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冬泉飲馬·斯與流年(1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4980 字 2021-01-02

凜冽的寒風吹散了最後一絲暖意,無情地卷落最後一片枯葉,撲簌簌的雪花降下,把大地扮作銀裝素裹的一片潔白。

冬季來臨,萬物蟄伏,只待新年之後開春的驚雷喚醒。天寒地凍的時節里,人也特別慵懶些。郊外蜿蜒的行列三五成群,零零散散,即使穿了足夠多的御寒衣物,仍顯得沒精打采,僅有口中劇烈呼出的濃濃白霧,才顯出些許生氣來。

御書房里早烤熱了火牆,可皇帝不喜歡氣悶,於是太監仆從們又不得不時時打開門窗透氣。室外的寒風隨之灌入,無論平民百姓還是帝王家倒是一視同仁。

張聖傑把手捂在湯婆子上暖了暖,又合掌搓了幾搓,才繼續提起狼毫批閱著奏章,口中喃喃道:「大軍化整為零,陸續遷往各地。皇後,此前軍器備齊轉運得如何了?」話音剛落,便煩躁地發起脾氣來,手中飽蘸濃墨的狼毫被他一甩,登時將桌,地給污了。

「和大軍一樣,早早化整為零送往五處渡口城池,已先於大軍遷移完備了的。」費紫凝急忙做安慰狀應道。

「軍械糧草的調撥完整後的模樣,愛妃再念一遍給朕聽,低聲些……」佳人幽香傳來,張聖傑這才又愉快起來,一把將費紫凝摟在懷里,又張嘴將皇後送來燙熱了的酒一飲而盡。

花含花容顏甜美,尤其一對唇瓣仿佛朵盛開的牡丹般紅潤欲滴。也正因這張櫻唇在她出生時便如此醒目,花丞相才親自點了個含花的名諱。

皇後與貴妃並蒂雙姝,皆是絕色容顏,除了早朝之外日夜陪伴在君王身邊,不時低聲笑語,飲酒作樂。有這樣一對絕色佳人陪伴,年輕的張聖傑又怎能不耽於酒色?

「胡江口軍八萬,糧草可支應六月,軍械原本便頗有余,足可再裝備三萬大軍。吳祭酒獻【江山一葉舟】圖之後,已秘密自百里之外的煙波山處掘取僖宗遺藏一處。其中除箭枝外,七成運往他處。胡江口如今衣甲,大刀,長槍等極為富余,箭枝更不計其數,用之不竭……渚澤河處軍六萬,糧草可支應一年,亦掘取僖宗遺藏一處……」雙姝一邊一個,艷福無邊。花含花溫順地貼在皇帝胸膛前,櫻唇微動,說得點滴不漏。

張聖傑眯著眼聽完,在花含花臉頰上大大地親了一口,一臉得色全無作偽,低聲譏嘲道:「旁人以為盯死了花丞相與費國師,朕便失左膀右臂,凡事脫不得眼線。豈知朕的宮中還有兩只小左膀右臂,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哈哈,哈哈……」

他越笑越是開懷,仿佛摟著兩位絕色佳人便志得意滿,什么天下,什么黎民,什么志向,都全數不放在心上了。

「幼時全不知族中待臣妾如此嚴苛是何意,直到嫁與陛下才明了。」花含花輕聲低語,蹙眉憂傷道:「臣妾斗膽一句,望陛下勿怪:從前以為公公庸弱無為,現今才覺他雄才大略。忍一時之氣易,忍一生之氣難。臣妾記憶里公公的唯唯諾諾,回憶起來全是他談笑風生,智珠在握了……」

「然也!」張聖傑似乎對她口稱公公的【不敬之言】甚是喜歡,露出神往之色道:「朕能手握三十萬大軍,如臂使指,全賴父皇深謀遠慮!若非他一生積累,哪有今日能與燕國殊死一搏的局面?這一戰……居然有了三成勝算,恐怕父皇也從未想過吧……」

「三成?」費紫凝沉聲正色道:「燕軍百戰,陛下不可輕敵。」

「沒有輕敵……」張聖傑又喝了口熱酒,道:「你們對吳征還不夠了解。可曾記得燕秦之戰因何而終?燕軍圍困三關,又偷襲亭城,原本戰局已是三七之數。只因吳征大破狄俊彥,才硬生生地逆天改命。吳兄……最擅機變,所學又雜,有了他,咱們的勝算便多了兩成。」

「兩成這么多?那豈不是原先只有一成?」

「原先是半成,燕賊和草馬先打了一場,又是新皇登基難免急於立功,所以加了半成。」張聖傑哈哈一笑,道:「也只有一成了……你們想想,若是盛燕兩國打起來,大秦必然是分兵二路,一路從涼州東進拖住燕軍。不過涼州關隘穩固,難有寸進,想要攫取利益,還是順江東下,無論擊燕軍也好,還是擊盛軍也好,可順勢而為。常理而言,順手抄走盛國國土,再聯軍擊退燕軍是上上之策。正因如此,燕國歷來才放了大盛一條生路,只威壓,不曾開戰。」

「啊……臣妾懂了。」費紫凝與花含花異口同聲地恍然大悟道。

「這一回開戰,是大盛唯一一次機會。不打,只是慢性死亡,就是燕賊嘴邊的一塊肉,他什么時候想吃便吃。打,才有一線生機!咱們主動開戰,最怕的就是大秦趁機漁利。吳兄東入紫陵城,順手將沒用的江州拋了出去,就是一手點睛妙筆!朕,這就往江州秘密傳去國書,讓梁玉宇也嘗一嘗難受的滋味。」

「撲哧。」費紫凝忍不住笑道:「江州只是商途與要道,卻沒得農耕基業,吳祭酒留在手中全無用處。但是給了梁玉宇便不同,他畢竟是欽定的太子,登基也是名正言順,只消在江州坐鎮,自能拉攏一大批豪族支持,如今也是與成都城分庭抗禮的局面。江州四面圍困之地,梁玉宇勢弱正苦苦支撐,巴不得咱們和燕賊打個十年八載無暇他顧,豈敢正眼瞧我大盛江山?成都城里若有任何動向,非得從他江州過,他不能坐視不理,恰如給大秦國嵌入了一顆釘子,不拔了休想入我盛國邊境。陛下給梁玉宇送去結盟國書,他明知是飲鴆止渴,還是非喝下去不可。唉,臣妾這才明白陛下所言:幸虧吳祭酒的根基並非帝王之資,昆侖一系從未有自立的反意。否則此前暗中籌劃,待吳祭酒有了根基之地,一切還真都難說。」

「哈哈哈……」張聖傑笑聲不絕,聽著甚是開懷,遠遠望去,兩位絕色佳人的竊竊私語不知說中了什么妙處,才逗得他這般開心。良久笑聲才止歇,張聖傑隨手寫好了國書,沉吟道:「吳兄這份大禮之重,朕務必將他的事情辦得妥妥當當,才能回報個中恩情之萬一……」

「也不知道姐姐在軍營里怎樣了……」

「這倒不需操心,吳兄為人詼諧有趣,還肯吃虧,女子最吃的就這一套。兩人朝夕相處,遲早要生出感情來。這事可是費國師親自來向朕商討過的,馬虎不得。」

「嗯?爺爺和陛下說過?」

「你姐姐幼年離家,又是倪大學士的女兒,可虧欠了她不少是其一;她在天陰門里學藝,多多少少也幫過朕是其二。既然回了紫陵城,年紀也不輕啦,婚姻大事當然不可馬虎。祝家主上門提親之後,國師覺得是門好親事,還特意與朕談過,朕也覺得是門好親事!現下就看你姐姐怎生個說法了。」

「此事姑姑和姑丈一言不發,原是在等姐姐的意思了……先前虧欠了她的,此次要她自己滿意了才成,誰也勉強不了。」

「是啊。不過吳兄的風流債可沒那么容易還完,算算時間,他也該去陷陣營咯。那里還有位青梅竹馬的小師妹在等著他……」

「撲哧……倒也有趣,還真想看看他要怎么辦才好。」

……………………

冬雪皚皚,這一年的寒意似乎分外重些,聽聞葬天江兩岸十日里有五六日在晨間都是白霧茫茫。大江兩岸尚且如此,更不要說北邊了。

「草馬黑胡近年來頻頻南下,除了世代仇怨等等之外,天氣更為寒冷也是主因之一。近年的冬季更冷,草原上過冬更加艱難,所以黑胡人南下的欲望越發強烈些。想要掠取更多的過冬物資,更想占據這一片繁華溫暖之地。否則他們在草原上每年冬季會死更多的牛羊,也會死更多的人。」

「顧大夫說得有理,我怎么就想不到?」圍在篝火旁取暖閑談的人群恍然大悟道。除去家國情仇,生存是人類普遍而不變的主題。先前女子寥寥幾句,便剖析到了點子上,難怪引來一片贊譽。

女子微微一笑,一雙熠熠生光的眼眸一轉,燦若天上繁星,媚若洞庭秋水,還有股光華照過美玉時一閃而過的靈氣四溢。光這一雙眼睛就足以將人的魂魄勾了去,更不說她麗質天成之外,更有種大家豪族才能養出的特殊氣質,在環境艱苦的軍營里,就是最引人矚目的仙宮奇花。

「不是我說得有理,是他說得有理,都是他從前說過我才能知道這一節。」顧盼暗自想著,凝視火光微微出神。

悄悄來到陷陣營之後,也是少女初次完完全全地獨自生活。

數月軍營生活讓她大是充實。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也得來數之不盡的稱謝,感激,羨慕或是愛意。每每只是淡淡一笑,或是輕輕點頭,心中還是免不了那份少女的得意與滿足。醫官在軍中的地位超然,加之那位百夫長的前車之覆,再沒人敢來對她不敬。她不知如何回應那么多善意,報以一笑便是最貼切,也最適合的應對。

比起吳府里那一院子的卧虎藏龍,軍士兵丁們就要差了不知道多少。顧盼盡可能地融入進去,不露出哪里都高人一等的優越感,只在關鍵之處偶爾說上那么一兩句。倒不是要刻意顯擺,而是軍中袍澤之情,有些事情幫著解惑也是當然。

每逢此刻,都是她最為閃亮之時,也是她思念最深之時。

青梅竹馬的大師兄當上了掌門,卻不是她數年來憧憬的模樣。沒有庄嚴隆重的典禮,沒有萬眾矚目的榮耀,自打幼時聽說奚半樓登位的模樣時,就一直憧憬了有朝一日大師兄會遠比奚半樓更加地風光。

甚至她私自下山來到成都之後,大師兄待她也一日【差】於一日。在曠野里眺望繁星之時,顧盼猛然覺得,吳征待她的寵愛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越發淡薄了。幼時只消自己一句話,甚至連話都不必出口,吳征定會幫她辦得妥妥當當。無論這個想法多么荒誕,或是多么離經叛道,吳征都會答應,只要她開心便成。後來便有些事情不答應了,任由自己怎么撒嬌,任由他露出多么寵溺的眼神,最終還是會歉然搖頭。雖每一回都會哄得自己回心轉意,不再生氣,可事情卻沒有回旋的余地。到了成都之後,他的寵溺就只剩了小事。惦記著自己愛吃什么,愛穿什么,愛用什么。大師兄缺銀子的時候會給她買好的,不缺銀子之後就給她最好的。可除了這些小事之外,一切都得依規矩,誰都不得違反,包括她自己在內。

苦修不能落下,禁令沒得商量,每晚聽完了故事央他多陪伴會兒,有時可得償所望,有時得到的也只有歉然的搖頭。越是長大,就越發地失落不正是從此而來的么?

在涼州身陷危機重重,魂牽夢縈的大師兄卻與自己的娘親時時心意相通,再傻的人也能看出其中的曖昧。那一刻,真是分外地失落,分外地難受。難受得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終於下定決心逃離了那座無法形容的府邸,松了一大口氣。軍營的生活枯燥無味,條件別說比吳府,就算比在昆侖山被罰面壁還要不如,可是顧盼甘之如飴。憑借自己的雙手,武功,智慧所掙來的東西,比什么都讓人踏實。

只是煩惱就像風兒一樣揮之難去。

武功不必說,每一招每一式都會想起昆侖,都擺脫不了他的影子。智慧里更全是他的烙印,在每一晚說的輕松又精彩的故事里,早被他精心融入了各種道理,隨著他的聲音深深地刻在腦海。

「他是真真正正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男子,就不會只屬於一個女子,也不會……永遠只寵著一個女子。」顧盼黯然,又想起往事來。

篝火漸熄,人群散去,到了夜間宵禁的時辰,除了巡弋當值的兵丁之外,誰也不能無故離開營帳,軍中也到了安歇之時。裹著棉被在帳子底下不住灌入的寒風中,今夜睡意全無。

這處自打招募起便十分奇怪的陷陣營操練至今,已有了模樣。每日受傷的兵丁漸漸少了,動作迅捷勇猛了,防御起騎兵來也不再盡是慌張懼怕,懂得就近據高減緩騎兵的沖擊之勢,再結長槍陣拒敵。雖從沒人說過,可這支待遇算得上十分優渥的陷陣營為的就是防御燕國鐵騎,人人心知肚明。

戰場不比操演,燕軍的鐵騎天下無雙,連北地在馬背上長大的草馬黑胡人都不是對手。日復一日的演練到了戰場上會不會有作用誰也不知,也需燕軍一個沖鋒,呼啦啦地便把整支軍沖得七零八落,再被風卷殘雲似地追殺殆盡。

軍中始終都有疑慮,不知道這樣一支專門防備騎軍的陷陣營成立起來是何意,但是顧盼知道。燕盛兩國必然有一場決定盛國國運的大戰。敗,則盛國再無希望,勝,或有些許轉機。陰差陽錯,竟然就投到了這樣一支軍伍里來。害怕與畏懼之余,顧盼心中也有些許寬慰。

這樣一支軍伍,十有八九要埋骨沙場的。幾個月的操演並不足以去對抗燕軍鐵騎,至少在顧盼的眼界里,還遠遠不夠。她沒有參與過戰役,可是從涼州一路殺到江州,血淋淋的廝殺已見過不少,眼力也強了許多。陷陣營里甚至的將官都很少,只由些許百夫長,千夫長暫時統領。沒有大將,這樣的軍伍作用實在不大。

死在戰場上,也可以吧……正是明了前因後果,顧盼才願意更多地與最普通的兵丁們圍坐在篝火旁,聽他們並不高明的言談,看他們平凡的笑容,再不時地說些道理。或許一年之後,這只軍伍里的每一個人都會一同埋骨沙場。

縮在被窩里的顧盼只覺寒風吹過發梢,頭皮一陣陣發涼,棉被裹著的嬌軀卻熱了起來:「你已經好久好久都沒有抱抱我了……甚至連牽牽我的手,都不肯答應……」

不願想起他,又時時魂牽夢縈。顧盼從沒有這么討厭,憎恨過黑夜。仿佛只有天光大放,便可以忙碌得沒空去想念與回憶,更不會身上燥熱難忍,仿佛無數的螞蟻在叮咬著,奇癢難當。唯有暗中默運母親傳授的功法,搬運周天之法十分怪異的《清心訣》才能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