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日麗風和 湖心有天(2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7759 字 2021-01-02

丁太守作為少數知道吳征來到青蘇城的官員,一點都不敢怠慢。這一艘樓船有三層,在湖面上漂行時平穩而舒適。——本就是盛國的戰船,平日水軍在太湖中操演,今日調來一只,連搖船的都是軍中水手。

吳征去慰勞了水手,又賞了些銀兩,便去三層與家眷匯合。

樓船三層之上,打開了窗棱湖風鼓盪,放眼望去猶如登半山俯瞰湖面。晌午剛過,湖面倒映著金燦燦的日光,泛著朵朵鮮花般的漣漪。那一眼望不到邊的水天一色,心胸豁然開朗。而春季溫暖而濕潤的湖風吹來,仿佛帶著湖岸邊連排花草的清香,精神為之一暢。

吳征攜著玉蘢煙倚欄望遠,指點著數不盡的山水如畫。忽而幾尾大魚似是受到樓船的驚擾,騰騰地躍出水面,又潑喇喇地掉回湖中。玉蘢煙也吃了一驚,但她現下內力已有小成,只微張小口啊了一聲,不再手慌腳亂。

「玉姐姐修行進境不錯嘛。」吳征見狀大贊一聲。

獨獨攜著她也因家中玉蘢煙武功最低,身子骨最弱。這一年來她張羅二十四橋院諸事,按著吳征的想法做得清清楚楚。玉蘢煙不是能干的主兒,困居冷宮多年更是與世隔絕。能把二十四橋院立起來,雖有章大娘等人幫手,玉蘢煙在背後付出多少心血可想而知。如今內功修為也有小成,可見她待吳府死心塌地,一顆芳心全撲在了上面。

「還沒到二品。」玉蘢煙怯生生地十分忸怩,倒不是害羞怕生的性子犯了,而是在一干頂尖兒的高手面前,說起武功修為來實在不好意思。

「修行得晚,沒有底子不要緊,姐姐又不用著急,有這樣就很不錯了。」吳征手掌下滑攬著佳人的柔腰指著湖面,道:「堅持練下去,哪天湖面再蹦起魚兒來,姐姐就能躍過去順手一抄,將魚兒捉上來。」

冷月玦伴著柔惜雪,聞言心中一跳。她難得見師尊心境如此平和,也知她聽到這一句難免黯然。吳征並未壓低嗓門,聲音隨著湖風送來,果見柔惜雪眉間微蹙,原本放眼天際的目光垂落回足尖。她武功全失,目中神光不在,一眼就被人看清心中凄然無助。

吳征也自覺失言,此刻天色漸晚,陽光緩緩斜照,湖水中已隱含金色。他擺了擺手,向艙底的水手喊道:「勞駕往煙波山去。」

江南五大湖,絕無一座湖中島像煙波島這樣寬廣。吳征領頭登了島,又吩咐官差備好飯食,其余不必陪同。順著石階拾級而上,離湖面約有三丈多高便入了島。島嶼地面平坦開闊,湖中又水汽豐沛,足有千畝良田。煙波島中央另有幾處山峰,遠遠望去景色清幽,果是仙境般的好去處。

煙波島上原本就有十余座富戶建造的庄園,前年叫官府補了銀兩盤買下來。這些富戶往年都常來島上散心居住,故而石頭路建得四通八達,寬度足以讓七八匹馬兒並行。吳征等人的車馬原本就隨著樓船一同上了島,當下就放蹄飛奔,在四面環水的桃源仙境里快意馳騁了一番。

穿過阡陌田畝,南面山坡上一片桃林開得正盛。蕊開新瓣時片片送暖,明媚得讓人難以側目。一條山溪從桃林間穿行而過,泉水叮咚處又有落英繽紛。可愛深紅愛淺紅的桃花最得女子喜愛,諸女心動神迷,挽著手步入桃林中。又見島上水霧正起,花瓣帶露正濃,仿佛置身夢幻之間。

倪妙筠陡然想起那首被她鄙薄過的桃花詩來,回望吳征,暗道若能與他在桃林中過一世,閑種桃花,花落換酒,倒也極盡滿足。

這一看,卻見吳征嘴角帶著神秘的微笑,越過諸女順著山溪邊的石階向上道:「桃紅梨白,我看那里的梨花也不遜色這里。」

眾人目力極佳,早瞧見半山坡處還有一片梨園,從山腳仰望去,白生生的猶如高山上覆蓋的積雪。梨花繁盛,枝葉茂密,正遮擋了視線望向山頂。山腳與山坡就已如夢似幻,山頂就更讓人期待了。

桃林將盡,梨園將出,只見一塊石碑上刻著首【點絳唇】: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煙水茫茫,千里斜陽暮。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

青岡石料的碑體光潔如玉,字跡清新,顯是新制不久。眾人回首望去,果見石階隱在桃林之中難以辨別。若待晚春時分落英繽紛亂紅如雨,真要以為登臨仙境,就算還記得來時路,又有誰肯再歸去。

「妙手生花,不知是哪位大匠規劃的園林。」

即使是皇帝行宮,也罕有這般精巧的。以張聖傑幾乎廢寢忘食地勤於政事,其實難以想象他會來搞什么閑情逸致的事情。更有趣的是,行宮建造時整個盛國前途未卜,張聖傑身為皇帝也是危在旦夕,不知道為何會忽然下了偌大的氣力來打造這座行宮。

吳征神秘的笑容,別致的行宮,幾乎每個人都品出了味道——內有玄機,只是猜不透吳征和張聖傑在搞什么鬼而已。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正是春中時節,梨花開得最盛。這座梨園若冰封天地,進入之後又覺飛雪蔽日。吳征折下一枝來插在顧盼的鬢間,小姑娘愛美,含珠帶露的花枝插在雲鬢里如瓊玉發釵,少女之清純直可欺雪,果有梨花一枝春帶雨的美態。

穿過梨園,這一路恍然如夢。吳征深深一嗅,桃梨之香仿佛不舍離去,附在諸女身上縈繞環旋,令人心曠神怡。這一處也有塊石碑,同樣刻著碑文:斜髻嬌娥夜卧遲,梨花風靜鳥棲枝。難將心事和人說,說與青天明月知。

一首嘆情郎薄幸的怨嘆婉約詩,卻幾乎觸動在場所有人的心弦。昆侖覆滅,天陰傾亡,還有數不清的國仇家恨,一行人里個個心里都有難以言述的苦悶。午夜夢回,多少次念及舊人,感懷舊地。——就連欒采晴都不例外。

一行人沉默了片刻,又隨著吳征登上石階。過了梨園,石階末端就在不遠,前方的屋室已現了輪廓。待得登頂,只見一座石制牌樓聳立於前。

牌樓以紋晶藍石鑄成,淡藍的色澤在威嚴中又有些柔和之意。屋檐的飛角不似尋常的尖銳,而是以佛像替代飛角,圓潤且銳氣不顯,令牌樓更顯親善。

牌樓正中尚未掛上牌匾,讓人不知這是哪處仙鄉,可左右兩只石柱已雕上了楹聯。字跡龍飛鳳舞,雕刻得也是巧奪天工:念念不離心,要念而無念,無念而念,始算得打成一片;佛佛原同道,知佛亦非佛,非佛亦佛,即此是坐斷十方。

柔惜雪如中雷擊,啊喲一聲呆立當場。她杏目瞪若銅鈴,檀口大張,俏面上俱是剛剛沁出的香汗無數,直至全身淋漓。不僅是她,祝雅瞳,倪妙筠,天陰門碩果僅存的幾位俱呆住了。

可親的牌樓,熟悉的楹聯,不都是天陰門昔日的模樣?天陰門是佛宗,有出家的弟子,也有帶發修行的門人,那副楹聯便顯一視同仁的門規。天湖中的煙波山上,仿佛已被焚毀的天陰門有佛祖顯靈庇佑,以大神通跨越千里之遠,將整座門派搬至此處。

「玦兒!」

「嘻嘻,在!」冷月玦目泛淚光,又喜不自勝地跳在吳征身邊,興奮得難以自己。

「還不快請你師門長輩進去看一看。」吳征愛憐地撫著她的長發,也是情難自禁地與冰娃娃一擁。

煙波島上的天陰門自然不會是佛祖顯靈,而是冷月玦花費了無數心力,繪制了無數草圖,再與大匠反復探討確認之後才定下的圖紙。煙波島南坡風景清幽宜人,重建的天陰門便選在了此處。其中當然也不乏吳征的諸多心血,這兩位幕後功臣也是第一次來此。見了柔惜雪等人的模樣,便知修建得幾乎不差。

吳征心頭一塊大石也落了地。天陰門的衰弱其實由他而始,正是因為祝雅瞳懷了他,才有了之後林林總總。二十年來,坐擁柔惜雪與祝雅瞳兩位不世出天才的天陰門始終在痛苦地掙扎,最終功虧一簣,不復存在。天陰門沒有對不起祝雅瞳,祝雅瞳與吳征卻連累了天陰門。重建天陰門,是吳征作為祝雅瞳之子回饋給母親師門的第一步。

柔惜雪顫巍巍地,連一步路都走得無比艱難。她雖武功全失,從前絕頂高手的身子骨仍有底子在。會走得如此顫巍巍地猶如沒出過閨閣的姑娘,自是心緒已激動得無以復加,以至有些失控。

牌樓後的佛堂里甚至已供好了佛像,整座天陰門都已修建完成。冷月玦攙著柔惜雪緩緩前行,細細觀瞧。這一切多少次出現在夢里,柔惜雪已經記不清了。可是美夢成真,一切實實在在地出現在眼前,她再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才能確定不是在做夢。一時之間,她竟有了萬事足矣的念頭。

有徒如此,天陰門也已重修,再無掛念,自己一個廢人留在世上也沒什么意思,

「師尊您看,這里是什么,徒兒有些記不清了……」

「夾竹桃!是夾竹桃!柳師妹喜歡夾竹桃。她原先養的那一株都有丈余高了。」

柔惜雪忽然精神一振!走完了前院來到後院,第一座便是柳寄芙的居所。居所已建得妥當,唯獨花草,擺設等等留了許多空白。聽冷月玦一問才知是她記不清了,柔惜雪不由有些心疼,愛徒重建天陰門一定極其艱難辛苦,記不住一些細節情理之中,自己必然要為她分擔一些,再將這些留白之處補齊,才好告慰枉死的師妹們在天之靈。

「嗯。弟子記好,回頭就去補上。這里是……」

「一尊銀杏木滴水觀音像,高一尺六寸,寬八寸,水是從右手無名指處滴出來的。」柔惜雪如數家珍,似乎整個天陰門上下,沒有任何事情她不知道,沒有任何事情她記不起來。

「還有這里……」冷月玦開始撓頭,目中的笑意活像只【奸計得逞】的小狐狸。這些東西她一樣記得,在天陰門里從小長大,莫說每一位同門院里有什么,就連擺放的方位,順序,她都能記得清清楚楚。故意缺漏全是為了柔惜雪,師尊武功全失必然導致萬念俱灰,只怕天陰門重建之日,就是她了無生趣之時。這樣【陰損】的主意倒不是冰娃娃能想出來的,並非不夠聰明,而是沒有那么莫名其妙的腦洞。

「不要緊,為師先說,你不用記得,為師都記得……明天咱們再來一次,用紙筆一一記下就是……其實也不用,下回去見大匠的時候,為師一道兒去。玦兒為這些事定然勞心勞力,為師愧對玦兒……」

如今看來,吳征的歪點子又起了奇效。這人不知道哪里來的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簡簡單單,卻又准准地命中人心。看柔惜雪憶及從前,感懷無限,卻又興致勃勃的樣子,至少短期內師尊是不會有什么大事已了的想法了。

冷月玦回頭朝吳征吐了吐舌頭,露出感激一笑。吳征則一挑眉毛,又揚了揚下巴。前方就是索雨珊的【宅院】,在天陰門里這位極其特殊,吳征待她又是同情,又是敬重。至於柔惜雪,想必待她的虧欠分外地多。

四壁空空的院落,院角有六株青竹,堂屋門前的階級下左右分栽了一顆桂花。倒是除了條石板小路外,遍地都是青草。春意正濃,厚厚的草甸子散發著青草獨特的芳香,使得一座涼亭也似乎隱在草叢中。

柔惜雪淚若珠墜。索雨珊落發修行,最是文靜虔誠,於外物幾乎不關心,是同門師妹中最節儉,也最單純的一位。就連那座涼亭,還是自己怕她在院中石桌旁修行閱經時被風吹日曬,特意為她搭蓋的。往昔種種,觸動內心深處的情感,柔惜雪見了這座新天陰門之後的寬慰又覺傷心欲絕。

「師尊,我們歇一歇,不忙的。」

「嗯。」柔惜雪走了許久,此刻才恍然醒覺,腰肢酸軟,足底發麻。她剛剛坐下又猛然想起一事,幾乎彈了起來。

舉目四望,終與吳征得對在一起。這雙杏眼終於有了神采,喜悅固然有之,卻絕不是這么簡單。那目光復雜得吳征全然無法解讀,相信連柔惜雪自己亦然。吳征與天陰門並無直接干系,可之間的恩怨糾纏,林林總總,誰又能說的清呢?

柔惜雪遲疑片刻,似從不知如何是好中想明白過來,攜著冷月玦的手來到吳征跟前,雙膝一軟就跪了下去。且看她的動作,似是不知如何表達心中得感激,竟要去吻吳征得鞋面。

吳征當然不會受此大禮。柔惜雪一動,他便向旁一閃。柔惜雪知道自己現下奈何不得他,便自顧自地恭敬磕頭行了大禮,以額頓地道:「恩公大恩大德……」

不等她說完,吳征便上前虛扶,示意冷月玦道:「柔掌門不必如此,請起來吧。」

冷月玦趕忙去扶,柔惜雪卻倔強地甩手,看樣子就算被愛徒強行扶起,她也還會跪倒。冷月玦無奈,目視吳征眉目傳情:「讓師尊盡一份心意吧。」

這座她嘔心瀝血,付出了無數心思,也忍受了無數屈辱的天陰門,的確在心中割舍不去,與靈魂連為一體。不是柔惜雪沒有想過重建天陰門,只是她武功全失,也意味著權勢,號召力全都離她而去。盛國更是片從未經營過的陌生土地,認識的都不過寥寥數人。身無分文,窮途絕境,便是天陰門的現狀。誰又肯來做這份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費鴻曦也好,倪暢文也好,就算倪妙筠跪死在他們面前,他們都不會這么做。就算他們願意,盛國皇帝又肯不肯?

山腳的桃林,山腰的梨園之上,這片仙境般的所在,真真切切地立起舊時屋瓦,卻又換了嶄新容顏,清麗出塵。柔惜雪知道誰才有這樣的能耐,更知道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吳征離府出征之後,冷月玦捧著書冊要修訂天陰門的典籍,當時就發現愛徒有什么瞞著自己。只是萬念俱灰之下日常懈怠,愛徒賣關子她也沒有深究。如今想來,重建在當時就已動工,冷月玦才會滿懷希望。

吳征固是天陰門二十年風波之因,但所有的後果都要他承擔那是推卸責任,怨天尤人之舉。這一片尤勝從前基業不是臨時起意,而是他一到盛國就在計劃之中,歷經近兩年才得完工。已覆滅的天陰門從此又有了根基之地,猶如希望的種子再度破土而出。光憑這一點,吳征的恩惠就已不啻於再造之恩。

柔惜雪行著庄重的大禮,吳征閃在一旁不敢受,柔惜雪自行其禮以示尊重,吳征則當她跪拜天地。一套禮節足足行了兩炷香時分,雙膝發麻的柔惜雪才被冷月玦攙了起來坐好。此時她已呼吸凌亂,面色發白,汗下如雨,額頭上甚至有幾道血痕,卻是一臉寧靜,仿佛完成了些許心願的滿足。

「恩公之德浩如煙海,貧尼當生生世世供恩公名諱與佛祖座前,日夜祈祝……」柔惜雪感念之情依然未定,心潮起伏,全不知該如何感謝吳征,只把能想到的一切都說了出來。

「柔掌門若再叫恩公二字,今後就沒法再說話了。」吳征面色凝重十分嚴肅,道:「無論看我娘的面子,還是玦兒的面子,這些事情我都該去做。」

「吳掌門高義。」柔惜雪只覺心思已許久沒像今日這樣清晰而專注,不僅立時明白吳征不喜什么,還知道他有話想說,道:「但請吳掌門吩咐。」

「吩咐談不上,只是一些建言,玦兒來說吧。」吳征話一出口,就見祝雅瞳與倪妙筠站到了柔惜雪背後,大有天陰門人同舟共濟之意,不由欣慰一笑。一是一,二是二,就算是一家人,他也喜歡這樣清清楚楚。

「師尊。吳掌門的意思是,欒家污穢天陰門名聲,雖是冤屈之事,到底已在世間流傳,短時之內洗脫不得,天陰門重立一事不可操之過急。昆侖派也已重修,不日就要以昆侖大學堂之名招徒授業。吳掌門的意思是,不若這里暫定為昆侖大學堂天陰門分院,不必太顯山露水。就算有些不明事理真相的人搞些責難,昆侖派也好出面先接了。昆侖還有些家底不怕這些,天陰門卻是分毫都傷不起。待過得三五年,天陰門沉冤得雪,元氣漸復,再立山門不遲。」

話說至此,朱泊哈哈一笑,拿起酒葫蘆咕嘟咕嘟灌了三大口。連天陰門都修起來了,昆侖派難道能沒有?

「但憑吳掌門決斷,貧尼絕無怨言。」柔惜雪雙手合十半躬身謝道。

這一點連吳征都出乎意料。雖是權宜之舉,也確實都為天陰門考慮,但終究讓天陰門變作【下屬】。以柔惜雪曾經的身份,以及她對天陰門的珍視,連冷月玦也斷定極難答應。看來經歷了磨難,柔惜雪的心境也已大變,變得比從前更加務實。

「天陰門同道在此,昆侖門人也在此,在下此言絕非戲言,柔掌門何日欲重立山門,在下絕不勉強。」當著祝雅瞳,倪妙筠,以及朱泊,陸菲嫣顧盼的面,吳征庄重許諾。無論柔惜雪現下究竟是怎生想法,迫於無奈還是心甘情願,這份許諾是少不得的。

「敢問吳掌門,昆侖派建在何處」

「就在北面。」吳征遙遙一指,只見不遠處的一排亭台樓閣,一樣的依山傍水,一樣的宛若仙境:「不是在下小氣,而是還要等幾位貴客來臨,咱們現在島上游玩幾日,等貴客來了,再請諸位一游昆侖派。」

雖是夕陽照晚時辰,卻是萬象更新之際。兩派門人均覺百廢待興,胸臆爽朗得天湖浪花翻涌的清波,無邊無際。其余非兩派門人者也由衷地感到高興,唯獨欒采晴都嘀咕道:「這樣都能讓你們翻身?奇哉怪哉……」說不清她的想法,總之韓歸雁聽在耳中,也不覺她有什么嫉妒或是恨意。

官差依約送來晚膳,眾人就在索雨珊的院子里用餐,還特地讓官差多送來兩套桌椅。雖無人落座,桌面卻擺著碗筷,斟了美酒。每當眾人歡飲時,都朝這兩桌舉杯相邀,仿佛那里坐著熟悉的同門,耿精忠,奚半樓,林瑞晨,柳寄芙,索雨珊,鄭寒嵐……

酒足飯飽,撤去桌面,眾人在草甸子上鋪好絨毯席地而坐。冷月玦今日喝了許多,原本肌膚潔白的冰娃娃小臉紅撲撲的,分外地嬌艷。她從袖中取出玉洞滴露在指尖盤旋一舞,道:「陸前輩,晚輩能否請您共奏一曲?」

冰娃娃這一路都顯話多,且越行近天湖話越多,柔惜雪直到此刻才明白為何。看清靜寡淡的愛徒在人前落落大方,真覺今日發生的一切恍若隔世。

「幸何如之。」陸菲嫣雖被冰娃娃這一聲前輩叫得臉色發紅,也覺胸臆間的暢快非得借一曲高歌抒發出來不可,忙在膝間擺下鳳鳴青霄。

「手握靈珠~~常奮筆~~心開天籟~~亦吹簫!」冷月玦高舉藕臂,依然在指尖舞著玉簫曼聲長吟。冷漠的冰娃娃此刻意氣風發,轉動的玉簫發出嗚嗚風聲,尚未奏曲,與她的曼聲長吟便悅耳已極。

「錚~錚~」

陸菲嫣率先撥動琴弦,二女心意相通,且當是此時,再無比【笑傲江湖】更為適合的曲目。美婦左手勾挑,右手撫弦,正是她的絕技【石上清泉】。可簫音若有若無,居然如二鳳齊鳴,始終緊緊跟隨。須知比起在成都吳府之時,陸菲嫣武功大進,這一手撫琴絕技更加行雲流水,渾然天成。冷月玦的音律原本就較陸菲嫣稍遜,現下居然能以輔奏既不奪主,亦不示弱,稍懂音律,又經歷過吳府斗樂之事者無不暗暗稱奇。

曲調將盡,琴音漸弱,簫音轉強,主次變換。那盪滌心靈的簫音如風入松,不僅清越,且頗有發自內心的喜悅時引吭高歌的動人心魄。柔惜雪也深明音律,知道冷月玦今日之心境前所未有,且【手握靈珠常奮筆,心開天籟亦吹簫】的詩意至今徹底悟透。現下的愛徒,如手握靈珠,妙筆生花的文豪,心生天籟,奏出吹斷水雲妙音的仙子,正按孔吹簫,依於心境自然而然地翩翩起舞。

冷月玦音律大進,絲毫不遜陸菲嫣。昔日吳府合奏,百鳥齊鳴。今日在煙波山上,正值黃昏余暉,倦鳥正歸巢間聞仙音大作,不一時四周枝頭上便停滿了各式各樣的鳥兒。更奇的是,鳥兒齊齊俯首不語,似怕有一絲雜音,就擾亂了這首天籟之曲!

琴簫聲畢,天地間一時萬籟俱寂。過了良久,柔惜雪才喘了口氣悄然問道:「這是什么曲子?」

「掌門師姐,這是我們初去成都吳府時,吳掌門做的曲子。若是心境平和時奏來就似梵音,叫【清心普善咒】。若是心緒激動時便是方才的【笑傲江湖】。諸位師姐們都……都很喜歡……」倪妙筠目中有淚光,不知是被曲子所感染,還是念起舊時與同門一同欣賞天籟的時光。

「原來如此。」柔惜雪合十低眉,雙唇顫動,卻默默無聲,不知在心底吟唱著什么。

曲畢興盡,這一日也玩得頗為疲累。煙波山上屋舍俱全,日用的被褥等也早已備好。這里在不遠的將來就是昆侖派與天陰門,都是大家的根,既然來了,無人想走。連欒采晴也【厚著臉皮】要在這里繼續蹭吃蹭住。

柔惜雪當晚就要住在索雨珊的院落里,諸人一一告辭。出了院門時倪妙筠疾步越過吳征,錯肩時向他手里塞了張紙條。

吳征本就走在最後,接了紙條便大喇喇地打開,只見上頭寫了八字:落英深處,皇親謀反。他略一錯愕,品出個中之意,又驚又喜,還忍不住幾乎要失聲而笑。

這啞謎打得,不知倪妙筠鼓起了多大的勇氣。吳征從後望去,果見腳步慌張的女郎露出的潔白脖頸已然傅粉。可想而知她現下正倔強地睜大驚恐的眼眸,滿面羞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