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冬泉飲馬·斯與流年(2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4980 字 2021-01-02

這門功法雖是母親所授,可是她記憶猶新。大師兄下山之時母親受了傷未曾相送,於是大師兄給了母親一封信,那封信驚鴻一瞥,卻看得清清楚楚有這篇《清心訣》。

默運內力,待心情寧定下來時睜開雙眸,漫天繁星已退散,彎月也落到了山尖。顧盼暗嘆一聲,睡吧,天明了還有數不完的事兒要做,也聽說有一大批將官要來陷陣營里充實軍力。希望,能讓這支軍強大些,能多活下來些人吧……

哨聲尖銳地響徹全營,驚醒了每一個兵丁。顧盼豁然睜開眼眸起身著上外袍,動作迅速干脆,全然沒了從前冬日清晨的慵懶,與時不時賴一會兒床。

和平日一樣,總有人比她更早起一會兒。同樣身為醫女的巧兒已燒好了熱水,據她自己所言若是用冷水洗面會讓她整張臉都發紅發癢,所以每日都會早些起身,早早燒好一大鍋熱水,她自用少許,其余的都留給營中的袍澤們。也沒多少日,她就對顧盼的本領崇拜得五體投地,沒事就願跟在她身邊,只是打打下手也滿足得很。

用巧兒備好的柳枝凈了口,熱騰騰的方巾敷在臉上驅散了寒意。顧盼在包袱里取出一盒凝脂樣的白玉膏,珍而重之地抹在兩只肉呼呼的小腳上。即使到了艱苦的軍營,即使每日不再梳妝打扮,即使連身上的衣物破了也只需補補將就著即可,每一日顧盼都會小心地保養這一對蓮足。

說不上來是什么原因,就是倍感珍惜,也倍覺思念她在昆侖山的最後一日。那一日她用這對蓮足踢起珠翠般的水花,思念著青梅竹馬的人兒,隨後一時沖動就義無反顧地跑下了昆侖山,從此再也沒有回去……

到了寒冬時節就更是小心,一日三回地將白玉膏在蓮足上抹勻,按揉,唯恐留下丁點不雅的疤痕,更別說難看的凍瘡了。——衣著穿搭的時間可以免去,節省下來的便用在這里。

營中再度傳來三長一短的哨聲,隨著疾馳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又遠遠地離去。這是全營集結的哨聲,就是伙夫也得停下手中的活計。大軍集結起來收到的命令很簡單,半個時辰用飯,隨後半個時辰打點收拾行裝,開拔。

天寒地凍的冬季,即使沒有下雪長途跋涉也分外艱難,何況近日來始終大雪封天?千里之外的目的地,居然只給了二十日的行程時間。若是只是軍旅還好,那些糧草,軍械又該如何運輸?

幸好將軍很快下了令,只需攜帶隨身細軟即可,糧草在途中有支應,大型笨重的軍械也不必帶了。

山高路遠,道阻且長。五萬人的陷陣營排成蜿蜒的長龍向西翻山越嶺。沒有衣甲,沒有明晃晃的長槍利劍,只有寒風中瑟縮的軍伍,在風雪中走得十分狼狽。看上去不像一支已操練有素的強軍,更像一大隊的難民。

「這是要開戰了么?」疑問始終縈繞在顧盼心頭。

少女跟隨著軍伍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中。今年的冬季特別寒冷,雪也下得特別地大,足以沒過她半截小腿。——少女年歲雖尚幼,發育得卻特別地好,且完全繼承了母親的高挑身材。那兩條圓潤筆直的長腿幾可直追韓歸雁。

糧草的支應沿途都已備好。不知從何時起,盛國境內立起許多寨柵,俱在人煙稀少之處。大軍的行進則沿著這些寨柵,從這一個,再到下一個。寨柵似是特地為大軍所設立的驛站,里頭一應補給俱全,每日還有小隊的車馬像是商隊一樣地出發,不知前往何處。

除了提供衣食之外,寨柵里還有件雷打不動的事——每到一處,就會有朝中最新的消息傳來。聽說皇城里派遣八百里快馬每日傳遞,從無斷絕。作為一名秦國人,顧盼尚不能完全融入盛國百姓的興衰榮辱之中,她冷冷地聽著朝堂上的爭端,聽著燕國對盛國的進一步欺壓,疾言厲色,甚至明告陛下,燕國北方邊界大勝草馬黑胡的鐵騎已在南下。

欒廣江死前將草馬黑胡遠遠地趕走,幾乎已絕後患。騰出手來的燕國解決了北方的安定,終於可以放出手來對付秦盛兩國,形勢之惡劣恐怖,頗有燃眉之勢。

燕國使臣孫賢志入盛,陛下飽受凌辱之時陷陣營里便憤憤不平。當了兵,難免都會沾染更強烈的血性,且盛國雖說從前被欺壓慣了,但新皇登基,誰不期盼著有所不同?誰又願意低人一等,被燕人嘲諷為盛豬?

顧盼冷眼旁觀,見天氣一天比一天更寒冷,軍中的同仇敵愾之心卻一日比一日更加火熱,士氣之高漲,遠遠不是剛成軍時的迷茫不明所以能比擬的。她只有疑慮更甚:燕盛必有一戰,燕國剛與草馬黑胡大戰一場,甚至要用三個結盟剿滅暗香零落賊黨這個借口來拖延時間。草馬黑胡可不是易於之輩,燕國就算大獲全勝,也必然人困馬乏,不休養生息個一兩年未必緩得過一口氣來。——兵丁行軍換防不是小事,也不是易事。北方邊境安寧之後,燕國更是要重新布局兵馬,不可能一蹴而就。這個時候,燕國派遣使臣對盛國施壓,不就是暫時不好開戰的原因么?甚至欒楚廷把張聖傑放回紫陵城,最早打的可是讓張家兩兄弟爭奪皇位引起內亂的如意算盤。

燕國此時為何會焦急地要與盛國開戰?若是大師兄的話,定會一邊施壓盛國,一邊安守邊邦,兩年之後一鼓作氣可下。

顧盼眼波流轉,這一番分析思考,連自家都覺得驚詫。為何能夠做到這些她又清清楚楚,從前聽故事時,她最愛聽些陣前決死,愛恨情仇,可吳征說得最仔細的卻是世易時移的前因後果。她再不愛聽,再怎么變著法兒央求略過,吳征總是寵溺地捏捏她的鼻子,再笑著搖頭,繼續反反復復,變著讓她感興趣的方法說,強要她認認真真地聽。還被威脅不聽或是聽了沒記在心里會被罰打屁股。

顧盼怦然心動。——打屁股可不是被手掌脆生生地啪啪打上兩下,響亮又不疼痛,還有別樣的親昵。而是用竹板子打,雖也脆生生地,可一點也不親昵。且吳征在她幼時隨口而言,某日再說出同樣的話時,見少女臉泛紅暈,就再也不說這一句了。罰起來也是只撓癢癢似地打打手心以替。

日子已過去了一半,行程還未過半。接下來的時日要加緊趕路,會更艱苦,更加辛勞。顧盼拉緊了營帳寬衣躺下,運起【清心訣】片刻倦意便襲上眼簾,迷迷糊糊地睡去。

……………………

漆黑的洞窟深處燃起忽明忽暗的火光,不知是否燈下黑的緣故,洞口起一大段甬道里仍是暗摸摸的,目不能視物,更讓深處的火光顯得陰森可怖,不知燃起火光是為了御寒,還是正在燒烤著什么東西。

倪妙筠抿了抿唇,低頭貓腰鑽進了一人高的甬道。她身量高挑,不得不微微弓著身軀才能通過。牛皮長靴踩在凍得發硬的地底,發出【騰騰】聲,清脆又飄渺地回盪在甬道里。正是她並未避諱,又身姿輕盈才有如此美妙的聲音。

穿過甬道是一處寬大的石室,處處簡陋,除了堅固之外幾是草草開鑿。唯獨一座人像石雕刻得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副面容,那雙眼睛,仿佛正戲謔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不僅是石室,石室里的人,還有這個世界。

石像前的男子聽見響動也不回身,只抓起一把枯柴添在火堆里,讓室內更加溫暖些。

很少見到他如此沉默,這樣發愣,只是呆呆地看著石像,仿佛再與那雙戲謔的眼睛對視,兩人的目光里都說著無數旁人聽不懂的話。也很少見他那么落寞,那么難受。或許在他接過昆侖掌門令牌之時,他的心比現下更為艱澀難忍,更為凄惶不安。只是那一刻,自己未曾在他身邊,待得再見面時,他已調適好了一切,大膽地直視一切艱難苦楚,面對重重迷霧。

倪妙筠忽覺心安,他就是這樣,每每以出人意表的手段排除萬難,仿佛沒有什么事會真正地難倒他。雖不是什么呼風喚雨,輕易就能挽狂瀾於既倒的神仙,可只要有他在,任何事的勝算便神奇地憑空增了兩成。

「冷不冷?」吳征還是與寧鵬翼的石像對視,淡淡問道。

「不冷,你呢?」倪妙筠靠近火堆了些,從石像里除了戲謔她什么也看不出來,也不明白吳征為何一直在看,在石室里也呆了足有一日。

「烤著火還挺暖,軍器都搬出去了?」這是發掘的第四處僖宗遺藏,也是盛國境內最後一座遺藏所在。除了桃花山之物,盛國境內的三處遺藏在發掘之後便即拆毀,這里是最後一處,也是盛國里最後一座寧鵬翼的石像。

「嗯。你……不歇一歇,明日就要動身了。」兩人之間拌嘴的斗氣早已消了。吳征每日都很忙,忙得幾乎停不下來,除了營中諸事之外,韓鐵衣還逼著他學了好些東西。倪妙筠雖每日都陪在他身邊幾乎寸步不離,可沒多少機會閑聊,更別提親近或是撩撥些情愫了。

「再過一會兒。」吳征喃喃道:「下一回再見到這個人就不知要到何時了……也或者永遠都沒機會再見到。」

「給。溫山貯藏的冬桔,我剛嘗過一顆,挺甜。」

「冬天想吃些蔬果可不易……」兩人之間就是這么淡淡的,卻不由自主地越發熟悉,越發親近,也越發喜歡這份簡單又特別的情愫:「你也吃。」

吳征並未如尋常人一樣將桔皮剝盡取出果肉,而是桔皮上下撕去兩只小碗蓋似得一塊,露出果肉頭尾兩截。再把中間仍粘於果肉的桔皮劃開,那桔皮就像條絲帶一樣垂下,展露出中央的果肉來。

「嗯。」點點滴滴都有不同,即使他沒有刻意,也有許許多多新奇有趣的妙法兒,給簡單的軍中生活增添不少樂趣與光彩。倪妙筠輕咬酸甜可口的桔子,似已習慣,也喜歡了這種簡單而不平凡,就像吳征這個人一樣。

「你知道么。」吳征指著寧鵬翼的石像道:「他若是還活著,我會掉頭就走,躲得遠遠的。中原大地他想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我一概不管,也不敢惹他。」

「這人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既然你這么忌憚他,一定有你的道理。」

「不是忌憚,就是怕,我完全不是他的對手,這個世上也沒有人是他的對手。與他作對就是自尋死路而已。」吳征搖了搖頭,又欣慰地笑了起來道:「幸好他早就死了,所以咱們想做的事情都還有希望。他從前做下的那些事,我也還有機會抹得干干凈凈,還中原一片清凈。今後還是不要再見了吧,啊?不好意思了,我得了你不少好處,彼此之間還有不少淵源,不過你從前做的事情我不喜歡,所以你的一切,都不該再存在了。包括你的過去,你留下的一切,你的子侄後代。呵呵,不好意思了唉……」

沒頭沒腦,像自言自語,又像再與石像對話,倪妙筠扁了扁嘴,只能把他當做瘋病發了,由得他去。

「走吧。」吳征將桔皮拋在火堆里,轉身拉起倪妙筠就要離去。

倪妙筠指尖一縮,終究沒有抖開任由吳征捉住。兩家的親事幾乎板上釘釘,除非戰場上誰有什么三長兩短。既然如此,又何必假惺惺地甩開?這叫事已如此,與自家肯還是不肯無關。

倪妙筠一邊安慰著自己,一邊問道:「怎地又忽然想走了?」

「這人死了百來年啦,再可怕也沒什么了不起,我在這里呆了一日已習慣了,就是忽然想起一件更可怕的事情來。」吳征齜牙咧嘴,一副十分恐慌的樣子道:「陷陣營那邊,我刻意讓他們大冷天的長途跋涉。你知道的,盼兒自小沒吃過什么苦頭,就是想讓她知難而退,最好逼得她吃不消半路偷跑。沒想這小丫頭一路就這么熬了下來,三日後就要抵達柴郡,你說我慌不慌?」

倪妙筠一甩手臂嗔道:「誰讓你這么卑鄙無恥!」柔荑被男子粗糙的大手握在掌心,雖是暖融融地,可舒適之感越發讓她心慌。吳征一提顧盼之事,她心中又有些泛酸的火氣,借機甩脫。

「我……」吳征目中的驚慌之意忽然暗淡,無比惆悵道:「人長的帥就是麻煩。」

「……」倪妙筠無語,出了洞口後取出一只木盒交予吳征,冷聲道:「回去了自行帶上,從此麻煩再與你無關。」

吳征打開一看是張人皮面具,做得簡直可稱猙獰可怖,帶上了必然其丑無比,誰都不願多看一眼。他驚道:「你……你……最毒婦人心啊……你為了獨霸我一人,竟然使出這樣陰險毒辣的計策。你就不想想,我帶上了之後再也沒了麻煩,可你天天跟在我身邊,看著定是每時每刻都在難受。再一想這張面具後的英偉姿容,心中難免遺憾非常,豈不是就此食難下咽?」

「難……難受個鬼……誰愛看你想你……最好離我遠遠的……」倪妙筠跺了跺腳,氣呼呼地飛也似地去了。今夜可謂近幾月來兩人話最多的一次,平日不多說相安無事,多說兩句又被他激得氣不打一處來。

心中悶氣未完,吳征的話又從後飄來:「陛下的旨意,你得挨著我近近的……你這是要抗旨不成?」

倪妙筠高挑的身姿剛剛躍起飄過山石,聞言打了一跌險些從半空摔了下來。要問以倪仙子的武功為何會失手跌跤,那自是心慌意亂,魂不守舍之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