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竹杖芒鞋 剜印心沉(1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4868 字 2021-01-02

即使是規矩林立的軍營,即使豪傑們在操演時段已被訓得令行禁止,絕對不敢冒犯軍規半點。聽得這個名滿天下的三字時,突擊營里還是發出一陣抽冷氣,驚嘆,訝異,與果然如此相混的嘈雜聲。

「天陰門……【飛花逐影】柔掌門?」忘年僧也是佛門出身,柔惜雪這三個字對他而言更是如雷貫耳。

至少在兩年之前,柔惜雪還是佛宗無可置疑的第一人,無論佛法,武功無出其右者。二十年前柔惜雪執掌天陰門,忘年僧還是寺院里修行的青年和尚。當年的所思所想還歷歷在目:「柔掌門該當是天上神祗下凡吧。」

這個荒誕的感慨並未持續多久,就被師傅敲在光頭上的木魚給敲得「頓悟」:「昏話,柔掌門必是修行大成的西天比丘尼,神祗是在道觀。」

這位步伐沉重,一段路就走得氣息散亂,面色潮紅,額角見汗的弱女子會是柔惜雪?這位眉眼里光芒暗淡,甚至時不時露出滄桑目光的女子怎么會是柔惜雪?

她的綽號是【飛花逐影】。天陰門有蓋世輕功魔劫曇步,身為天陰門掌門,傳說她施展起輕功來就像一片花瓣般輕盈渾不著力。而只要她願意,即使是一片陽光影子都能被她閃電般的身法輕易捕捉。

「正是貧尼。是不是覺得一個又老又丑,三步路就喘氣的尼姑居然是天陰門掌門,心里很是失望了?」忘年僧的嗓門一貫地大,這一段疑慮重重的喃喃之語一樣如擂戰鼓。柔惜雪聽在耳中,目光流轉淡淡地回答道。

忘年僧猛然驚醒過來,惶恐地朝點將台望去。只見柔惜雪帶著一絲迷茫尋找著發聲的人,左右轉動之後終於停在自己身上。即使魯莽如忘年僧,也看出柔惜雪並非確定自己就是方才言語唐突的人,而是她看見了自己的光頭,依然不能萬分確定,因此才露出詢問的目光。

忘年僧趕緊弓腰低下頭去。不僅因為言語中的疑惑之意十分冒犯,還因柔惜雪身旁的倪監軍美眸里吞吐著怒焰滔天。以倪監軍的積威,忘年僧嚇得心驚膽戰,哪里還敢抬頭。

天陰門被燕皇下旨覆滅之後,宗門本地里無一生還,倪妙筠與冷月玦來到盛國,而柔惜雪則銷聲匿跡。這樣一位身負絕頂武功的大人物自會引來江湖中猜測紛紛。有說她已隨宗門一道灰飛煙滅的;有說她來到一同盛國,准備就此隱居不問世事;也有說她因宗門覆滅一事已徹底瘋癲,誰也認不出她來。

讓人想不到的是,柔惜雪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既沒有瘋癲,也沒有就此隱居。更讓人想不到的是,【飛花逐影】一身功力已經冰消瓦解,比起普通人還有所不如。

但是她站在校場上,淡淡地說著話,幾分惆悵,幾分自嘲,都不妨礙柔惜雪這三個字。無論她現在變成什么樣,無論燕國皇室給她冠上什么污名,無論她的武功還在不在。她都是【飛花逐影】,都是登臨武學巔峰的絕世高手。

柔惜雪問完了話,無人應答,她也不再說話。忘年僧心境平定之後作揖道:「柔掌門風華正茂,何來又老又丑之說?至於身體抱恙也是一時之困,愈後自然無礙。柔掌門的修為,不是小僧可以妄議,罪過,罪過。」

倪妙筠聞言不由一呆。忘年僧說話一向粗魯又顛三倒四,這幾句居然說得字字清晰。二來因柔惜雪的容貌不僅堪稱絕色,且幼年起就受佛法熏陶,平常均是慈眉善目,讓臉龐顯得十分柔和。也因此,倪妙筠幾乎忘了掌門師姐的年歲已不輕,連忘年僧見到她也只能以小僧自稱。

女郎花了偌大的毅力才離開吳征先來到突擊營,柔惜雪終於重新振作起來是主因。她更知道掌門師姐會給這只已成強軍的突擊營帶來怎樣的改變。倪妙筠為掌門師姐的振作而開心,又為她的身體與心神擔憂。訓導這些豪傑,會不會讓她憶起從前教導師姐妹們武功?又會不會讓她因自身手無縛雞之力而黯然神傷?

倪妙筠望向柔惜雪,女尼淡然的臉上還是閃過一絲心傷與無奈之色。柔惜雪半合的眼眸抬起,微笑著道:「你們猜得不錯,貧尼已武功全失,且丹田大損,終生不可再度修行內功。雖還忝為天陰門掌門,飛花逐影已是往事。」

陽光照射在女尼恬淡的臉上,散發出金黃色的光暈,仿佛蒙上了一層佛光。

有大智慧者,生而悟道,一心修行香花滿路直達西天。也有大智慧者,聰穎過人,可修佛之心有之,爭強好勝之心亦有之,在失去超越常人的能力之後方才大徹大悟,由此立地成佛。

倪妙筠心中大痛,若是天陰門沒有這番變故,柔惜雪說出這句話來便是悟道前兆。還有血海深仇未報,柔惜雪說出放下【飛花逐影】四字,更像是對自己內心的安慰。

吳征言行並舉,終於重燃起柔惜雪心中湮滅的希望,也激起她再拼力一回的決心。吳征未棄,柔惜雪亦不言棄。可是兩人的交集更多源於天陰門的淵源,吳征並不了解柔惜雪,也無暇去觸及她的內心。天陰門人修行佛法,私下里俱都顯得孤僻,可每一位都有多樣的個性,只是被修行壓抑了而已。

倪妙筠卻知道,柔惜雪願意站在這里,遠比吳征考量的東西還有幾多艱難。教授武藝是她從前只對同門做的事,現在回想起來,那終日提心吊膽的二十年時光里,或許只有面對著一干可愛可親的同門時,柔惜雪才是輕松而快樂的。這些回憶柔惜雪甚至不敢去念起,但來到突擊營,由不得她不念起。

還有【飛花逐影】四字。面對一干盛國豪傑,在從前,她或許會禮貌地點頭贊許一句還不錯,可是沒有一人能夠入得她法眼。天陰門同輩里,年歲最輕的自己都是十一品修為,即使弟子冷月玦,在變故之前也要超過他們太多。但如今,突擊營里的任何一人,即使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兵丁都是柔惜雪所羨慕的。——整座突擊營龍精虎猛,絕沒有一人連登上點將台都要人攙扶。

倪妙筠知道掌門師姐一生艱難,才造就她的堅強。否則武功全失,門派覆滅,報仇全無希望,換做任何一人即使不自盡也會短期內郁郁而死。所以扶與不扶的問題,倪妙筠權衡了無數次。師姐要強,攙扶會傷了她的自尊,但師姐已至弱,不攙扶著她未必支撐得住。

倪妙筠最終選擇了攙扶。現實就是現實,即使柔惜雪依然要強。自尊會慢慢放下,身子骨才是首位。可是倪妙筠實在沒想到,放下自尊的過程那么難過,連旁觀都覺得心疼。更為艱難的是,柔惜雪的自尊不是源於對自己曾經身份的自傲與矜持,而是源於自己的無能。

「苦智大師請出列。」倪妙筠向忘年僧揚了揚下頜。忙碌起來的時候,或許柔惜雪會淡忘這些。而且倪妙筠胸中也燃起希望的火光,她知道柔惜雪除了一身十二品的絕頂修為之外,還有什么能耐。

「哼,壞人吹噓他的……是壞東西里的十二品高手。掌門師姐可不僅武功是十二品,論起授徒的本事來也是十二品,余人給她提鞋都不配!」倪妙筠是念念難離吳征,所謂戀情蜜里調油,不外如是。

「是。」忘年僧兩步跑來點將台下站好。天陰門被燕國污蔑的名聲對突擊營而言都是狗屁——倪監軍誰敢不服氣?敢不服氣小心吳大人打你。江湖草莽又最服氣的就是本事,沒了武功的柔惜雪還是柔惜雪。

「貧尼精力不濟,客套話就不多說,還是抓緊的好些。苦智大師可否使一路武功來看看?」柔惜雪微微一笑,深吸了口氣振奮精神。這里的每一位豪傑都是將來覆滅暗香零落的力量,每一位豪傑都值得自己悉心教導,每一位豪傑都會在將來為師妹們報仇雪恨!

「小僧放肆。」忘年僧合十一禮。先喃喃默念祈祝一番,簡直比從前寺廟中十年一度的水陸大會還要庄重。習武之人修煉一輩子,能登堂入室者稀少,作為同道,誰又不以在這些頂尖兒人物面前耍上三招半式為榮?若能還能得兩句贊許,可謂光耀門楣。尤其這位可是佛宗的偶像柔惜雪,放在從前寺院里,這事能吹上一輩子。

忘年僧的祈祝正是告知師門列祖列宗,又記得柔惜雪囑咐過要抓緊時光,三言兩語就把滿肚子的話說完,運足渾身氣力,呼喝一聲直直打出一拳。拳風到處,空氣中似傳來炸裂的聲響,一聲長衣獵獵飛舞。

自感狀態極佳,內力運使到了巔峰,忘年僧大喝一聲,一路拳法潑風似地使開。但見拳風虎虎,他胖大的身形似柄開山巨錘,擋者披靡,周旋處又不失靈巧。出招間拳掌交加變幻,威力不俗。忘年僧的武功在突擊營中算是高的,這一路拳法更是生平得意功夫,全力使將開來,頗具一流高手風范,引得營中贊嘆喝彩聲不絕。

忘年僧得了鼓勵,越打越是興發,只覺舉手投足,平生未有如今日這般圓轉如意。一時豪興大發,兩記收招更是打得呼喝連聲,仿佛平地起了個霹靂。

一路拳法使完,忘年僧又忙拱手而立,比起平時憨夯的樣子不可同日而語。見著了自己心中偶像,連行事都收斂許多。

「大師是嶺南普森寺的傳人?」柔惜雪的目光有些閃爍。忘年僧的拳法落在眼里,好些地方快得看不清。她不及神傷,那些刻印在腦海里的武學典籍像書冊一樣被翻開,忘年僧的拳腳路數很快被認了出來。她甚至知道這一路武功叫【潑風伏魔掌】。

「小僧正是普森寺不肖徒。」忘年僧心中突地一跳。來陷陣營之前他落草為寇,向來不敢提師門。這一口就被柔惜雪叫破出身,念及從前的罪過不由滿面羞慚。

「這路潑風伏魔掌若是練到極處,足以為江湖一流高手。大師雖有欠缺,平日修行得也足夠刻苦,才有如今的境界。」

柔惜雪侃侃而談,倪妙筠心中卻越發沉了下去。柔惜雪昔年殫精竭慮,幾無一刻閑暇。不是帶著師妹們修行,就是忙於門派政務,僅剩的一點點時間也拿來研習江湖各門各派的武學。倪妙筠從前對這一點不以為然,總覺貪多嚼不爛,天陰門的武功都練不完,再去了解其余的武學又有何用?而且柔惜雪研習的不僅有長枝,青城,昆侖這些與天陰門齊名的門派武學,還多有些不入流的門派旁枝末技。現在回想起來,柔惜雪所做的這些無用功,都是為了找出霍賊的出身,以便挖出他的真面目。

這么做無異於大海撈針,可想而知當年的柔惜雪有多么絕望,其堅韌又到了何等地步。

「普森寺的武功根基扎實,但失於巧。這套潑風伏魔掌則頗顯靈動,算得上鎮派武學……」

柔惜雪如數家珍,說得忘年僧從五體投地的佩服,又到驚疑不定。像普森寺這等門派,讓柔惜雪知曉就已是了不起的成就。哪里還值得天陰門掌門花時間了解?而柔惜雪將普森寺的武功說得巨細靡遺,簡直就像在里面修行了十年八年一樣。若說柔惜雪刻意准備之後在今日拋了出來,忘年僧實在不解她為何這么做,以自己的身份能耐,絕無這般號召力。若要說柔惜雪從前就知道,又實在難以置信。

「苦智大師能不能再使一遍潑風伏魔掌?」忘年僧正愣神間,才見柔惜雪站起身來,還揮手制止了試圖勸說的倪妙筠,步下點將台道:「貧尼喊停,就停。這一趟要使得慢些,否則貧尼未必跟得上。」

「是。」忘年僧不敢怠慢,也不敢提氣,唯恐傷了就在左近的柔惜雪,又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地打起潑風伏魔掌來。

第一招羅漢震怒剛罷,才接上第二招佛生煩憂,就聽柔惜雪喊了聲:「停。」

佛生煩憂正是拳變為掌,由起手式的剛猛無儔中生出一股巧勁來。忘年僧被一聲嬌呼打斷,硬生生地停在弓步扭腰之姿上,可說萬分別扭。柔惜雪踩著芒鞋走近,抬起手中的竹杖在忘年僧的腰際,膝彎與肩頭連點三記道:「武學最忌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逆天而行殊無益處。大師的根骨結實,正該一力剛猛,發揮長處而避開靈巧不足的短處,拘泥於招式強行為之大可不必。抬高三寸,降一分,開三分……」

「啪啪啪……」一根軟綿綿的竹杖,助忘年僧修正著姿態。說來也怪,柔惜雪這里三寸,那里一分地做了幾處微調,忘年僧的別扭忽然盡去。這一招佛生煩憂雖失了一股巧勁,以忘年僧的胖大身形不僅顯得威猛,更有股淵渟岳峙的沉穩。

「咦……」驚異之聲成片地響起。在場都是練家子,一見忘年僧的姿態便知這一招雖少了巧勁,不符合這套掌法的精義,可讓忘年僧使來,威力何止會增加一倍?威力倍增,原有的精義又算個屁?

也有腦子靈光者立時醒悟。他們的宗門都算不得頂尖,門中長輩同輩固然有出色者,但比起柔惜雪來怎堪同日而語?從前師傅教導的武功大都是師門留下的精華,師傅的才情未必就強於列祖列宗,故而要他們照著修習即可。若有什么不符之處還要怪罪練得不好,免不了受一頓責罰。可柔惜雪是什么眼光?他們師門列祖列宗畢生的智慧也未必及得上這位隨意瞄上一眼!

就這一眼,人家就知道你的根骨如何,你演練的這套武功有什么長處,什么不足。且柔惜雪似乎生就一雙慧眼,能輕易地看清這套武功哪些招式適合你,哪些招式不適合你,還能立刻給你調整出一套因人制宜的新招式來。

校場之上的驚異之聲轉瞬即逝,似乎困擾自己許久,多年無解的難題有了靈光一現的轉機。忘年僧仿佛悟了禪機一般怔怔呆立半晌後,抬起手來慢慢地打出一拳。

還是那套潑風伏魔掌,這一趟打起來機巧靈動不顯,忘年僧一拳一腳,著著都打出一力降十會的氣度來。一套掌法打完,忘年僧又呆了片刻,再度打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