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世易時移·天子一怒(1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9678 字 2021-01-02

江南比之北地,氣候要溫暖舒適得多。落在大詩人的筆下,便有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之絕妙好辭。以燕地比關中一帶兩廂類似,大詩人再怎么豪興大發,在這首詩詞里也是萬萬不敢加上晴煙裊裊的江南。

深秋的晨間若是早起也已有了一份寒涼,大戶人家里的老爺夫人們不免貪睡些時辰,可在吳府里卻瞧不見片刻的偷懶。這座府邸並非新建,可如今從外看去已煥然一新。紫檀木的回欄,青石的地面,偏深的色彩在雅致之中又透出貴氣,讓人欣賞之余,又不敢太過逼視。

吳府的主人不省銀錢,又花費偌大的精力心思打造了一座令人稱羨的堂皇舒適之府,除了掙回些顏面之外,個中深意也令人細細地品出滋味來。

所以偷懶二字在吳府里很難瞧見,這家人日常地忙忙碌碌,又井然有序,男主人今日再次起了個大早。往常的時光,吳征此時已開始練功,膳房里早已在准備豐盛的早餐,吳征練完功之後快速沐浴,用了早膳就要離府而去,常常又入夜方回。

不過吳征近日不需離府。數月來的努力卓有成效,手頭上的事皆有了眉目,正有條不紊,不顯山不露水地徐徐進取,更待天時。

吳征的心思便又放回了自身的武功上。難得的閑暇悠然不得,能靜下心來雕琢武功已是對自己的犒賞。不過現下讓他納悶的是,面前放著只足有一人半高的水缸,柴火噼噼剝剝已將缸底燒得黝黑,一大缸的水也已煮得沸騰。三大塊肥豬膘正在滾水里浮浮沉沉,大量的油脂被熬出在水里。吳征腳踩兩架梯子,仿佛踩了副高蹺,舉著柄大漿深入水缸里不停地翻攪。

托了倪妙筠外出可謂好大的一份人情,佳人也是一路風餐露宿,辛苦得很。吳征百忙之余便想好好准備一份謝禮,想來想去,忽然記起前世用過的香皂來。

說干就干,這東西並不難,比做豆腐還要簡單些。閉了後院門試了幾回之後摸清了豬油與鹼的配比,爐溫,時辰等等,第一批香皂便應運而生。不消說,在吳府里自是大受歡迎,用香皂洗一遍身子比從前泡上一晚還干凈不說,吳征提早准備了各色花瓣與香料融入皂塊里,洗完之後全身香噴噴的,聞著都有一股沁人的舒適。

女子愛美愛潔,香皂實是最佳的禮物,府上也盡可用得著。弄明白了步驟,活兒就被祝雅瞳與陸菲嫣接了過去,什么制作模具,如何將香味融得更徹底,都成了她們費心的地方。吳征原本備了六塊留給倪妙筠,早起之後祝雅瞳便揚著竹杖點了點那口大得出奇的水缸笑嘻嘻道:「那六塊香皂娘拿去送人,你今日練功便是做香皂!」這東西咱們府上自行享用,又要拿去送誰?吳征莫名其妙,但練功之事不敢怠慢,否則祝雅瞳手中的竹杖絕不開半點玩笑。倪妙筠近日將歸,備下的禮物也是早點補足了的好。

足下一挑勾起直梯,輕喝一聲高躍而起,待下落之際兩腿一並,足脛一頂,兩架直梯變成了一對高蹺。直梯沉重又不合腳,行起來一腳要站穩,另一腳要勾著梯子邁步,分外別扭。缸底的柴火燒得甚旺,從四面底角處不停地冒出來,吳征不得不頻頻走動尋找火焰較弱之處,間或還需躲在一旁降降溫,否則梯子也得被點著不可。巨大的水缸非得用巨大的船槳才能攪動缸中水,若是攪動慢了,香皂便凝不成形。這么一來吳征更是忙碌不堪,一會兒湊近缸邊揮漿攪動,一會兒又不得不躲開片刻。

祝雅瞳的練功方法層出不窮,卻同時鍛煉吳征的足下之穩,身形協調等等,幾乎無一落下,與在山谷里的搭建草屋一樣,頗具奇效。吳征在山谷中便日夜打熬筋骨,至今仍是勤練不輟,如此苦修之下,【十一品高手】也漸漸地名副其實。至少現下若有哪些做得不好,祝雅瞳便不敢挖苦他接不了陸菲嫣十招。

如此大的水缸,單以做香皂而言事倍功半,吳征這一忙活就到了日上三竿。此時豬肥膘中的油脂已全數熬出,早已撈起不用,燒鹼也已加在缸中與油脂一同熬煮。吳征踩著高蹺牢牢地扎著馬步,長長的大漿直伸至缸底,雙臂運足了內力,更需使出一身氣力,緊得手臂上的肌肉條條賁起,綳出流暢的線絡來。

持續地出力外加爐火炙烤,吳征不一時便汗如雨下,在一旁藤椅上悠閑旁觀的祝雅瞳卻看得十分滿意。以吳征的性格而論頗有幾分像自己的不拘一格,強要他因循守舊遵守一招一式反而是種限制。決勝負時如此,習武時也是如此,祝雅瞳闖盪江湖時難有閑暇靜心練功的時刻,於是吃飯睡覺走路等等等等均從中參悟提升武功的方法。如今用來授徒,又看吳征與自家的法門如此契合,總能迅速找到個中的竅門,化簡單為不平凡。

看吳征只走了幾圈,便打穩了下盤,扳動大槳時也紋絲不動。無論身為何種身份,祝雅瞳見了都難免暗中得意。

缸中的皂液開始慢慢融合,吳征攪動大槳更加迅速,不僅要保持相同的速率,也不能停下半分,否則皂液融合不夠便前功盡棄。這一刻也是今日晨間修行最為重要的一刻,這些基礎中的基礎對於吳征掌控得來太快的內力,正是不二法門。——無法投機取巧,又是最佳的方法。

吳征全神貫注,自是未能瞧見邵承安摸了進來,在祝雅瞳耳邊說了幾句話。祝雅瞳輕輕點了點頭,打了個手勢,邵承安便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不一時便見倪妙筠領著於右崢進了後院。

尚未到午間時分,看倪妙筠一身素凈的白衣染滿了風塵,臉上也頗見倦容,想是一回到紫陵城還不及回府,就先趕了過來【交差】。於右崢則滿臉狐疑地左右張望,待見了祝雅瞳才吃了一驚般低下頭去,片刻後忍不住又抬頭皺眉偷瞧,臉上狐疑更甚。

倪妙筠遠遠見吳征雖是奇形怪狀的模樣,卻到了修行的關鍵時候,有滿腹言語也不敢打擾,遂向於右崢打了個手勢,自行在祝雅瞳身邊坐了下來。

祝雅瞳將茶碗放在倪妙筠身邊,又一推小桌上的點心,示意她自用。這才回過頭瞧了眼於右崢,露出個果然如此的神色,令於右崢也恍然大悟,不敢再看,低著頭在一旁靜靜等候。

倪妙筠見吳征手持大槳正繞著水缸勻速轉圈,槳葉撥動水流發出嘩嘩之聲,可見正以此攪動缸中水。這一大缸水怕不有五六百斤重?倪妙筠見了暗暗心驚,以他二十歲出頭的年齡已然開始攀登絕頂,今後的成就還不知道要高到什么地步。

又轉了數十圈,吳征才哈哈一笑,將船槳一扔跳下梯子來。偷眼瞧見祝雅瞳一臉賊兮兮的得色,定是先自己一步知道了消息。怪道她忽然取走已備好的禮物,非要自己重做一份。這一上午不僅修行沒落下,順道還在佳人面前展示一番心意,討一討歡心。

吳征登時福至心靈,隨意將手掌在衣服上擦拭,欣喜道:「倪仙子?怎地忽然前來也不先說一聲?我還准備午後去府上拜見來著。」

「不用,我把人先送來,你練你的功,不必管我。」見吳征滿身大汗淋漓幾將練功的輕衫濕透,肌理就此若隱若現,男子的氣味也撲面而來,倪妙筠面上微微一紅,目光游移著道。

「練完了。」吳征抹干凈頭上的汗水,回頭瞧了眼大水缸嘖嘖連聲道:「沒想到你來得那么早,這一份禮物還沒備好,真是罪過了。」

「禮物?」倪妙筠不明所以,秀眉一蹙道:「我不用……」

「用得著,用得著。」吳征接過祝雅瞳變戲法般從衣袖中掏出的模具,道:「府上女眷用了無人不喜,全是我親手做的,倪仙子當然也不能少。且稍候片刻!」他復又勾起長梯,手持大勺撈起一臉盆的皂液,又撒入些早備好的薰衣草花瓣碎屑,靜待冷卻凝結。

倪妙筠奇道:「這又是什么?」

「香皂。沐浴凈身時抹一遍就能洗得干干凈凈,比澡豆好用千倍萬倍。」吳征壓低了聲音說完,才大喇喇地展開模具,見六只全是桃心之形,不由也抽了抽嘴角。當下面不改色地將凝結成形的香皂壓入模具定型,再一一裝入禮盒,道:「一路辛苦無以為報,禮物雖輕卻是一番心意所在,倪仙子笑納。」兩人之間的關系正處於最為尷尬又曖昧的階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追求女子時送些禮物討佳人歡心再也尋常不過。——即使倪妙筠對兩人的婚事並不反對,該有的仍不能少。

於吳征而言,兩人間尚淡薄的情感不是囫圇了事的理由。即使是一場政治婚姻,他也願意通過自己的努力讓這一場婚事圓滿些。於倪妙筠而言,嫁入吳府幾乎是必然的結局,也是最好的選擇。她知道吳征送出來的東西輕不了,此物聞所未聞,這么新鮮的禮物若是輕了,這世上恐怕沒有幾樣是貴重的東西。且吳征親手制作,雖尋機一道兒做了修行,滿身大汗的辛苦卻是假不了,心意拳拳豈能拒絕?

可這東西居然是沐浴之用,又做成這等形狀,個中曖昧之意又讓她有幾分不自在。她不知道這份不自在從何而來,只知道若是按家訓的落落大方,她本該接過之後回禮感謝。可她想要伸出手時猶猶豫豫,總覺有些難堪,臉上發燒。若依從前在天陰門修行的身份與性子,不想要的東西拒絕也就是了,可她想要拒絕時更加難以出口。何況除了一片心意之外,用於沐浴潔凈的東西對女子的誘惑實在太大,內心深處實也想要試試。

倪妙筠幾度為難,祝雅瞳在她身後一拍肩膀道:「他平日忙得很,做些東西不易,你就好好收下。倪大人還在朝中吧?午間就在這里用膳,和往日來長安時一樣。」

倪妙筠這下明顯的臉頰紅了一紅,低頭道:「是,二師姐。」

不明她們神神叨叨的又有什么小秘密,吳征這才吁了口氣道:「江楓璃?於右崢?可讓我好找啊……」

「在下令公子為難,罪過,罪過!」於右崢等了半天,對三人的關系了然於胸,忙躬身一拜,又向祝雅瞳欠身道:「若知是夫人相召,在下雖萬死豈敢拖延,真是罪過。」

「江湖上混得久了,總是處處都能碰見仇敵。像娘這樣到哪朋友不老少的也是罕見。」吳征恭維了一句,道:「既是舊識,這兩天就在府上住下,翌日隨我一同去營里即可。」

倪妙筠的來信里早把在淦城的一切說得清清楚楚,連於右崢與祝雅瞳曾有交集的猜測也一並寫明。吳征當時見了還有些哭笑不得,暗嘆世事奇妙,若沒這些意外,還未必挖得出暗香零落的脈絡來。

「是。」於右崢滿腹疑團,也不敢多問,心里想著既是祝雅瞳的親子有吩咐,水里火里去便是了。

「你爹近年來如何?」祝雅瞳忽然想起件事來,奇道:「你怎地認得我?」

「先父六年前已故去。」於右崢頓了頓,仍是躬身恭敬道:「先父對夫人的恩情至彌留之際還念念不忘,亦曾繪制夫人畫像,故而在下認得。只是,只是畫像難及夫人真容之萬一。」

吳征回目看去,祝雅瞳的目光也正轉來,兩人對視間祝雅瞳挑釁似地揚了揚秀眉,一副以娘親這般魅力,本當如此的模樣。

吳征心中一盪,實在愛煞她自鳴得意的模樣,向於右崢道:「你先下去歇歇吧,稍候有事自來喚你。前院客房已備下了,趙管家會領你去。」

「妙筠也先去歇一歇,該有的東西照常都已備好。」祝雅瞳拍了拍倪妙筠的手道:「這些在小院里也有,你帶回家再用。都是熟門熟路,自便就好。」在燕國時倪妙筠每回去長安祝家,都會住上幾日,每回她來祝家把急事說完,便要沐浴更衣,已成了習慣。如今回到盛國在吳府,祝雅瞳仍按從前的慣例。

送走了倪妙筠,吳征皺眉道:「她今晨就到,怎地也不告訴我一聲?」祝雅瞳已把祝家整個交到了吳征手上,不過時不時總要自作主張地插手一二。吳征對此毫無意見,畢竟自己精力有限,而且在關鍵事上祝雅瞳首先要讓吳征拿主意,插手按下的事情都頗有情趣,譬如她先得知倪妙筠回紫陵城的消息,定是早早就吩咐邵承安先來稟報,才把吳征瞞在鼓里。

「給你個驚喜,不好么?」

「好,差點變成驚嚇。」吳征揉著下巴,奇道:「娘,於家昔年得了你什么恩惠這般念念不忘?莫不是順手救了一族的人?」

「哼!漂亮女子只消做些丁點小事,便被人當做大恩惠。越是漂亮,同樣的事兒做出來恩惠就越大,這個道理征兒難道不懂?」祝雅瞳揶揄著笑道。

吳征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道:「是了,是了!以娘的姿容,定是隨手給了他一個饅頭,他就當救命之恩!簡直恨不得把娘當救苦救難的菩薩給供起來。」

「嘻嘻,征兒說得大有道理。」最小的施惠當最大的恩情,自是誇祝雅瞳的漂亮是絕色之姿,才得如此反差。祝雅瞳被他逗得開心咯咯嬌笑了一陣,才露出回憶之色,目光溫柔地望著院門道:「那一日,娘在山間練功,於浩遠偶然路過犯了我的忌諱。」偷看練武本就是江湖中的大忌,於浩遠本當避開,想是被祝雅瞳的姿容與武功所攝,一時魂不守舍,雙足像被釘住了一樣怎么也挪不開,只盼多看幾眼。

「不過那一日娘首次窺見了十二品的門徑,心情大好,便沒怪罪於他。他在一旁看了足有半個時辰,武學之道殊途同歸,他大有所得,娘也沒怪罪他。傳道授業也是大德,這才被他當做救命之恩。當年娘在盛國游歷闖了些名頭出來,他能猜到娘的身份,也不奇怪。」

原來如此!祝雅瞳游歷盛國,為的就是修得十二品的修為。她孤身一人艱難前行,窺見了十二品的門徑,便如伸手不見五指,萬籟俱寂的暗夜中射下一道帶著仙樂的曙光。修行目的說一千道一萬,最終都是為了吳征。十二品修為有望,將來的一切都有了基礎,與吳征相認也終於有了一線光明,可想而知當年祝雅瞳心中的激動與驚喜。

這一份疼愛讓吳征心中激盪,左右無人,忍不住便想擁她入懷。祝雅瞳貓腰一個閃身從肋下躲了過去,在他後背一推咯咯笑道:「還不快去洗干凈了來前廳議事,臭烘烘的當心妙筠嫌棄你!」吳征無奈地攤了攤手,心情復雜地離去。祝雅瞳望著他的背影,一時也是糾結萬般,竟是痴了。

倪妙筠進了祝雅瞳遙指的小院,她常來吳府做客,哪一處住了誰,哪一處還空著早已熟悉得很。這一處小院環境,位置都不錯,卻始終空缺著沒有住人。祝雅瞳上門提親一事過後,倪妙筠再度來到此處便有了不同的感覺。

院內的用度之物明顯新近打掃過一遍,一塵不染。床單,被褥等也換了新的,想是鋪蓋之前先在烈日下曬過,還飄著股特異的焦香味。院後隱隱能看見窗戶里飄出氤氳之氣,沐浴用的水燒得熱氣騰騰,泡進去定然要舒服得呻吟出來。

倪妙筠隨意坐下後愣愣地出神了片刻,自言自語道:「這里沒甚么不好,二師姐總不會欺負我……他若真能助陛下渡過難關,盛國從此不再受人欺辱,嫁過來便嫁過來。反正我這一生的命運如此,從去天陰門起便是注定了的,娘親改變不了,外公也改變不了什么……我又何必令大家為難。這一趟出去淦城大有收獲,他又聰明,又有趣,有這樣的男子肯娶我一個老姑娘,外人還要稱羨來著。旁的不說,我若是嫁過來之後,他能看這三分薄面,對掌門師姐的傷勢多上點心,重建山門能幫一把手,怎么算都不虧了……」倪妙筠抿了抿唇,想來想去都是一門好生意,自己也沒拒絕的理由。可這一趟遠行歸來,也察覺不出心中有什么改變。臨行前雨中夜游,對吳征說不上討厭,也說不上多喜歡,只是陪伴他說說話,一道兒散散步而已。遠行之時,她也很刻意地多念一念吳征,在淦城里還當著外人的面遙遙誇他聰明。可是心中依然泛不起什么異樣的漣猗。

緊趕慢趕地回到紫陵城,主要還是為了【公事】。入城之後不回倪府,徑來吳府還是想著【公事】,甚至見一見柔惜雪,冷月玦的心思都遠比見吳征迫切。

她知道一名女子若是有了心上人必然念念難忘,久別重逢更是恨不得撲在他懷里一訴相思之苦。可倪妙筠心中見到吳征時有些失望,只因自己實在沒有那樣的感覺,那一刻她想得更多的是吳征的武功……這名男子實在討人喜歡,卻總是缺乏那一點點令她怦然心動,甚至是悸動的瞬間。

幽幽嘆了口氣,倪妙筠再度告知自己要認命,就像幼小的她不得不遠離親人獨自去天陰門一樣。以現下的年紀與歷練,嫁到近在咫尺的吳府比起當年的艱難來,已不知要好了多少倍。

在浴房里褪去衣物,倪妙筠迫不及待地泡進熱水里。深秋時節泡上回熱水澡本就是神仙般的享受,加之已經很久沒有愜意地沐浴一頓。水溫正合適,大大的浴桶足以讓四肢都舒展開來,讓她一下子就癱軟了全身。

熱水驅離了一身的疲乏,幾乎讓倪妙筠睡了過去,迷迷糊糊地醒來才揉了揉惺忪的美眸爬出浴桶,素手一拈拿起香皂來。淡淡的花香正是自己最喜愛的薰衣草味道,淡淡的紫色也顯得典雅好看。倪妙筠被勾起了興趣,不知道這塊東西又是出自什么奇思妙想,是不是像吳征所言這么簡單好用。

掬一捧清水打濕了皂面輕輕揉搓幾下,潔白的泡沫便神奇地憑空而現,四溢的香味也更加濃厚。倪妙筠抬起左邊玉臂,將香皂順著肌膚自上而下地塗抹而過。硬梆梆的皂塊在泡沫的潤滑下滑膩膩地,倪妙筠雖不明這一片滑滑的泡沫憑什么就能潔凈身體,卻對這等感覺甚是喜愛。——若能令肌膚像泡沫一樣又香又滑便已足夠。

沒來由地,倪妙筠臉上一紅。手中的皂塊忽讓她感覺就像一只男子的手,堅硬,粗糙,卻又溫柔地撫摸過身體。

最溫柔不過情人的手。

吳征親手做的禮物,被倪妙筠握在手心,塗過四肢,抹過胸脯,滑過腰肢,掠過臀股,仿佛是他的大手正在探索著這具美妙動人的苗條嬌軀。倪妙筠忽地怦然心動,在無數艱難的環境里潛行,潛伏時都無比穩定的雙手,此刻顫巍巍地撫過肌膚,交叉捧在胸前。仿佛一位嬌弱不堪的閨閣女子,正惶恐又無力地捂住了身上羞處,以阻擋著四面八方射來的目光。

倪妙筠定了定神,驅離腦中的雜念,無奈笑了一聲,似是嘲笑自己不知道哪里來的荒唐雜念。心情一松,便有余力轉移了念頭,站在淋浴下任水流沖去泡沫,再略微加力揉搓去殘余的皂滑,便察覺出肌膚前所未有的干凈清爽來。

「原來真有這么神奇?」倪妙筠雖有了准備,仍是倍感意外。比起需搓洗數遍,拿著還極不趁手的澡豆,何止好用了千萬倍。且經此洗禮,連肌膚都更加緊致水彈起來。

倪妙筠心中柔情泛起。才華橫溢的男子總是更招女子喜歡,不管出於什么目的,早前那個滿身大汗地籌備著這份特別禮物的男子,做了准備,花了心思,下了功夫。常有些義正詞嚴的老學究鄙視奇技淫巧,可是好用的東西誰又不愛呢?想到這是自家未來夫君所制,對他的聰明也難免有一份驕傲。

嬌軀忽然熱了起來。掌心里已沒有了皂塊,可殘留在肌膚上的泡沫與皂滑卻又再度化成了他的大手,把自己全身上下一並包裹。漿洗身體時的動作,摸過脖頸,繞過腋窩,揉過胸乳,再將前花後庭處的每一分褶皺不停打轉。好像自己握住了他的手,正引導著他探尋自己身體的每一處隱秘,將身軀里里外外都看得精光了然。

他一定是故意的,他就是要自己每日沐浴時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還是在赤身裸體時以最羞人的方式想起他。倪妙筠內心一凜,死死抿緊了唇瓣,片刻的失態讓她有些慍怒,氣鼓鼓地幾下洗凈,一抖浴巾像有仇似地揩抹著身體,迅速著上衣衫離去。

幾步路下來,天陰門獨有的寧心靜氣功法便讓她消了火氣,回到前廳時已快到午膳時分。又見韓歸雁,陸菲嫣,瞿羽湘與玉蘢煙等人,倪妙筠一一施了禮後,便拉著冷月玦在一旁問道:「掌門師姐近日如何?」

「還是一個樣。」冷月玦目中有難以掩飾的黯然,道:「吳郎說了,她的心已經徹底死了,活著也是……也是……」

冷月玦不忍明言,倪妙筠卻心知肚明。柔惜雪現在的模樣,渾渾噩噩,諸事無心,少吃嗜睡,那絕不是出家人的清心寡欲,而是一具行屍走肉,任誰看了都會生起這樣的想法。

「只要人還在就好。」倪妙筠的眼圈兒忍不住紅了,咬著唇瓣道:「天陰門就剩下咱們幾人,掌門師姐無心理事,我們倆一定不能再心喪如死。好好的天陰門若在這一代斷了傳承,這份罪過承擔不起。」

「弟子知道。」冷月玦低聲應道,她與倪妙筠一般心思,可建立一家門派豈是小事,千頭萬緒竟不知要從何做起。

倪妙筠觀她神色,知她心中所想,同樣也是自家心中所惑。柔惜雪似被摧毀了靈魂,祝雅瞳還是不管不顧,憑借倪妙筠與冷月玦二人之力,力有不逮。兩人平日都是少言寡語的性子,一時間就陷入了沉默。

少頃吳征也到了,一看兩人愁容滿面的模樣,就知又在操心宗門之事。冷月玦在成都時與自己結伴久了,本已有些樂觀開朗起來,此後經歷種種磨難,在紫陵城里又變得像從前一樣將心事都藏得深深的。倒不是不願與吳征說話,不願吐露心跡,而是吳征已經背負了太多,她實在不忍心又加上天陰門這塊重擔。

「來,坐下吃飯,今天沒有外人,咱們邊吃邊說。」吳征拍拍冷月玦的頭頂,向倪妙筠點頭道。

倪妙筠目光與吳征一碰,便垂下頭去,面容清淡如前,看不出什么喜怒哀樂。一家人圍著圓桌坐定,說了幾句今日的趣事,飲了幾杯淡酒,吳征便把倪妙筠這一趟遠行所得詳說了一遍。在座的俱與昆侖與天陰門有關,與暗香零落之間都是血海深仇,不死不休。聞得探出了些暗香零落的蛛絲馬跡,都不由熱血上涌。

「一些小蝦米,不忙著動手。現下知道了賊黨在盛國的下落,總能順藤摸瓜,到時一並斬草除根就是!」吳征笑吟吟地舉起酒杯向倪妙筠道:「倪仙子慧眼如炬,當是一份首功了!」

倪妙筠輕抿了一口,對吳征也有幾分佩服。盛國分明是自己的故鄉,自家在這里還有極大的影響力,可一個再立天陰門便讓她愁斷了腸。吳征背負的遠比自己多得多,可他始終能保持著笑容面對一切,再難,再苦,也沒有頹廢的時候。

「天陰門與昆侖派對賊黨同仇敵愾,沒有什么功勞不功勞,都是應當的。」倪妙筠還是不看吳征,說話也是簡單明了,話中之意吳征也清楚得很。

說了邊吃邊聊,又刻意再提起天陰門,比起冷月玦的親近與心疼,倪妙筠便沒有這么多忌諱——離心疼吳征還有十萬八千里遠。

吳征笑道:「柔掌門多將養些日子不是壞事。她沒了武功,若是亂來不顧著身體反而是壞事。天陰門現今就像我的第二師門,只要有機會我怎能不管?只是你們莫要心急,眼前的難關不過,一切都是空談。難關若是過得去,機會就應運而生。」吳征的話自有安定人心的力量。這人談不上言出必踐,可每一件事都在慢慢地實現。他敢開口,此事一定有了些許眉目,至少不是虛無縹緲的一廂情願。在他嘴里有條件限制,還是空談的事兒,說不定已在暗暗籌備。

「當真?」

「當然!」吳征拍了拍驚喜的冷月玦,道:「從前我對柔掌門可沒有好觀感,現下才能明白她強要你嫁入皇室的苦心。哈哈,我們燕國的皇帝只顧著一己之私,柔掌門未必能遂了心願,不過她的徒兒運氣好,眼光也好,我可不像燕國的皇帝!他不心疼玦兒,我心疼。」欒楚廷可是吳征同父異母的哥哥,貨真價實。兄不及,弟代勞,居然也得意洋洋。

「不是我要潑冷水,也不是我對天陰門有看法。照我看來,柔惜雪千算萬算,最終顆粒無收還敗了天陰門一片家業,哼,我對她到現下也沒有好觀感,純是看了諸位的面子才不與她為難。你們天天操心於她,不如省了這份心思,哪一天她又把誰賣了出去,才是有苦難言。」韓歸雁氣鼓鼓道,想起柔惜雪賣了吳征母子,讓霍永寧早早就開始著手籌備大事,她就難以平復心情。

「實話實說,沒點氣是假的,但是我也打心眼里挺佩服柔掌門。當年天陰門那副模樣大廈將傾,憑她一人之力,在重壓之下生生延續了天陰門二十年的氣運,實在了不得。換了是我,我是怎么想都沒法做得到。」吳征打著圓場道。

「哼,有甚么了不起?天陰門當年再難,還能比你現下的昆侖難?你現下做的還比她當年的差了不成?」韓歸雁心氣難平,忍不住出口辯駁。

「難。」吳征感慨著愣了楞神,伸手繞著圓桌劃了一圈,一一點過諸女道:「若是現下沒有你們,便和二十年前的柔掌門一樣地艱難。」暖意升起。吳征不止一次地說過,人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人在,門派便不會覆滅。在桌上的每一位對他都如此重要,或出力幫忙,或給他精神上的鼓勵與安慰,昆侖雖倒下,但沒有垮。

而二十年前的天陰門,前輩已老去,中堅們死的死,走的走,那個現下像行屍走肉一樣的女子,真的是僅憑一己之力,只手擎天!吳征太清楚自己這一番劫難過後最大的慶幸便是這一桌子的人都在,若是她們都不在了,吳征絕對撐不下去。

而柔惜雪現下會變成這副模樣,正是因這二十年歷經了多少苦難,一朝又化虛無的打擊實在太大,太沉。沉到只要你是一個人,即使有鋼鐵鑄就的神經,也不可能承受得住。

韓歸雁張了張嘴,心頭的火氣讓她幾番不服想要辯駁,又找不著理,只得哼地一聲道:「我還是不原諒她!這輩子都不!」

冷月玦頗有些尷尬。她夾在中間不好做人,也知理虧,想分說幾句為師尊討個饒同樣找不著理由。自打從山谷中救出吳征之後,韓歸雁在祝雅瞳面前向來是盡量地溫柔乖巧,賢良淑德。今日當著她的面又是罵又是辯駁,實在是氣得狠了。可她又是一片心意想著自家郎君,冷月玦幾度欲言,終於還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原諒?怎么能原諒?」吳征嘿嘿笑道:「我娘欠了柔掌門的不假,該還得還。但她也欠了昆侖派的,一樣要還。冤有頭債有主,不能隨意和稀泥。只消柔掌門恢復了神智,這些帳總得算清楚。以柔掌門的能為,這筆債還是還得上。」

「就是!哼!」韓歸雁吐了口悶氣,頗有占據了上風的得意洋洋。

「當真?」這話便是冷月玦與倪妙筠一同驚詫地出了口,倪妙筠更是直接站了起來,目光灼灼,隨即恍然,又低下頭去。

「難關過後再回到這里,就當真!」吳征也挺了挺胸,簡直比韓歸雁還要得意幾分道:「我可是大夫,一手醫術天下無雙,最善治人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