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五臟俱全 解語游刃(2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8105 字 2021-01-02

「各位……」吳征心緒亦激動無比,竟然失言,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總覺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無奈道:「又不是集結的時辰,好像打擾你們了?散了,都散了吧……」

「哈哈……」將士們哄堂大笑,呼啦啦地如鳥獸散走了個干凈。男人之間不需要那么多語言,何況誰都看見倪監軍站在一旁等候。渾渾噩噩如忘年僧都已決不再摻合到兩人之間的任何事,何況余人?

「這幫家伙。」吳征背著手走到女郎身邊,這一回來軍營,除了從前的恩情義氣之外還多了一條:授業之恩。柔惜雪是吳征請來的,也不止一次說過要謝就去謝吳征。那些得了好處的還來不及表達謝意,但賣弄的心思可少不了,像忘年僧,墨雨新這些得了好處了,迫不及待施展出新的身法來。

「我一直在盼著你早些來……」

倪妙筠只說了一句,眼圈兒就紅了。吳征吃了一驚,再與她對視片刻,女郎已死死咬著唇瓣強忍著哭泣。若不是在大庭廣眾,定然已撲到他懷里。

吳征心存疑惑,寬慰道:「我也在想你,忙完了事立刻就趕來。」

寬慰的話毫無作用,明顯貨不對板。倪妙筠全無安慰之意,反而垂下了頭,雙肩頻頻顫抖,幾乎已忍不住哭泣。兩人足下加快進了吳征的小院,女郎哇地一聲低泣,撲在吳征懷里緊緊埋首在他胸前,借著結實肌肉的堵塞,縱聲哭了起來。

不是思念得如此肝腸寸斷,女郎的哭聲中明顯有無數難言卻難忍的委屈。吳征目瞪口呆,只能緊緊摟著女郎,做她最堅實的依靠,讓她紓解心中郁結。

倪妙筠多日來頗多神傷,心中雖不郁倒也並無大礙。唯獨一見吳征,就覺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場,在他身邊時盡情發泄,也正是足以依靠的人來到才會有的情緒。

女郎哭泣了一陣,哭音漸低,情緒漸復,才覺已被吳征橫抱起來放在腿上側坐著被小鳥依人般摟住。宣泄了一回,郁結稍解,頓覺他的懷抱又溫柔,又結實,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倪妙筠同樣思念愛郎,索性就膩在他懷中不肯起來。

「怎地不問我為什么哭?」

「啊……不哭了么?」倪妙筠哭了一陣,心頭難免積累了些怨氣還未散盡,扭著嬌軀又是不滿,又是不依地發泄。吳征裝瘋賣傻地做幡然醒悟狀,讓女郎更加不依。嗔意漸起,怨氣便退,這是此消彼長,甜意濃濃。

「你是不是笑話人家,那么大了還這樣哭。」

「沒有。哭得這么傷心一定有緣由,而且未必好說出來,我才不好直接問呀。」吳征把臉貼得近近的,耳朵幾乎就在倪妙筠的唇邊道:「妙妙自言自語就好,反正沒旁人聽得見。」

這男子真是足夠聰明又貼心,一眼就看穿倪妙筠心中有許多委屈,不說出來憋悶得慌,又知這些話會涉及些隱私,未必好說出口。

「誰要自言自語……」倪妙筠發嗔地亮出銀牙,在吳征耳垂上輕咬了一口,卻惡狠狠道:「知道不好說出來,就別問!」

發狠不知道是對吳征窺人隱私,還是對她自己要嚴守秘密。吳征卻松了口氣地笑了笑,替她擦去臉上的淚水道:「我不問,妙妙想說的時候就說,莫要自己受了委屈。」

「人家這點委屈不算什么……」倪妙筠小嘴一扁一扁,又有泫然欲泣之象,嘟著唇又撒了好一會兒嬌才漸漸緩和。

「這些人還好么?」

「你看人家這樣子,當然不好。」

「額……誰敢欺負倪監軍?倪仙子?小五姐姐?」

「噗嗤,什么小五姐姐,誰教你的來著。沒人敢欺負我,也沒人會欺負我。」

「那就好那就好,不然我一來就要打斷人的腿,想想還怪不好意思。」

「你的臉皮比牛的都厚,還不好意思?哎呀,你不要亂摸……」吳征的大手開始不安分,女郎雖也思念,但近日來心亂如麻,當下實在沒有這份心思。倒是被吳征一邊說不好意思,一邊又毛手毛腳的無賴像給逗得心情一松。

「好,聽娘子的,不亂摸。」吳征抱著溫香軟玉,心滿意足,閉著眼睛輕聲道:「來前還和我娘商議了一回,看看婚期的事情怎么辦才好。我們的意思一樣,妙妙是倪府的女兒,不能在我這受了委屈。現下操辦婚事的時機還不好,但是名分得先定下來,否則日子長了該有人閑言閑語。擇個近期的良辰吉日,我就去找倪大學士提親如何?」

「關人家什么事。」倪妙筠面色緋紅,兩人早已做了夫妻,可一說此事還是覺得滿心羞澀難言,手足無措。

「也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倪大學士點頭才是頭等大事。」吳征一本正經道:「妙妙嘛,聽他爹爹的就成。」

「還要我掌門師姐同意。」倪妙筠已經聲若貓叫,主見卻還有,忙不迭又補了一句。

「那是那是。」柔惜雪待倪妙筠不僅是掌門師姐,也形同授業之師,倪妙筠一身武功大半都是柔惜雪傳授。倪妙筠待她感情深,報恩之心多也是情理之中。吳征欣然同意,相比起倪大學士,要過柔惜雪這一關在目前而言再也簡單不過:「柔掌門還沒安歇吧?我這就去找她談談。」

「別!」倪妙筠面色又一紅,抿了抿唇道:「師姐怎會不來迎接你?她剛巧在沐浴。啊喲……」

女郎從吳征懷里跳了起來。近日服侍柔惜雪都讓倪妙筠親手接了過來,全然不假手侍者。柔惜雪沐浴前她雖已備好一切,但是還要陪著她安歇入眠。除了柔惜雪沐浴時絕對不允許有人在場之外,倪妙筠隨時都跟著她,唯恐她又做出當日強運真氣的傻事來。

「師姐該沐浴完了,我去找她。」與愛郎一陣親昵,居然忘了這件大事,倪妙筠急急邁開長腿向柔惜雪居住的小院奔去。吳征懷中陡然一輕,曼妙嬌軀像是忽然消散了一樣,只剩一片溫柔。他無奈地搖搖頭,遠遠地跟隨。

按女郎的說法,柔惜雪該當剛沐浴完畢,吳征不好冒昧進入,只得等在院門口。候了片刻,隱隱聽見院子里有竊竊私語之聲。吳征心中暗自思量,倪妙筠在軍營中別無他事,先前的委屈八成是因為柔惜雪之故。不知道是柔惜雪做了什么,還是說了什么,讓倪妙筠如此傷痛。

歷事越多,吳征的思維也越發縝密。柔惜雪這人待同門一片真心赤誠是假不了的,看天陰門從上到下無人不尊重她。索雨珊為了她情願以身飼虎,甚至坐化。再看故去的柳寄芙,鄭寒嵐等人,尚存的倪妙筠與冷月玦,待柔惜雪已不是簡單的同門長輩之情。

尤其柔惜雪威震天下時,她們是這樣,柔惜雪失了一身武功變作個普通女子,她們還是如此。就連祝雅瞳從前必須從權時與她站在對立的一面,兩人頗多齟齬。與吳征相認化開症結之後,也同樣以掌門師姐待之,從不輕慢。

倪妙筠如此傷心與委屈,當時柔惜雪受了委屈之故!

吳征心中一動,一時想通,還待再想想柔惜雪又受了什么委屈,就聽房門開了又閉的房門閉了又開。兩對蓮步游移之聲,一對輕,若有若無,一對沉,如石拄地。吳征心中再一動,眼前豁然開朗。

院門也開,柔惜雪雙手合十滿面歉意道:「不知恩公今日來營,貧尼未曾迎迓,罪過,罪過。」她鞠了一躬,又道:「貧尼剛巧沐浴更衣,如禮佛之前,願恩公福星高照。」

佛門自有佛門的道理,連說些告罪,祝福的場面話在邏輯和方法上與常人也大有不同,讓吳征愕然間,生起隔行如隔山之感。若不是久在佛門,說不出這樣的彎彎繞繞。若不是久在佛門又常年迎來送往,場面之事精熟,也說不出這樣讓人指摘不出毛病,還大為受用的話來。

「柔掌門再這樣,晚輩就只好告退,從此之後敬而遠之了。」吳征說的還是恩公二字,他實在不太吃得消這類敬語,給人一種生分,或是無法平等交流之感。

柔惜雪再合十一禮,不敢再稱恩公,向旁一讓舉手相迎道:「吳先生請。」

稍微好點,也沒好到哪里去。吳征撇了撇嘴,沒法再計較下去是其一,目光忍不住在柔惜雪身上打轉是其二。

常言女子沐浴之後如出水芙蓉,除了肌膚飽滋春露之後格外地細膩水彈之外,一頭青絲瀑布般灑下,濕漉漉地如雲如霧,更增風姿。柔惜雪剃度出家,頂上光潔一片,原本缺了這份美感。可她姿色絕美,常年誦念佛經讓面容在日常十分恬淡柔和之外,肌膚更是皙透瑩潔,射出一股半透明的玉質光澤。在她剛剛沐浴之後,更顯別樣的柔美與面上難掩的病態。

柔惜雪雖武功全失,身體卻已調養停當,除了丹田經脈受損練不得武功,也比常人的力量更加弱些之外,並無其他問題。可現下的她面色有些發青,手掌,脖頸等裸出之處亦膚光暗淡,甚至一抹紅唇都比前段時日蒼白許多。——簡直和她不覆青絲的頭頂一樣白。

「柔掌門近來辛苦了。」吳征目光在倪妙筠臉上一瞟,見女郎眉間一片憂愁,就知自己猜得八九不離十。他並未直接挑明,道:「是不是被這幫人的悟性給氣著了?」

柔惜雪教授的徒弟,像倪妙筠,冷月玦都是絕頂天賦的人物,其余幾位師妹也是一等一的好手。營中的豪傑雖然不弱,但是和她們比起來實在有雲泥之別。

吳征一番話讓二女都露齒一笑,柔惜雪搖了搖頭面露莞爾道:「還好還好,多說幾遍都能聽懂,也算不錯。」

「看來柔掌門待他們夠耐心,教武功時心情也不錯,那……柔掌門的傷就不由此處而起了?晚輩冒昧,請柔掌門伸手,晚輩為你把個脈。」吳征的醫術照道理堪稱世間無雙,但是除了包扎外傷之術外,其余的本領無從發揮。這些年隨著修為越來越深,對【道理訣】的體悟也越來越透,甚至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勢,才漸漸將腦海中的醫術與現有的條件一點一點結合起來。

柔惜雪的傷他從未看過,也知道丹田經脈受損難以痊愈,的確已宣判了她終身無法練武。吳征也沒有解決之方,但是柔惜雪現下看著病體懨懨,倪妙筠方才哭得那般傷心,吳征就不能袖手旁觀。

「唔……」柔惜雪頭一低,面色一沉,其聲哀怨凄婉,似嘆息,似嗤笑,竟有種萬念俱灰,百無聊賴的模樣。她一卷袖管,大喇喇地翻腕伸手:「多謝,貧尼的身體貧尼清楚,其實不好饒吳先生多費心的。」

皓腕瑩白,即使在病中也柔美得令人無法逼視。吳征閉上眼伸出二指,搭在柔惜雪的脈門上。兩指指尖輕輕點在脈門,脈搏一振一振間竟然險些將手指震開。——自不是她虛弱的脈門多么有力,而是剛沐浴過的肌膚異常柔潤滑膩,幾乎滑不留手。若有若無的脈搏一彈,手指一個不慎就要被彈滑開去。

吳征感受片刻收回了手,思忖良久又道:「我會試運一些內力,若有不適,柔掌門請明言,也請柔掌門氣定神閑,萬勿貿然運氣。」

「是,有勞。」柔惜雪又伸出手來。

吳征卻未運功,目光一抬,先看倪妙筠。女郎一臉緊張,櫻唇微微扇動,似是強忍著阻止吳征行險。之所以還能忍耐,還是對吳征的信任。她深知若沒有把握,吳征不會胡來,他這么做必然有自己的道理。

投去一個寬慰的眼神,讓女郎不必擔憂,運起內力進入柔惜雪的經脈,自己不僅有把握,還會非常小心。

再看柔惜雪,她面上無悲無喜。

這是一幅難以形容的神態,和常人的無悲無喜不同,佛門弟子的這副神情分外地恬淡而超脫。超脫到以柔惜雪這樣的姿色,她細柳長眉,杏目含春,鼻梁秀挺,可恬淡之色與時常的低眉順眼,讓五官上的銳利由此被調和。這樣的反差分明極具魅力,不愧絕色之姿,可是多看片刻會讓你覺得仿佛再看著一片虛無。

吳征很少看見這樣的神態,唯一的一次卻刻骨銘心!那是索雨珊說完了所有的話,心願全了的坐化之前才有的無。

他心中一痛!

索雨珊因眼前的女尼而死,孟永淑因眼前的女尼在人間煉獄二十載而死。孟永淑從前是長枝派眾星捧月的女徒,有名的美人。索雨珊的姿色雖不及倪,冷,柔這樣的絕色,在天陰門里也在柳寄芙,鄭寒嵐等人之上。錯不在柔惜雪,而在賊黨!索雨珊坐化,孟永淑慘死,因此事件相關聯的三人,只剩下這個失去了武功的女尼還活著。可她現下再度露出這等虛無的神態,可知她即使尚未萬念俱灰,能支撐她活下去的信念已然不多。

或許她還想咬牙活下去,活到替各位死去的同門親眼看著賊黨覆滅。可賊黨覆滅之後呢?她又靠著什么信念活下去?倪妙筠與冷月玦又會多么傷心?被賊黨害死的人已經夠多,已經太多……

吳征深吸了口氣,運起一絲內力,再度按上柔惜雪的脈門。他閉上了眼,腦海里率先浮現的是在這個世界所學,人體錯綜復雜的經脈,此後則是記憶里,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細胞與神經。除掉旁枝末節,最終只留下整幅經脈與經脈附近的細胞與神經。

吳征睜眼與柔惜雪對視,柔惜雪點了點頭,也閉上了眼,仿佛在佛前入了定。順著腕脈渡入一絲內力,吳征小心翼翼地將這絲內力順著經脈旁的神經與細胞慢慢前行。

只見一眨眼的功夫,吳征的鬢角就滴下豆大的汗珠。而柔惜雪光潔的頭頂也忽然間滿是香汗。倪妙筠不知發生了什么,只緊張得握緊了雙拳,一個聲音在心中大叫:「掌門師姐沒有吐血,沒有吐血……」

柔惜雪經脈與丹田受創,只要稍微運功,內力從這些創口處涌出,不僅讓經脈丹田傷上加傷,更會讓身體大受內傷。吳征的模樣雖凝肅,柔惜雪的香汗之多雖嚇人,但她居然沒有吐血。比起前幾日來她想盡了辦法仍束手無策,已然強的太多。

女郎死死咬著牙關不敢發出丁點聲息,唯恐有人打擾,踮著足尖騰雲駕霧般躍出小院。只見不僅四下無人,整座突擊營里燈火寂寂,仿佛將士們都人間消失了一般。她臉上一紅,深知這是將士們知道吳倪二人戀情正熱,唯恐打擾了他們。

倪妙筠沒有想到,吳征也沒有想到。饒是他有無數的猜測和准備,還是沒想到居然如此順利,也沒想到居然如此艱難。

柔惜雪的經脈再也容不得半點內力通過,她強行欲提真氣,導致破損的經脈再度大損。比起上一回重傷,這一次雖輕,但她已十分虛弱的身體更加煎熬,也更容易留下病根。吳征也不能將內力透入她的經脈,轉而順著經脈周圍的細胞與神經游走。

說順利,是這個方法准准命中!內力順著細胞與神經不僅全無阻礙地通行,更不傷柔惜雪的經脈分毫。說艱難,則是柔惜雪經脈受創之多,之重觸目驚心。十二品高手的強悍非常人所能猜度,祝雅瞳在桃花山夜戰八方,也是一身重創,不久就能恢復如初。能讓同為十二品高手的柔惜雪武功全失,傷勢之重可想而知。

這些傷勢都是難以愈合不說,柔惜雪強提真氣,又撕裂加重了幾處傷口。吳征感知著這些傷口,可謂提心吊膽,唯恐一個不慎惹下大禍,簡直比自己運功沖關還要聚精會神。

吳征頃刻間汗如雨下,柔惜雪也是大汗淋漓。那絲內力若有若無,在往日自己根本看不上。可是它居然就在自己的身體里穿行,雖慢,卻暢通無阻。她牙關打顫,幾乎想興奮得放聲高呼,內力在自己身體里穿行而不使自己受傷,已經兩年余沒有了。

從前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事情,幾乎讓她珠淚墜落。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她必須忍耐,不能動,甚至不能欣喜。她能感知這股內力如此猶豫,如此謹小慎微,如此艱難地探索著前行,終於停在一處創傷邊。

這是一處傷上加傷,創口又擴大了幾許。殘破的經脈即使愈合也不能再承受內力奔涌,可是就像斷裂的骨頭,接上長完之後在力量與靈巧等方面必然不如從前,好歹行動如常。但若不管不顧,骨頭長得歪了,這一段肢體可就徹底廢了。

柔惜雪的這一處傷就幾乎大到難以自愈的程度。吳征暗自嘆息,覺得這女尼這般蠻干實在劃不來,又憐她功力盡喪之後的可悲。奇妙的是,這番心意幾乎在一瞬間就順著這股內力為柔惜雪所感知。

內功修為源於丹田,長於心境。這股內力在吳征心湖泛起波瀾的那一刻,此前的猶豫與謹小慎微,正因這股憐惜之意的注入變得倍加溫柔而溫暖。

柔惜雪運不得內力,無從回應,只在心底升起奇妙的感覺。她知道吳征待自己更多是可憐和同情,也知道吳征需要自己傳授武功的能耐。可是被一名男子從心底憐惜的感覺前所未有,那股細若游絲,若有若無的丁點內力,就像烈陽下的海水,溫暖而寬闊。

內力一點一點地靠近經脈創口,十分精准地停在創口旁的每一個細胞上,卻又不觸及經脈。劇痛未至,留在細胞里的內力保護著這處創口,又一點一點地滋養著傷患。吳征的方法並不高明,也不復雜,只是相當於皮膚上劃了道傷口,他給貼上了張創口貼。但是對於柔惜雪而言,這張創口貼卻能給她羸弱的身體幫上大忙。

確認無虞之後,內力繼續游走,尋找著下一處創口。柔惜雪難以想象吳征用了什么樣神乎其神的方法,為何內力可以游走於經脈之外,還能循規蹈矩,毫無失控的征兆。她只知道,這股內力侵入自己的身體,卻用最溫柔,最體貼的方式治療著身體里的千瘡百孔。

二十年來,她卯足了勁,鼓足所有的勇氣,像佛陀一樣頂天立地。又以自己柔弱卻堅實的背脊,承受著魔頭的肆虐。扛下一切苦難,只為保護面前的門派,同門。她沒有喊過苦和累,無論後背多么錐心刺骨地劇痛,她都面對同門微笑著,呵護她們成長。可是內心深處,她的苦和累又有誰知道?

尊重她的同門不知魔頭的存在,也無力為她分憂。待得她們終於知道自己所承受的一切苦難,頂天立地的柔弱女子已然再也支撐不住倒地。帶著一身的傷痕,普天之下束手無策。

雙手合十著默念著經文時,她也想過有朝一日佛光普照,渡世間一切災厄,讓自己不要那么苦,那么難。可是從來沒有。等她倒下之後,天光似才露了一線,眼前這個年輕的男子,不僅助她重建了宗門,還尋摸到了能治療自己傷勢的方法。

雖然這種方法只能助力經脈愈合,並不能讓自己恢復武功。可是能讓自己少一分苦痛,時光似乎沒有那么暗淡……宗門已重立起根基之地,天陰門還會慢慢地蓬勃興旺起來……他會幫我……

迷迷糊糊之間,吳征無力地垂下手臂撤回內力,柔惜雪頭一歪沉沉睡去,幸有倪妙筠全神貫注在旁,將他二人輕輕接在懷里。

柔惜雪像喝醉了酒一樣,幾乎不省人事,吳征則是大口大口地喘息,汗出如漿,連地上都濕了一片。

「沒事,扶你師姐去睡下就好,我不要緊。」相比起體力的疲勞,吳征的腦海里似有千萬根針在扎,頭疼欲裂才是巨大的煎熬。這是精力消耗過甚,累得幾乎暈去。

「你等我。」倪妙筠知道不可延誤,慌忙抱起柔惜雪進屋安頓好了之後,拔腿就返回吳征身邊,攙扶著他回到自家院內,也讓他躺好。

柔軟的小手抵在頂門,兩根纖纖玉指揉按著太陽穴,針扎般的疼痛舒緩了些許。吳征體力無憂,可是這般尤有余力之下,連根手指頭都不想動的還是第一回。他歇了片刻,干著嗓子道:「你師姐的傷應該能好得快些了。哎喲……」

倒不是偷奸耍滑,兩句話就說得幾乎抽冷氣,吳征確實累得狠了。倪妙筠俏目含淚道:「不必說,你歇著就好。」

「不說你能安心么?可不提心吊膽一個晚上胡思亂想?」吳征歇了片刻凝聚精力,有氣無力道:「我知道你想問我她的經脈能不能復原。我現下知道的,不能。我只能助她的經脈快些愈合,但是你知道這種東西,就像竹筒裂了一大塊,我拿張紙糊上可以,一旦內息奔涌,還是得裂,這是其一。其二,她傷得最重的在丹田,丹田不像經脈如竹筒,我能幫著愈合。丹田就像一片漩渦,我也沒有辦法……」

「我知道,我知道,已經很好了,掌門師姐照料我們這么久,現下我來幫她完成未了的心願就是。」倪妙筠雖還是略覺失望,但聽得經脈傷勢能有好處,已是十分好的結果。她更加心疼吳征,手上按揉得越發輕重適宜。

「不僅是這樣,我總覺得有一樣你們得小心些。」吳征一句三喘,又停了停才道:「她是不是強提真氣,才又導致經脈大損的?從前她一定不會這樣蠻干對不?一個人總是綳著一根弦,綳了二十年。這二十年里她無比強大,也無比堅韌。可是一旦弦斷了,整個人都會改變。接下來她可能會越發敏感,脆弱,動不動就孤注一擲地賭博,賭命,你們一定得小心。」

信念的崩塌會改變一個人,比如爭奪天下者失敗之後,會變成一個醉生夢死的酒肉之徒。人性如此,堅強如柔惜雪也不會例外。

倪妙筠抽泣著道:「我也知道,掌門師姐近來就是越發脆弱了。可是,可是,該怎么辦才好……」

「平日多看著她,小心她做傻事。另外,多找點有意義的事情給她做,讓她沒工夫胡思亂想,算是個補救的辦法。」吳征皺著眉頭,抬臂與倪妙筠的手握了握,道:「我沒事,你去陪她吧。若有什么不妥之處就來喊我,我……累死了……」就此腦袋一歪,也沉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