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刀兵映雪·錦書為箋(2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6188 字 2021-01-02

兵丁都是時刻准備著豁出命去的人,如果一味只以威壓極易產生嘩變。就算是平日里不敢,到了戰場上誰也不會願意給太過嚴苛的主將賣命。

「究竟沒有幾人比得上他,若是他在這里,要收服一營將士的心實在不難,更不需用這等過剛易折的辦法。」顧盼面上一紅。

今日已不知第幾回憶起了他,熟悉的身影近在眼前地晃來晃去,卻又那么遙遠不可及。從小帶著她長大,青梅竹馬的大師兄,在不經意間就忽然變得那么強大,強大得再也跟不上他的腳步,也離自己越來越遠。午夜夢回之時,顧盼也曾問過自己,這一回倔強地再度偷跑出來,究竟是悶氣難消,還是為了讓他刮目相看?

加上用飯共有一個時辰的閑時,大軍就在雪中席地而坐,吃完了稍事歇息養養神便罷。難得的是申屠神輝也在較場邊一屁股坐在地上,拿了碗面條呼啦啦地吃得歡暢。他一來就操演得如此狠,又是這副尊容與聲音,著實招惹了不少憎惡,但能與諸軍同甘共苦,也讓軍心安定了許多。讓人討厭是一回事,是不是位合格的領軍者又是另一回事了。

全營上下也就倪監軍一人開了小灶,隨從給她在雪地里擺了桌椅,加了幾樣小菜。這倒沒人有意見,一介女流之輩肯在軍營里吃苦已然不易,另眼相待些也屬平常,何況是這么漂亮的女子。後營里那位堪與她一較高下的顧大夫,不也向來是更得優待么?

倪妙筠最終還是謝絕了好意,也端起碗頭坐在申屠神輝身邊,小口小口地細嚼慢咽。這二人坐在一起,一個美得出了水,另一個丑得見了鬼,實在不忍直視。

「你真不去後營和她照個面?躲不開的,遲早要叫她認出來。」

「不去,這幅尊容去見她,非把她嚇跑不可。」申屠神輝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肚子悶氣敲得碗沿當當響道:「這面具你到底怎么弄出來的?就算不能那么耀眼,也不必非得把我弄得這般丑怪是吧?」

「噗嗤……於右崢弄的,要發火你找他去。」倪妙筠憋著笑,對自己的一番傑作大是得意,故作平常道:「他往日東躲西藏,這副面具其實也耀眼的很,只是別具功效。丑成這個樣子,誰也不願多看一眼,有什么破綻也不容易被人瞧了去,不得已需露面人前時,這副面具最是適合。你看,效果不是挺顯著么,她早間就瞧了你一次正眼,至少今日是能混過去了。」

「想我一代帥哥,現下全敗在你手里了,一朝英名盡喪啊……」申屠神輝搖了搖頭,瞄了倪妙筠一眼道:「你今天話很多哎。」

倪妙筠眉梢本有喜色,聞言面色一沉,哼地一聲背過身去。越想越氣,那副面貌也是見之令人作嘔,連飯都不吃了砰地一聲擺下碗頭,沉著臉離得申屠神輝遠遠地坐下。

但凡男子初見到了一名漂亮女子,都會認為她一定既可愛又溫柔,若是這女子一言未發只是安安靜靜地在一旁,那一定和仙女一樣溫婉可人,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倪妙筠現下在全營將士眼里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比已漸漸熟識,偶爾會罵人的顧大夫還要好一點點。所以她發怒,定然是申屠司馬一人的錯。

這狗日的司馬,就不能待人稍微好一點嗎?

惹人厭的主官又成功激起了義憤。眾軍正同仇敵愾之時,又聽馬蹄聲急,轟隆隆地連成了一片。由遠及近的騎士打馬飛奔,到得營前時齊刷刷地翻身下馬一齊立定。

光以軍姿而論,這數百人還比不得陷陣營中的將士。看得出他們經歷過操演,只是仍站得有些歪,似乎天生就帶著些流氣,一時還改不過來。但誰都能看得出他們與普通將士大有不同!

沉穩,肅殺,孔武有力,有的太陽穴都高高隆起,有的在大冷天里甚至還有人只穿著單衣,露出盤根錯節的肌肉,有的目光如電,一眼令人膽寒,有的則滿不在乎地左右觀望,似乎一切成竹在胸。這一隊騎士毫不掩飾自己的強悍與威猛,一露面就給人巨大的壓迫力。

營官通了名姓,領著這隊騎士來到申屠神輝面前。惹人厭的司馬大人得意洋洋地起身,亮開破鑼嗓子道:「未誤時辰,尚可。這幫崽子什么也不會,再過一刻,你們就去好好教教他們。」

騎士共有三百人,一齊被安插進了陷陣營里,大部分做了百夫長,少量做了千夫長。這些早先的江湖大豪,世家公子們原本就有獨當一面的本領與過往,再經韓鐵衣悉心傳授之後擇優錄用。雖沒甚軍中經驗,卻足可勝任百夫長一職,更為出色的幾人則直接授了千夫長的職銜。只有諸如忘年僧之類的渾人實在教不會,但是武功又足夠高強,或是如於右崢等寥寥數人智勇雙全太過出眾,便留在主將身邊聽用。

陷陣營自成立起便以百人為數分編,且只有極少數的百夫長,大部分將官都未分配,這三百人一來剛好充實了軍伍。其中不乏有些軍士本對職位有意,但看了新來百夫長的樣子便知不好惹,只得暫時隱忍。

各隊都有了將官,軍令傳達立刻就迅捷有效了許多。申屠神輝整隊的軍令一出,不需半刻全軍便整隊完畢,不僅盧元洲松了口氣,申屠神輝嘴邊也有一絲滿意的笑容:「各隊都有了百夫長,把早間操演過的,再來一遍!」

被騎軍追了半天,在雪地里沒命地奔逃,找可以結陣自保的方位等等,比平日還分外地艱難些。何況午後正是困倦的時候,這位司馬大人真的巴不得大家死啊……但是主官有令,不敢不從,諸軍咬牙起身,不一時又被騎士們趕得漫山遍野地跑。

康家榮死死盯著前方的山坡,腳下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雪地難行,又已操演了半日頗有些全身發軟,而現在,他需要扛著手里的大槍再全力沖鋒半里的路程,才能和同伴們一起在絕佳的方位搭建起槍陣,反抗騎兵的追殺。

回到家鄉的喜悅與對采茶女的渴望全然沒了,有的只有快些結束這要人命的操演!這半里地卻像沒有盡頭一樣長,身後的同伴已經全數【倒下】,身前的同伴已在結陣,沒人會越陣而出來救他。身後的馬蹄聲越發近了,一雙腿卻怎么也邁不出步伐去。康家榮哀嘆一聲,正准備跪地舉槍投降。【倒下】固然可以爽快一時,可之後的責罰與加練更加艱苦,他也是實在堅持不住了。

一道人影輕煙一樣掠過自己,只聽身後駿馬長嘶,康家榮駭然回頭。只見午後才加入軍伍的【百夫長】高高躍起,將駿馬上的健兒拉下馬鞍奪了坐騎,長鞭唰地一抽,駿馬痛呼聲中利箭一樣竄出。康家榮看得目眩神馳,還未反應過來便被百夫長提上了馬背,將韁繩交予他,喝道:「堅持住,莫要分心,速速去結陣。」

那百夫長救下了康家榮便斷在後路,哪位軍士落了單便前往施救。他的武功比起普通軍士來高得太多,雖無力阻止騎軍勢不可擋的沖鋒,但是到得哪里,哪里就能稍緩一緩。待得槍陣結成,他一人之力就救下了十余人之多。康家榮與同伴們對看了看,胸中齊齊涌起一股熱血直沖腦門!

高手!

高手一人之力不能改變戰事,但是他做到的事情意味著軍陣可以更快地集結,兵丁們也有更大的機會活下性命來。他們的百夫長,居然是位高手!

陣勢已成,騎軍不敢再強行沖陣,遂兜轉馬頭攻擊別處。這一組百人隊活下來八十二人,前所未有,足足比從前操演時活下來的多了五成之多!

百夫長松了口氣,回頭朝兵丁們露出個笑臉道:「都做得不錯,有些缺點我細細說與你們聽。」

毫無架子,和藹可親,哪像申屠司馬一樣惹人生厭,更難得又有一身過硬的真本事!兵丁們幾在一瞬之間便心生好感,被徹底折服。軍中最敬強者,有這樣一位百夫長,誰都會覺得幸甚。這一支百人隊的心,從未如此齊過,士氣,也從未如此旺盛過!

「看起來齊寒山做得很不錯了,結陣最快的果然是他。」倪妙筠又坐回了申屠神輝身邊,個人之間的齟齬不可影響公事,她一貫都很公私分明。

「向來都是他,嘖嘖,想不到一個浮華浪盪的公子哥兒,認真做起事來還挺靠譜。噯,我聽你說過,三國會盟時他可是奉命潛伏在桃花山接應的?」

「嗯,是他。」倪妙筠目光忽閃著打量全場,有些不安道:「其他人莫要出錯的好……」

「出不了錯,嘿嘿。」申屠神輝丑陋的面容上,目中精光大放,厲芒四射道:「我是怎么叫他們心服口服的,他們依樣畫葫蘆而已。何況我做了大半天的惡人,好人全讓他們來做,可謂好處占盡。如果這么點事情都做不到,我和韓鐵衣就都是瞎子了!」

操演場上越發熱鬧起來。

一名肌肉盤根錯節的壯漢雙手環抱,幾乎將一匹駿馬給抱了起來,可謂凶威赫赫,嚇得騎兵們無人敢上前掠其鋒芒。這一攔阻,幾名被追得走投無路的兵丁亡命奔逃,生生沖出一條活路。將這一切看在眼里的人都相信,若不是因為在操演不必傷了馬兒,壯漢或許三拳兩腳,便能將一匹駿馬活活打死。

每一支百人隊都有更多的兵丁【活】下來,每一位新入伍的百夫長,千夫長都在大顯身手,引來一陣又一陣此起彼伏的歡呼聲。陷陣營自成立以來,留下的都是強悍精干的軍士,可是這支軍始終說不上強大。莫名其妙,漫無目的,為練而練。可就因午後忽然加入營中的三百名高手,陷陣營忽然有了凝聚力,忽然就有了無比的自信。這三百名高手,正在給全營五萬將士注入軍魂。

倪妙筠的目光看得越來越亮,申屠神輝嘴角的笑配上那副尊容,可謂越發地猥瑣。他絲毫不擔心營中的將士多討厭自己,只消他們都折服於自家的百夫長就成,百夫長們都聽他申屠神輝的。而他的軍令不需要下達給將士們,只需要下達給百夫長們就行。這樣的事,韓鐵衣已幫著他操練了無數遍,每一位新上任的百夫長都已熟極而流。

「我……勸你不要笑的好,我怕我會控制不住打死你!」申屠神輝笑起來著實太過難看,還讓人犯惡心,連倪妙筠都難以忍受。她眼見一支強軍正在成型,大喜之下還能恨得牙癢癢,可見申屠神輝猥瑣到了何等地步。她非常確信,自己說的可不是戲言。

「看看你給我的面具,後悔了吧?」申屠神輝回頭剛想咧嘴一笑,又生生忍住。女郎的拳頭已捏了起來,自己現下是真的弄她不過,動起手來只有吃虧的份兒。

「有點。」倪妙筠撅了撅唇略有委屈,起身向操演場走去。一來陪著司馬大人實在有點惡心,二來陷陣營里今後只有一個壞人,她身為監軍,也是時候下場走一走,為凝聚軍心出一把力了。

顧盼遠遠地在樹梢上看得目瞪口呆,她實在不敢相信,自成立之日起就困擾陷陣營的難題在一個下午的時光里便徹底解決了。一切都像是早就安排好的,卻又安排得如此天衣無縫,順暢無比。

這些高手她不知道是哪里來的,手法卻早有耳聞。無論是從前的暗香零落,還是大秦國的武林同盟,如今的陷陣營都像是他們的延伸,手法巧妙,立竿見影。顧盼不得不再度遠眺申屠神輝,這個陷陣營里唯一的惡人,就是他來了以後才產生了這樣的變化。隔得遠了已看不清他丑陋的五官,可無論怎么打量他的身形氣度,都難以找到一絲一毫的熟悉。顧盼一陣恍惚,那是她從小到大最為熟悉的兩個人之一,如今的恩怨糾纏也源自於他們兩人……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眼看著除夕越發近了。陷陣營里一日緊張過一日,卻不妨礙年貨堆成了山。當兵的吃餉打仗天經地義,可除了基本的軍餉之外,若能更有些人情味兒,也是軍心士氣極大的保障。越發臨近的戰火硝煙味道,也不能阻止對新年喜氣的向往。

這兩月來陷陣營已成了合格的軍伍,紫陵城里卻一日都不太平,邸報依然每日用八百里加急送到營中。燕盛之間的摩擦越發劇烈,幾乎已擦出了火花,大有一觸即發之勢。燕國直接把吳征定為欽犯,逼迫盛國交出吳征,盛國則是慣常的唯唯諾諾,卻扣著孫賢志不放,更別說交出吳征了——吳府上下空空盪盪沒幾個人,吳征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陷陣營頗有枕戈待旦的態勢,營中彌漫著緊張的氣氛,後營里也不例外。

顧盼見識過戰場廝殺的慘烈,剛入營時每每想起來仍是心驚肉跳。或許是歲月漸長,也或許是適應了眼下的生活,顧盼現下的心態已漸漸平和。該來的總會來,躲也躲不掉,就像她現下已不去糾結那位申屠司馬是不是那個人。

說來也怪,這人在營里可謂臭了名頭,偏偏自打他來了以後,後營的日子居然十分舒暢。譬如他剛來的第一日天降大雪,後營里人人在營帳里烤了一日的火。第二日化雪天里陰寒刺骨,後營中一頓忙碌人人冒汗,寒氣便也不難受了。總之後營里的日子被算好了的異樣,總是恰到好處。

「我看她是不會來找你了……都到了這個時候,你真的不去見見她?」倪妙筠難得地心平氣和向申屠神輝道。

「還不到時候。」申屠神輝也難得地面無表情——沒有表情就是最不難看的時候,愣神道:「我心中已有了計較,再說吧。」

「戰事沒有幾日了……萬一有什么意外,你莫要後悔呀……」

「不會……不會的……」申屠神輝喃喃自語,瞄了女郎一眼,低頭道:「你心中也有很多疑惑,到時候你一起來吧,總要讓你知道的。」

「嗯,我知道你做事總有些緣由,也確是想要知道。」

臘月二十三小年之際,一個足以震動朝野的消息忽然傳至燕國長安城。

御書房里欒楚廷不可置信地看著手中的密信,厲聲道:「丘愛卿,可真?」

「千真萬確。」丘元煥躬身道:「張聖傑與梁玉宇已有共進退之盟約,據臣所知,成都也已得到了消息,梁俊賢正遣使星夜趕往長安。」

「想不到啊,想不到啊。」欒楚廷敲擊著桌面沉吟道:「張聖傑那個小子居然有了反抗之心?朕原本以為他遲遲不奉旨,只是為了討價還價。如今看來,盛國是有不軌的企圖。」

「臣也認為如此。」丘元煥朝攤開的地圖上一指道:「臣已令三江口一帶加緊提防盛軍動向,只是陛下,若是有變,恐怕一時難為。」

「朕知道。」欒楚廷面沉如鐵手指掃著葬天江一線,咬牙切齒道:「大軍南遷不可亂了方寸,若是有變,便暫時隱忍一二也無妨。張聖傑!你好大的狗膽!」

「如今看來,忘魂散之毒只怕盛國早有能人制出了解葯,否則張聖傑安敢豁出性命?盛國自張安易起便裝瘋賣傻隱忍不發,所謀者大,臣以為不可聽之任之。若是太過縱容,只怕局勢糜爛,今後一發不可收拾。」

「丘愛卿可有高見?」

「當是此時天寒地凍,糧草未曾足備,大軍不可妄動。臣以為可先提一支精兵以能人為將,速速趕至揚,徐一帶巡弋江邊。一來壯我軍威,使盛國不敢正眼北向,二來若遇變故,可及時支援接應。同時大軍一事加緊整備,提早南下,待大軍進駐之後,盛國縱有翻天之心又何足為懼?」

「有理,正和朕意!丘愛卿可有能人舉薦?」

「有。有一人三十余年來潛心修行,近日大成,不僅武藝出眾,熟知兵書,智勇兼備,為人又律己寬人,可為朝中棟梁之才。臣舉賢不避親,正要舉薦臣之愛徒與陛下。」

「哦?丘愛卿之愛徒?速速為朕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