又惶急的腳步飛奔而來,院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在吳征的愣神中,陸菲嫣已像投林的飛鳥一樣撲進他懷里,將臉頰貼在胸口。

胸口的衣襟被死死地攥緊,可溫暖又柔軟的嬌軀偎依貼合在自己懷里,一抖一抖的,像只受傷的小鹿在尋求安慰,又像在安慰著吳征。

「菲菲……」吳征不由自主地將陸菲嫣摟進懷抱,動情之間,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說起。

「我明白,我都明白。」陸菲嫣忍不住落下珠淚,啜泣道:「我沒有丁點怪你。」簡單的一句話似有無窮的魔力,吳征懸著的心立時安定下來。只聽陸菲嫣斷斷續續道:「你一直在尋找機會我清楚得很,若沒有這么多變故,終有一天能穩穩當當地解決。我心里難過只是心疼盼兒,覺得對她不住,也沒盡到一個娘親的責任……」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怕你怪我……」吳征也覺鼻子酸酸的,陸菲嫣只是只言片語,已將滿腔心意說得淋漓盡致,也說得吳征心中大慰。

兩人擁在一處,頗有心意相通時互相扶持的默契與甜蜜:「盼兒留下了書信,寫的什么?」

只是半日的小箋,看上去折痕已深,也沒有新紙的堅韌而像是舊紙的綿軟,想是陸菲嫣已反反復復看了無數遍。吳征展開之後,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小楷娟秀而利落,每個字的架構都是高矮比長寬略多了丁點,讓字體看上去顯得圓潤,正像顧盼兩頰尚帶有一點嬰兒肥,圓圓的小臉蛋。

【娘,盼兒沒用,實在不知該如何自處,只好先離開這里了。

身為昆侖門人,不能為門派分憂。身為顧,陸兩家的後輩,不能為家族出力。身為您的女兒,不知要怎么面對您。盼兒左思右想,只能怪自己無能,就像韓將軍說的,我只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什么也不會,什么也不懂。盼兒不怨韓將軍,只怨自己,否則掌門師兄又怎會只拿我當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盼兒知道掌門師兄一向疼愛我,興許是太寵了就慣壞了小孩,盼兒無憂無慮,每日只知糾結些小事,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娘,盼兒一直以為掌門師兄無所不能,也一直以為疼愛一個人就是要她做自己的妻子。盼兒真是傻。

娘也一樣,盼兒長大以後就知道娘心底的傷痛,還有經年累月的傷痕累累。掌門師兄是個好人,那天我見到娘和掌門師兄如此親密,確實有些震驚,可是心底又有些安慰。萬事皆有因果,掌門師兄就是您命中注定的人。我最最敬愛的娘親,盼兒是真心為您高興。

只是盼兒又覺得自己是個多余的人,府邸很寬敞,可盼兒無能,就很寂寞。幼時娘親常勸誡盼兒要多下苦功,盼兒只恨自己沒有聽進您的話。所以盼兒請娘親原諒,盼兒要走了。

也請娘親轉告掌門師兄,莫要來找盼兒,盼兒不願碌碌無為一世,現下寧死也不會回來的。希望有朝一日歸來的時候,盼兒能讓娘親感到驕傲。】

吳征看得潸然淚下,連連搖著頭將小箋折好,嘆息道:「盼兒長大了,而我全然不知道,還當他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丫頭。」

「她去了陷陣營。」陸菲嫣撫摸著小箋,將紙頁撫得平整後才小心地在袖口收好,道:「這支軍旅九死一生,盼兒怎地偏偏選中了那里。」

「我的報應。」吳征的臉瞬間黑了下來,咬牙切齒道:「當盼兒是小孩,什么都不告訴她,這就是我的報應!」

「其實若是先告訴她,以盼兒現下的犟脾氣,只怕還是要去陷陣營!」陸菲嫣幽幽道:「其實兜兜轉轉,一切又回到原點。」吳征心中咯噔一下。原點自那一夜半強迫地與陸菲嫣共結連理,美婦柔腸百轉時,最為糾結的便是吳征是女兒的意中人。吳征的山盟海誓,自也包含了將來能安撫好顧盼。他並非每一回都能言出必踐,時不時的,總會被些意外所干擾。可吳征有一點大大的好處,說出口的事情,即使未能按時完成,這個約定卻不會就此作罷,不完成絕不停止。陸菲嫣對此無比信任,也相信吳征一定能處理好此事,才有了若不能安撫好顧盼,她也再不能與吳征雙宿雙飛的約定。

「天意如此。早間才說通了韓鐵衣,晚間就定下了此事,誰都不能改變。」吳征有些感慨道:「最遲三月之後,我也會去陷陣營,這期間自有祝家的得力下屬暗中照顧盼兒,你別擔心了。」

「那是支依著雁兒和你的意思組建的軍伍,我不擔心。」陸菲嫣終於將螓首從吳征的胸膛前抬起,嫵媚又充滿柔情的目光與吳征對視道:「午後盼兒離去,我不敢阻攔,此後一直在自責,也難免有些怪罪於你,怪罪祝夫人。後來得知盼兒去了陷陣營,我反倒心平氣和。陷陣營若不能勝,盛國立時山河破碎,咱們也沒了容身之地。像你說的,天意如此,咱們只能勇往直前。夫君去陷陣營,往大了是輔盛國渡過難關,往小了是讓吳府在亂世里徹底站穩腳跟。現下又多了個盼兒……夫君正竭盡全力,這么一來只怕還得逼迫出潛能……夫君不能有意外,盼兒也不能有意外,你們倆任誰出了事,妾身都無法獨活。換句話說,我娘兒倆的命全系於夫君一身,望夫君垂憐!」

「在這府上的每個人都是如此,我還沒有活夠,而且一想到欒楚廷和霍永寧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氣就不打一處來!我們一定都要活著,還要活得比他們都好得多。」吳征捧著陸菲嫣的臉頰,道:「只是近來實在冷落了你……」

陸菲嫣緩緩搖頭,撅著唇瓣,嘴角又向上彎起,露出個十分委屈又可愛的微笑,其討喜之處,竟半點不遜她青春逼人的女兒顧盼。

「今時不同往日。府里上上下下百廢待興,你若是還像從前一樣滿腦子兒女情長,我才是罪過。夫君不該擔心家里,把精力都放在那個什么……突擊隊?還有陷陣營里。我們都沒事,家里一切都會好好的。從前就是一條心,現下更不用說啦。夫君只要心里有我們,往後的日子還很長。」從前許多安慰陸菲嫣的話,被她拿來安慰自己,吳征聽了卻是說不出地貼心。居然也有詞窮之時,他張了幾次嘴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心緒激動之下,向陸菲嫣一口吻去。

熟悉的唇瓣暌違了許久,貪婪地含在嘴里又吸又吮,滋味仍然是膏腴柔嫩,滿口噴香。那幽幽地喘息聲伴隨著火熱的呼吸傳來,吳征如痴如醉。良久唇分之時,美婦那媚眼含羞,香唇逐笑,螓首低垂又決然抬起,有些凄苦地頻頻搖晃著後退的模樣,又讓吳征仿佛心碎了一地。

不需多言,對視的目光已將心跡表明得再清楚不過。兩人許久未曾獨處,今夜本是絕佳的良機。但在陸菲嫣心里,這個良機來自於顧盼離家出走,來自於她未曾盡到作為一個母親的職責。兩人雖因種種現實待顧盼有所不公,可心中待顧盼俱是又疼惜又喜愛,顧盼雖不在吳府,猶似就在府中。這等【良機】若是兩人不管不顧,與不知禮節,只顧自己的禽獸何異?

吳征雖覺失望,也會意地點了點頭。自己有解決此事的承諾在先,陸菲嫣處在夾縫之中有了心結,也是人之常情。何況擁吻之後吳征雖有些興動,打心眼里和陸菲嫣一般也是不願。

陸菲嫣退入房中之時以手點在胸口,又遙遙點向吳征,再次示意我娘兒倆的性命全系於夫君一身。吳征也用手捶胸,又向陸菲嫣露出個溫暖的笑容道:「好生安歇,不必擔心盼兒。」……轉眼便是二月有余。吳征領著昆侖一系來到盛國,從初時的群臣畏懼張聖傑與費,花兩家的彈壓,只敢在私底下議論紛紛,至今反對聲幾乎消止。

一來張聖傑雖久未歸國,但一回來就被國師費鴻曦與丞相花向笛奉為真命之主,有了這兩家協力扶持,張聖傑原本單薄的根基立刻厚重無比,誰也不能相提並論。這三人力主的事情,自然誰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反對。

二來吳征入盛國之後,大秦忙於內亂無暇東顧,倒是為盛國掙來一個大好的局面,算是獻上一份大禮。拿人嘴軟,大臣們也就不好多說。

三來也是最為重要的,燕國尚未有旨意傳達,持反對意見的大臣暫時偃旗息鼓,其實也在等待這一刻。他們沒有底氣與陛下,費,花叫板,但是燕國的旨意下達之後,便是最大的底氣。

昆侖一系無疑有著極大的誘惑力,即使殘存者的實力也令人垂涎不已。可不少大臣都認為這是塊燙手的山芋,也是弊大於利。吳征再怎么本領通天,難道還能讓羸弱的盛國翻身不成?既然翻不了身,又何必因此去招惹來燕國的不滿?

吳征不急不躁,除了暗中籌劃的事情之外,也冷眼旁觀著一切,世情樂觀,有時不免也有些感慨。羸弱的盛國受了多年的欺壓,自不免會有些人頹喪,得過且過。張聖傑聯合費,花兩家如今尚能壓制,長久下去也堅持不了多少時間,直接與燕國翻臉顯然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

越早打起來,盛國還能勉強一條心,燕國經歷了北部大戰,新皇更迭等諸多大事件之後,也是最虛弱的時刻。同樣倉促上馬的盛國反而在此時有更大的勝算,越拖下去,也越是不利。

也幸好,除了那些已滿是投降之念的人以外,還有不少勇敢的斗士,依然不屈地奮戰,不辭勞苦地去盡力抓住能幫助盛國打勝這場戰爭的可能。

府上的大多數人莫不如是,還有已身在山越邊界的倪妙筠。佳人這一走就是一月,定時聯絡的書信里雖未提起,想來免不了風餐露宿一路艱苦。剛回到盛國老家,住在舒適的府邸里,又被吳征請離了而在山野間奔走,想想也心中不忍。

吳征將手中的船漿不住在大缸中攪動,喃喃自語道:「待你回來了,必須送份大禮才成,這一樣你當會喜歡的。」越境多山,密林里毒蛇蟲蟻與瘴氣都有致人死地的危險,這一片地界便有些人煙稀少。聽聞翻過了崇山峻嶺,閩粵之地便有大片的平原直達海岸,也是個魚米之鄉的好去處。可惜這片大山幾乎阻隔了兩地,少有人能翻越,也沒多少人願意去。於是閩粵與吳楚接壤的大山一帶,淦城便成了山里山外的重鎮。

想翻越大山,必在淦城備齊行程之需。而剛穿過大山准備返回吳楚之地的人,也必在淦城好好地歇歇腳。

地處偏僻,坐落於山腳下,兩面背著山陰的淦城其實並不大。低矮而有些破舊的城牆,無精打采的兵丁,剛發了財的豪客縱聲吆喝,裝飾豪華的賭坊與青樓門口,迎客的小廝陪著諂媚的笑容將他們迎了進去。而街邊時有衣不蔽體的婦人領著個面有菜色的幼童,哆哆嗦嗦地舉著個破碗,向著來來往往的行人討要幾枚可以果腹的銅板。

是的,這座城市就是如此地怪異。有富裕的行商,也有窮得吃不起飯的婦孺。人丁不多,銷金窟卻應有盡有,極盡奢華。數洲交匯的邊界地帶,誰也不願去多管閑事,又是山高皇帝遠,難免就生長出如此畸形的城邦來。

來來往往的客人不多,也不少,閩粵之地珍貴的茶葉,山珍,只消從大山里運了出來,就能換來大把大把的銀兩,於是危險的大山也就可愛起來。淦城作為翻越大山後的第一處城邦,自然也就成了收購貨物的好地方。

行商們腳步匆匆,在這個龍蛇混雜的地方,只消達成了目的,肯留下來消遣一番的都是有名的豪客或是身負絕技的高手,大多數人都不願意多呆下去,以免平白惹上了麻煩。但是如此慌不擇路地撞進城來的,也屬罕見。若是從閩粵一帶的大山里來還有些可能,這種人多半是被毒蟲咬傷,趕進淦城里尋找解毒良葯。可這人從吳楚一地像只正被老虎追趕的兔子,疲倦已極,連滿面塵灰都顧不得擦上一擦。

他一路跑向城門,守門的兵丁見了個邋遢的不速之客,剛要攔阻就看清了來人的面容,不由呆了一呆,急忙放行。這人對淦城居然極其熟悉,看他踉踉蹌蹌地穿街走巷,不過幾個起落就在一片堂皇屋宇之間沒了蹤影。

兵丁們十分詫異,交頭接耳地悄聲議論,這半日來沒什么人進出淦城,這樁足以讓淦城抖上一抖的怪事便成了談資。過了有小半時辰,只聽嘚噠嘚噠的蹄聲響起,遠遠地又有一人向淦城行來。

充作腳力的小毛驢低著頭緩緩而行。這匹驢子十分瘦小干巴,一看就不是良種,也不是有人飼養,也不知道是哪里臨時找來。縱然驢子頗具耐受力,這樣的身板想要馱起個人也是不易,可它走得穩健,足見驢上的人兒身姿之輕盈。

那人只用一頂黑紗斗笠蒙面,並未掩藏身形,遠遠看去是一名女子。她側坐在驢背的身姿十分舒展,上身略微後倒,兩條長腿則略略斜伸,讓身段看起來苗條而修長。已入秋的時節里,除了偶有的寒雨,南方並無秋涼,她身上所著也仍是夏季的輕薄服飾。溫柔的山風撫過,衣袂被掀起邊角輕輕飛舞,仿佛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剛剛臨凡。

淦城里多有豪客,城里的青樓也有些極為出眾的姑娘,可來來往往見多了的兵丁們卻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女子。她身形尚遠,只見一個依稀的輪廓,更是被黑紗遮去的面目,也未刻意地賣弄,只是自自然然地尋了個最舒服的姿勢乘坐在不起眼的毛驢上。可光是那股風姿,便讓人移不開目光去。

兵丁們也是如此,不自覺地露出垂涎的目光,死死盯著她前來的方向,由遠及近,誰也不肯錯過片刻。

行至城門邊,女子輕輕拍了拍毛驢的頭頂,讓它停了步後便跳下地來,又摸了摸毛驢,輕聲道:「累了你了,我走了,你這就回去吧。」毛驢似懂人言,抬步欲走,卻又似對女子戀戀不舍,逡巡猶疑著不願離去。

女子的聲音悅耳,像城門上風鈴隨風起舞時的動人。清脆語聲中又帶著濃濃的鼻音,在冰冷中又泛起些輕柔之意,聽起來令人說不出地舒適。她從驢背上躍下時裙裾飄起,露出一截纖細秀美的足踝,雪白發亮的肌膚上,一只五彩斑斕的翠鳥栩栩如生,展翅欲飛。

如此佳人,幾時得見?如此風姿的女子,來頭也絕不簡單。瞧不見黑紗後的容貌,守門的兵丁不由倍感遺憾。不想女子抬頭看了看城門,順手便將斗笠揭了下來,喃喃自語道:「原來這里就是淦城。」如同她的聲音一樣,這副俏生生的鵝蛋面龐也是如此地柔美。一對秋波眉在濃密間眉梢一勾,透出幾許溫柔之意。剪水雙瞳晶瑩透亮,仿佛一汪秋水清澈見底。秀直高挺的瑤鼻因微微的喘息而略微開合著,連兩片鼻翼都無可挑剔地好看。她的唇瓣小而薄,不知是城門處讓她的思緒飄到了哪里,兩片薄唇微撅著抿起,讓一張清純的臉蛋顯得如此干凈清爽,簡直連多看一眼都是褻瀆。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上天賜給了她一副姣好的身段,修長苗條處,卻是該有的不吝其豐。那一對兒飽滿的胸脯高高聳起,直將寬松的衣衫撐出兩座挺立的山峰。而腰際雖被不設腰帶的衣衫完全遮蓋,臀兒卻是像座圓拱橋般急劇挺起,不僅豐滿,其形之圓潤也讓人垂涎欲滴。

奇怪的是,這名女子對自己不可方物的美貌似乎一點都不在意,甚至不自知。她只是隨隨便便地站在門口,不在意身旁有什么人,又有多少人在看著自己,是傾慕還是貪婪。

確認是自己的目標,女子邁開長腿,聘聘婷婷地向城門行去。她的步伐極為特殊,提步時膝彎抬得甚高,每一步都像悠閑踱步的仙鶴般優雅好看。

她剛行至城門口,便有一位須發已花白的守城官欠身施禮道:「姑娘看著面生,敢問可是初來淦城么?」

女子停了步,目光一掃,只見守城兵丁里有一人面頰通紅,高高地腫了起來,此刻與她目光一碰,雖仍難掩貪婪垂涎,卻不敢與她對視。女子情知是有些兵丁對她有為難之意,卻被守城官攔了下來,當是情急,還暗中教訓了一頓。

女子暗暗點頭。一面贊守城官老成持重,一面也想淦城地處三地交界,雖有城狐社鼠,也難免有暗中掌控這處城邦的勢力,但朗朗青天,皇帝威儀之下,到底官府也未敗壞。

「這位官爺,小女子初來貴寶地,不知是有什么不妥么?」女子清脆中帶著柔和的聲音一出,幾乎又讓些年輕的兵丁酥軟了半身。

「沒有沒有。」守城官忙連連擺手,示意當不得官爺的稱呼,躬身道:「只是依例相詢,淦城並非高牆重地,姑娘請自便。」

「謝了。」女子也抱拳回禮,此前背在身後的寶劍也因此露了出來。平實沒什么花巧的劍鞘里寒鋒未出,可她不加掩飾的高手風范在這一刻也展露無遺。連守城官也不由打了個寒噤。

「敢問姑娘貴姓?」守城官咬了咬牙,大著膽子道:「本城律例,若有初次來此的行人,須得落個名諱。」

「我姓倪,人兒之倪。」待她去得遠了,城門外始終注視著她的人們才忽然同時喘了一口氣,仿佛魂魄剛剛回到身體。被扇了一耳光的兵丁咬牙切齒,他不敢對城門官有怨言,只是嘆息道:「可惜,太可惜!」

「如果不是老夫一耳光打醒了你,看你那一副賤像,今日就沒命了。」城門官冷冷地道。

「當真?」兵丁嚇了一跳,他本以為最多是碰到了硬點子挨一頓打,在城門之前,難道這女子還敢公然殺害兵丁不成。

「你以為自己披著這身皮就了不得了?老夫和你們說過,想在淦城混下去,無時無刻都要有眼力!這位姑娘不是一般人物,這等氣度做不來假,而且……你們看她下驢的時候沒?那一躍輕飄飄的,像浮在空中一樣。這等身手,隨時要取你的狗命,你連眼睛都來不及眨上一眨。」守城官昏黃的目光看著淦城里的長街喃喃道:「不知這位姑娘為何來此,看來淦城里有得鬧了……」

倪妙筠入了淦城,信步順著說不上寬敞的街道走去。自答應了吳征之後,次日一早她便離了紫陵城。說到藏匿伏擊,追蹤拿人的本事,吳征所認識的人里無人能與她相提並論。可是她親自出馬,這月余的時光里雖是發現了江楓璃的蹤跡,卻始終不能得手。

一方面答應了吳征,另一方面也激起了執拗之心,倪妙筠循著蹤跡一路南下,今日便入了淦城。她看似在長街上漫無目的地信步而行,實則巨細靡遺都逃不開她的雙眸。初入淦城時,青石板的地面上落下兩個足印,這兩個足印沒入青石板一分有余,鞋面上帶來的泥濘之跡至今尚未干透。

足印向前,右拐,越發淡了,隨即便消失不見。倪妙筠向右剛一轉,旋即左轉向長街行去,心中自語道:「你刻意留下兩個清晰的足印,還踩得那么重,這是要我以為你惶急之下亂了神智,只知倉皇逃竄。可西城里的屋瓦都是些平民,以你的本事自然不會籍籍無名,也不會甘願住在窮苦人家聚集之所……咦,果然,躲到這里來了。」倪妙筠微微一笑,一個輕巧的轉身,便轉入一處小巷子里。

足印在長街上早已尋不著,江楓璃自不會在引誘倪妙筠尋錯方向的同時,還留下線索。只可惜這世上有很多事並非他所能掌控,譬如他逃竄之時,曾撞倒了一個蔬果攤。攤主不敢罵罵咧咧,可臉上的不郁卻又掩藏不住。又譬如他奔行時,許多攤主主動讓出條道來,沉重的貨攤搬動時就會落下痕跡。這些難以發現,又容易錯過的細節,卻一一為倪妙筠畫出江楓璃逃竄的路徑來。

「痕跡幾乎不留,看來並沒有慌慌張張想著要奪路而逃嘛,是淦城沒錯了。他真的聰明得很……」倪妙筠看了眼小巷就回轉向大街,左右張望起來。

淦城不大,這條長街能環城一圈,而除了府衙占據了城中心之外,能在這條大街上占據最好位置的,便是幾家生意最好的青樓,賭坊與客店。這幾家店子都在倪妙筠所站的位置附近,這里陽光最明媚,到了傍晚後也最是通風涼爽。最重要的是,吃喝玩樂的場所都聚集在一處,豪客們花起錢來花不完,店家賺起錢來也分外地爽快。

「你不願再逃,就是要在淦城里與我決一死戰了么?」倪妙筠微微一笑,提步向名為幽舍的客棧走去。

有本事把店鋪開在這個街區的老板,都是淦城里有頭有臉的人物,何況還是最大的幾家之一?倪妙筠剛至店口,便有熱情的小二將她迎了進去。能夠接待這樣一位天仙般的美人兒,小二不僅樂開了花,還分外地有面子,連話都多了許多,只是舌頭居然莫名其妙地打結:「姑娘有請,本店這個這個……環境幽雅,鬧中取靜,吃住用度一應俱全……姑娘這般人兒……看中了這里當真是好眼力……」

「嗯,正巧餓了,可有什么好吃的?」倪妙筠登了二層左右張望一番,尋了張靠街邊的椅子坐下,將寶劍擱在窗邊道:「本地特色的最好。」

「有有有……咱們這里的梅菜扣肉,清蒸桂花魚,香煎藕餅最是下飯。姑娘還可來一道百合紅棗蒸南瓜,清甜可口,還美容養顏。」

「好。」倪妙筠點了點頭。閩粵一帶的菜色口味偏清淡,這幾樣菜聽起來倒是不錯,她想了想又道:「好酒也來一壺,再安排一間上房。」

「好咧~~」小二拉了個長長的尾音,以洪亮的嗓門唱道:「上好扣肉封梅菜,新鮮桂花魚清蒸,嫩藕下油鍋,南瓜切片佐百合紅棗,長樂玉液一壺。天字一號間待客啦~~~」即使是小地方,也自有其特色,而無論這座城有多小,能在一城之地稱王稱霸的都不會是簡單人物。只是經營一處客店,都能看出手段不俗。

倪妙筠支著下頜,居高臨下俯瞰長街,赫然發現自己的位置居然是整座客店里最好的一處。街上的風景一覽無遺之外,還可眺望街道另一側的賭坊與青樓。與客店不同,賭坊與青樓沿街的隔間不會是最好的包廂,但卻是最為文雅的。

賭坊里看不見急得紅了眼,殺氣騰騰的輸家,這樣的輸家通常都在可以一擲千金,最隱秘的包房里。看得見的只是意興飛揚,歡聲笑語,小賭怡情找樂子的雅客。青樓里也看不見猥瑣下流的,扭曲了身體的交歡或是不堪入目的特殊癖好,這樣的事情只適合在深深的庭院里。看得見的只是觥籌交錯,不時還吟出些浪漫詩篇的文人,與掩口嬌笑,最多只是拿起杯盞,勸人多喝一杯的妓子。

「小小的一座城竟有這么講究的銷金窟,這里的地下又有多少骯臟的黃金白銀?」倪妙筠微微眯眼,陷入沉思里。

酒菜未上,小二剛下了樓又急急忙忙地奔了上來,木質的樓梯在他的疾奔之下居然只發出輕響。他笑吟吟地躬身,擺下一大一小茶杯,一只茶壺,將茶壺中的茶水倒在大杯里,道:「姑娘稍候,先請用茶。」淡黃的茶湯從壺口中潺潺流下注入大杯中,香氣立即肆意飄散,鑽入鼻中時那股馥郁的花香讓人精神一振。倪妙筠詫異地回過頭來,見小二正巧講一壺茶倒完,堪堪裝滿了大杯。

那大杯也有講究,杯沿處做了個尖嘴,小二又拿起大杯,將茶湯順著尖嘴處將小杯斟滿,道:「姑娘慢用。」

倪妙筠不發一言,任小二自去後,拿起小杯探香唇輕抿一小口。只覺一股滋味純且濃的清香席卷口中,她將舌面一卷,其醇而帶爽,厚而不澀,那不同凡響的清香滋味居然雅韻悠長,久久不曾散去。她生於書香之家,自幼便常常喝茶品茶,在天陰門時也不曾落下,可謂品茶的大行家。茶泡的好不好,可謂一口即知,休想瞞得過。

能讓她抿上一口後,香味剛淡又想再嘗一口的,豈是凡品?不說茶葉定然是上上之選,連沖泡的方法也是大家手筆,否則怎能選用最適合的山泉之水,擇最適宜的水溫沖茶,浸泡的時間又是剛剛好,才顯如此滋味。更難能可貴的是,這樣的茶湯居然裝在客店中最普通的大耳茶壺里,那是每個客人剛坐下時都會倒上一杯,先潤潤喉,解解渴的最為普通的茶葉才會用的。

這樣的人物,怎會在一家客店里當沖茶的茶博士?這樣上好的茶葉價值不菲,又怎會輕易地拿出來待客?倪妙筠不動聲色,目光再度轉向街角。

小二再度奔上二層時,一壺茶剛巧喝完,他也剛巧又沖了第二泡,順勢給倪妙筠滿上,壺,擺好一只碟,道:「長樂玉液,白斬貴妃雞,姑娘請慢用。」先前點的菜色里可沒有這一道。小二送上了菜便即離去,倪妙筠雖滿腹疑雲也無人詢問,只因二樓原本的兩桌客人離去之後,再也沒有人上來。偌大的二層客店空盪盪的,只余自己一人。

若有上等的肥雞,最適宜的做法便是白斬。將肥雞洗剝干凈之後下鍋隔水蒸熟,起鍋切成不大不小的方塊,工序看似平常,妙處便在調味上。上等的雞肉原本便極具鮮味,蒸時不加任何調料,正巧將鮮味原封不動地保存。更妙的是清蒸時隔水,鮮甜的雞汁在蒸籠里被熱力一逼滲透出來,這是絕佳調料不可浪費。用海碗存好之後,將蔥姜蒜在盅里搗成泥,拌入雞汁里再加入少許鹽。食用時將雞肉在這味調料里一蘸,原湯化原食,鮮上加鮮。

倪妙筠夾起一塊雞肉,才發覺不僅是一道白斬雞那么簡單。這斬成方塊的雞肉依舊拼做原本的整雞之形,不是刻意賣弄刀工巧手,而是內有乾坤。雞里有一只鴿子,扒開鴿子之後,鴿腹里還有一只蛋。

無論在哪里,這都算得上是一道待客大菜,可做鎮場之用。席間主人挑出蛋來,再奉於最為尊貴的客人,說些吉利之言,必然使得賓主盡歡。如今這一切都歸了倪妙筠享用,雖未有人上來說上一通好聽話,意思卻已十分明顯了然。

倪妙筠默不作聲,也不著急,對方既然擺下這等陣勢,急也無用。她小口小口咀嚼著雞肉,又抿了口酒。連酒都是上上之選,那酒液入口,一線冰涼筆直地落入腹中,又轉作一團融融燃燒的烈火,又甘又醇,即使在紫陵城里等閑也喝不著。至少在詩禮傳家的倪府上,那位不好酒的大學士就拿不出這等好酒來待客。

上好的菜餚一道又一道地送了上來,較為粗疏的如梅菜扣肉自然是見不著,用了豉汁蒸排骨代替。連一小碗炒飯的主食,居然都是先將米粒釀在鮮魚中蒸熟,再將鮮肉剁碎成泥一道炒制,起鍋前還加了勺上好的官燕。一道看似簡單的炒飯,實則說得上金雕玉砌,高深莫測,無論色香味與功用都是女子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