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竹杖芒鞋 剜印心沉(2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4868 字 2021-01-02

柔惜雪微微點頭看著他自行打完第二遍,到了第三遍又頻頻出言打斷,舉著竹杖這里一撥,那里一點。眼見得忘年僧出招越發凌厲威猛,竟有突破極限的勢頭。

忘年僧在柔惜雪的指點下打完第三遍,又自行打了兩遍,再呆了片刻,三步搶進跪在柔惜雪面前砰砰砰地磕起響頭來。像他這樣到了一定年歲,武功已有多年不得寸進,可謂終生無望的突擊營里又何止一人?柔惜雪的點撥仿佛為他撥開重重迷霧,新的境界又現出一線光明。這等授業之德,忘年僧拙於言辭不知如何表達,只能用磕頭稍表謝意。

「大師不必如此。貧尼是你們吳大人派來的,待吳大人來到營中自去謝他就好。」柔惜雪不肯受,輕移蓮步閃在一旁道:「貧尼這里還有一套掌法,大師平日里抽空修習,當大有裨益。」

「師姐……」倪妙筠大急。柔惜雪指點群豪的本事不出她意料之外,可是細致之處居然也絲毫不遜從前指點同門。一個忘年僧前前後後就快去了半個多時辰,營中五百余人要指點到什么時候?以柔惜雪現下的身體又怎生支撐得住?聽得柔惜雪還要親自演示招式,當即要代勞出力道:「要使哪一套功夫,由小妹代勞吧。」

「你沒學過不會的,不妨事,我來吧。」柔惜雪扎了扎束腰,淡淡道:「貧尼身無內功,只能使個式子,也使不快,大師當看得清。使得不好的地方,大師當也能明白。」

她單腿一提向前緩緩踏出個後弓步,單腿又起使了個金雞獨立式打了個圈。飛花逐影的輕功足以睥睨世間,可這一旋踉踉蹌蹌險些倒地,她所謂使得不好正是因此。柔惜雪一擺手不讓倪妙筠靠近,低著頭穩住身形,倔強地一招一式踉踉蹌蹌使了下去。

忘年僧雙手合十不住念念有詞,用心記憶之間,居然也虎目落淚。他不明柔惜雪身上有什么變故,只知這樣一名出類拔萃的女子若身手不再,從此被疾病纏身,實是世上最殘忍,老天爺最無情的事。

校場上有滿營豪傑用心記憶的粗重呼吸聲,也有訝異的驚奇聲。柔惜雪將掌法打完之後,抹了抹額角汗珠道:「苦智大師記得了么?」

「記得了,記得了!柔掌門恩惠更沒齒難忘。」忘年僧又跪地行了個五體投地大禮。

「記得用心修習,這套武功我雖不認得,但能補足你凌厲有余,靈巧不足的缺憾,或能得以陰陽並濟。半年之後掌門師姐還要考校的。」倪妙筠扶著氣喘吁吁的柔惜雪坐下,急切間措辭與語氣都顯嚴厲。

「以苦智大師的資質,百日就夠了。」

柔惜雪目光如炬斷言百日,其實以倪妙筠的眼界判斷也差不多。她說出半年之期像是在寬限忘年僧,更是在疼惜自家師姐。——三個月練熟了又要教一套新的,營中五百人該怎么辦?要累死師姐不成?那自是要靈機一動,定個半年之期了……

可憐忘年僧得柔惜雪這一贊,簡直像香花滿路般舒泰,大喜之下抬起頭來,正對上倪妙筠怒目直瞪。不知是否今日柔惜雪佛光普照,這渾人的腦瓜子居然也清明許多,見狀縮了縮脖頸低頭道:「柔掌門惠賜,小僧茅塞頓開,參悟一輩子也不夠的……」能把這套新掌法練熟,說不定武功都能升個半品,為人不能太貪,不能太貪……

倪妙筠雖背對自己,以柔惜雪的聰慧與心智又怎會有所不知?柔惜雪不覺莞爾一笑,道:「師妹不認得這套掌法,但營中倒有人認得。八極門的高足在此吧?不知是哪一位?」

柔惜雪傳授掌法時,曾有人驚疑出聲,顯是對這套掌法耳熟能詳。柔惜雪武功全失,只聽得驚疑聲,卻不知是誰所發。

正問之間,【殺手相師】墨雨新越眾而出,一言不發就先砰砰砰磕了三個頭才道:「若無柔掌門親身試演,小人萬不知【六合玄天掌】有這般變化,小人心悅誠服。」

柔惜雪笑道:「這一路掌法正是脫胎於【六合玄天掌】,精義雖有所相似,招式卻又不同,算得上貧尼自創。倒不是唐突了八極門,更不敢未經許可擅自傳授八極門的武功。」

「柔掌門自創的武功,使得,當然使得。」墨雨新低著身,心中暗道:「若是師門得知柔掌門精進了【六合玄天掌】,怕是要開了祖祠大謝天地祖師庇佑,哪里還敢怪罪半句。」他惴惴不安,眼見忘年僧得了天大的好處,習武之人誰不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雖機緣巧合自己被柔惜雪點了名出來,又不知她是否會傳授自己武功,會不會像忘年僧那樣立竿見影。患得患失之間,一張鐵口直斷的巧嘴居然啞了一樣,不知該說什么好。

「墨師不妨也演一路拿手武功讓貧尼看一看。」柔惜雪小聲向倪妙筠問了名姓,說出讓墨雨新無比期望的話來。

突擊營里的時光從未像今日一樣過得這般快,群豪的熱情也從未像今日這般高漲。女尼踩著一雙芒鞋,提著的竹杖就像點石成金的妙筆,又像內里藏著甘露只灑心田。任何一人使出武功來,她都能一眼看出不足,再想出補足的辦法來。各門各派的武學,甭管你二流,三流,甚至不入流,似乎就沒有她不精通,不熟悉的。

忘年僧還因此滿面羞慚,初時以為柔惜雪是針對自己,哪想得到人家分明就是博學多才,只是自家運氣好才第一個受了恩惠而已。

一日下來,只教了十來人便入了夜。柔惜雪累得甚是憔悴,但容光較之近來倒是少有的好,幾可與在煙波山上見到重生的天陰門相提並論。

倪妙筠固然心疼,但是勸又勸不住,想起吳征的囑咐:「柔掌門身子骨不好不能過分疲累,但是她若誠心想教,八成你也攔不住她。她現下心中有希望,其實不必刻意阻攔,就讓她盡心盡情倒好些。實在不成,營中每操演三日,歇息一日也就是了,讓她沒人可教。」一想吳征的話確實有道理,只能窺准了時機在操演中讓群豪歇息,以此迫使柔惜雪暫歇一陣。群豪尤其是尚未得到教導的,看得心癢難搔,可心情雖急迫,也識趣地遠遠離了開去。閑聊起來,話里話外不外乎燕國皇室作孽,讓天陰門覆滅,坑害得柔掌門這般凄慘雲雲……

如此一連過了三日,晚間用過了飯,倪妙筠便伺候柔惜雪沐浴安歇。這三日來,每一回都將柔惜雪累得夠嗆,因此晚膳沐浴後便覺困倦,早早睡下。

「師姐,明日營中不操演,他們關在營中悶得很,難得放假都要出營去玩耍。師姐也不用心急,教授武學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該累了就多歇一歇。」倪妙筠為柔惜雪展開被褥,又從衣櫃從取出換洗的衣物。營中條件相當不錯,留給柔惜雪的居所不僅物件一應俱全,還有個單獨的小院。特地被遣來照顧柔惜雪的婢女也早早備下了沐浴熱水。

「吳掌門今後要帶著他們剿滅賊黨,賊黨里高手眾多,又藏得甚深。與賊黨之戰隨時有性命之憂,他們武功越高,勝算就越大。我只能為大家做這點事情,其實算是他們給我恩惠,我累些又算得什么……」柔惜雪筋疲力盡,有些無奈地看著倪妙筠利落地忙里忙外,又被她攙扶著來到浴房,深感無力。

「文武之道,一張一弛,這是師姐常常教導小妹的,師姐當保重貴體,萬務急於一時。那……師姐,小妹先出去了。」倪妙筠放下衣物,浴巾便退了出去。依她的想法是要伺候柔惜雪沐浴的,但是掌門師姐從來都不肯。從前她武功蓋世時不肯,現下武功全失一樣不肯,誰都不能被網開一面……

房門被關緊,柔惜雪才松了一口氣。

倪妙筠如果固執強要幫助自己,自己現下已沒得半分推拒之能。她沒有違抗自己,只因對自己敬重。柔惜雪苦笑一聲,自己真的值得她敬重么?

衣衫一件件地剝落,兩團大而隆圓的美乳,兩瓣豐腴瑩潔的臀兒,比例絕佳的長腿,柔惜雪殊無半點自傲,反而禁不住渾身發顫。任誰也想不到,此刻的柔惜雪才是最為脆弱,又最為煎熬之時。

她忙不迭地沉進水中,仿佛屋外有一雙可怖的惡鬼之眼,正在窺視著自己的嬌軀。她無處可逃,只能以木桶暫時遮蔽。只消惡鬼的目光不能及,便能有片刻心安。

心下稍定,她喘著粗氣睜開眼來。眼前是冷月玦與倪妙筠不止一次給自己推薦過的物事。高高掛在牆上的沐桶,只需拔開木塞,瀑布般的熱水就能沖洗全身。可她從來不用,即使明知這是一件極便利的東西,也不用。

「我已斬卻煩惱絲,又何須沐發?」寬慰之言騙不了自己,心中的懼怕時刻都在提醒自己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惡魔,惡魔!我恨不能生啖你血肉,為師妹報仇雪恨……」溫熱的水流沒有安寧柔惜雪的內心,反而讓她在無力感之間怒焰滔天。

正如吳征所言,天陰門失了根基之地不是柔惜雪沉淪兩年的主因,同門香消玉殞才是。若是柳寄芙,索雨珊,鄭寒嵐,姜如露等人還在,她又怎會徹底垮掉?

「一切都因你這個奸賊惡鬼而起!你若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是佛祖錯了!!」柔惜雪咬牙切齒,似要借此才能鼓起一丁點的勇氣。她雙手扶在桶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合上雙眸……

臉上的血色忽然之間全數褪去,汗出如漿,隱在水下的肌膚卻又泛起紅光。鎖緊的眉頭,咬緊的唇瓣,柔惜雪似在常人難以忍受的痛楚中煎熬。以她的堅忍居然有無法抵受之感。

功力全失,從丹田始。桃花山與霍永寧一戰,在重傷之下強提功力欲與賊人同歸於盡,可惜最終功虧一簣。奔涌的內力自受傷的筋脈處彌散,失控,終於重創了全身經脈,再殃及丹田。原本再過一段時日,她就會在暈迷間被自身的內力殺死。

幸得祝雅瞳為她逐步化解了失控的內力,可代價也頗為慘重。不僅全身內力被祝雅瞳打散,抽離體外。經脈與丹田更是傷痕累累,再也容不得丁點內力,就此一生不能再習武。

已經有兩年不曾有過半點修行武功的念頭,意味著已認命了兩年。可是與自己有類似遭遇的吳征,那個曾被自己視為禍星的少年郎,憑借他一步一個腳印的努力,重新燃起希望的火光。仇難忘,所以她來到這座軍營,心甘情願地為吳征教導這幫豪傑。不會藏一點私,只因自己報仇的希望全都凝聚在突擊營里。

可是一邊教導著豪傑,一邊也有對自己的悔恨與不滿。為什么自己這般自甘墮落,為什么自己就要手無縛雞之力,為什么自己連一套招式都無法連貫地使出來,無數次地在豪傑們面前丟人現眼……

師妹們還在等著我為她們復仇,焉能做這樣自甘墮落的柔惜雪?

柔惜雪強行運起師門心法,咬著牙,抵著鑽心的裂痛感受著體內的一點點真元。修養了兩年,丹田與經脈的傷勢早已愈合,即使已是畸形,內力有一點,就算一點!以自己的資質與聰慧,只消吃得苦,為何不能另辟蹊徑?也不指望能功力全復,只消有個五六成,也不至於淪為看客……

提氣,強運,劇痛襲來,腦中電閃雷鳴,喉間一哽,再忍不住一口鮮血狂噴而出。柔惜雪咕咚一聲栽倒在桶沿,就此暈了過去。

幸好倪妙筠還在院中等待,聞聲急忙趕去沐房。事態緊急,途中就連呼了幾聲師姐,見沒有回音便再顧不得禁令推門而入。只見柔惜雪滿口鮮血暈在桶沿,大吃一驚之下慌忙將她扶起,洗凈了面上鮮血,用浴巾包住了身軀奔回屋內,在床上平躺著放好。

倪妙筠醫術平平,伸手把脈之下只覺柔惜雪脈象散亂,幸好還算有力,呼吸也不見有斷竭之象,這才略略安心。女郎定了定神,不明柔惜雪因何忽然吐血,又見她一時半會難以醒轉,生怕她著涼,忙抽下潮濕的浴巾,展開錦被為柔惜雪蓋上。

浴巾脫落,柔惜雪的嬌軀就此展露在眼前。她身量中等,但肌膚白凈皙透,且形體修長而高潔,極具美感。失了武功之後嬌軀比之從前更加豐腴,卻又不顯肥膩。可讓倪妙筠呆住了的,還是她胯間與臍眼中央那一枚觸目驚心的紋身。

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枚淫靡凄艷,不堪入目的紋身。柔惜雪重傷昏迷不醒時,每日為她擦拭身體都會見著。當時不明掌門師姐身上為何會有這樣的東西。此後得知她的遭遇,也知道腹與腰這兩枚紋身的由來,不堪回首,也逃避似地不敢提起,慢慢淡忘。

今日一見,才知這是兩處即使剜肉刮去,也已被深深刻在心口的傷痕。所有的恥辱與仇恨,都被刻在了這兩枚紋身上。

「師姐定是強行想修習內力才又傷了經脈,吐血昏厥了……」倪妙筠為柔惜雪蓋好錦被,手捂面門狂奔出了小院。關上了房門,再忍不住悲從心來,跪地掩面放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