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欲速難達 始見深痕(1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5480 字 2021-01-02

吳征還是沒有一覺睡到懶得手足發軟的福分,雖是累得精疲力竭,睡到半夜還是自然醒了過來。看看窗外掛在空中的明月,聽聽營里巡更的鑼聲,吳征長出了一口氣,搖搖晃晃坐了起來。

都已記不起多久沒有這樣失眠過。吳征分明覺得氣息散亂,腦門里還隱隱作痛,可思緒卻不知為何,始終不願停下來似的,轉轉悠悠,左思右想,異常地亢奮。

上一回,是幫著菲菲的時候才這般殫精竭慮,寢不安睡不寧吧?吳征自嘲地一笑。

其實一直到了今時今日的地步,吳府里深不可測的實力,堪比任何一家頂尖門派的巔峰之時。已有的兩位十二品高手不說,就是吳征自己也遲早要登臨絕頂。且以他的經歷和條件——殺過十二品高手戚浩歌,獨斗過天下前三的丘元煥,日常還有另一位天下前三的祝雅瞳與遲早是前三的陸菲嫣陪著修行。吳征要是三五年里達不到十二品,對他而言都是失敗!這樣一座府邸,可是吳征依然只把這里當作一個普通的家。

家,就要有溫情,有厚意。一個家里總有人正混得風生水起,有了好事,就得帶著大伙兒一道沾光。也會有人正諸事不順,家人就得提攜著他共同前進——除非是個無可救葯的敗家子。非如此,家不足以興旺,也不會諸事都同心協力。

吳征對柔惜雪沒有當年對陸菲嫣非救不可的執念,但柔惜雪也不是個【敗家子】。在床沿坐了會兒,吳征還是一拍大腿喃喃自語道:「要不還是盡力幫一幫吧,或許有什么辦法能讓她活得久些呢?」

柔惜雪身上的傷不僅會在今後讓她越發受之折磨,也會大大影響她的壽命。就像風濕病人,病越來越重,苦痛也就越發難忍,到了最後,生命就全成了煎熬。

而人的情感之復雜,有時難以說清。吳征想想柔惜雪今後每日受心靈與身體兩處大傷的折磨,多少也覺得同情與可憐。道不明這股情感來自何方,或許因為她是自己幾位最親近女子打心眼里尊重的人,或許是人均有惻隱之心,也或許是接觸得久了,了解得多了,越發能體諒她從前的不易,也就更為尊重她的堅韌不拔。

心生尊重之時,便會有誠心相助之意。

反正睡不著,吳征索性喝了口涼水胡思亂想起來。柔惜雪心智之堅韌,若無桃花山一事,或許她還會繼續隱忍下去。當時霍永寧孤身一人,她與祝雅瞳若是聯手,霍永寧凶多吉少。換了任何一人都會有良機不可失,失之不再來的想法,選擇搏一搏再也恰當不過。

失策的地方,便是柔惜雪終究修行日久,對人世間復雜的情感,尤其是骨肉親情理解不透。祝雅瞳袖手旁觀,集中全力自保在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這不怪柔惜雪,她一個自幼就是孤兒,還落發修行的尼姑想要懂得骨肉親情,太也強人所難。與祝雅瞳的矛盾正因互相的不理解,柔惜雪始終無法理解師妹棄萬般於不顧。一直到她決定孤注一擲的那一刻,她都沒理解祝雅瞳。

按吳征的判斷,柔惜雪的脆弱其實應始於此時。孤注一擲,成功了便是不世奇功,失敗了就是自暴自棄,歷來如此。柔惜雪在當時就是一心的不成功便成仁,之後苦心孤詣二十年的一切一朝盡喪,她堅韌不拔到難以想象的意志,在這一刻驟然開始龜裂……

之所以沒有崩潰,同門在給她關愛的同時,也從未放棄過希望。被現實蹂躪得支離破碎,信念在不斷崩塌的柔惜雪,才由此百無聊賴地活著。

吳征也是直到今日才發現了這一點!

這段一晃就過了兩年有余的歲月里,冷月玦無數次地給她鼓勁,給她展示著希望的光芒,可是柔惜雪並未像意料之中的再度站得筆直。她搖搖晃晃地起身,在攙扶下仍是一跤又坐倒。言語的鼓勵,只是讓她麻木地完成一件又一件事。給她重生的天陰門,最終只讓她覺得自己已然沒有什么作用,了了個大心願,活著的目的又少了一樣。再激勵她培育一支精中之精的強軍,換來她觸景傷情,自怨自艾。

飽經風霜的二十年里,柔惜雪一定有無數次的觸景傷情,自怨自艾。但都沒有這幾日教學武功時來得多,來得深。從前再艱難,她自己的希望不滅,源於那一身強悍的武功修為。現今已在好轉,可她心若死灰,因為所有的一切,她都只能旁觀。尤其是教武!她一定有很多話想和營中的將士們說,也有很多地方想親自演示一遍,讓人看看這套武功最強的威力是何等模樣,練起來也能事半功倍。

可她做不到。

——吳征赫然念及此處,又赫然想通,才赫然發覺了從前一直疏忽的地方。柔惜雪失去的不僅是她心心念念想要維護的宗門,還有她自己身上的東西。頂著兩名惡魔的身體采補與心靈受辱,還能修到十二品的功力,個中的艱辛曲折外人難以想象。她為天陰門付出了一切,在吳府里眾人待她也都著眼於天陰門,不免疏忽了她不僅是天陰門掌門,她也是柔惜雪,一個有在乎珍惜之事,活生生的人。

也幸虧她足夠堅強,才能在那么的苦難曲折之下苟活至今。

吳征自己揉了揉太陽穴。盡力幫一幫是句隨口可出的簡單話,真要做起來可不容易,更怕的是給人希望,希望又再度破滅,那對柔惜雪不啻於滅頂之災。話又說回來,吳征甚至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時間。畢竟當年和陸菲嫣躲在一方小天地里悠哉閑適,全無外人打擾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或許再不會有。

吳征漫無目的地亂想了一陣,屋外腳步聲又起。來人雖已刻意放輕,在院門外還猶豫停步,可仍難掩其中的惶急。此時會來的只有倪妙筠,而且看她的模樣,八成又出了事。

吳征一邊搖頭嘆息,一邊卻彈了起來拉開屋門。果見倪妙筠俏目含淚,面上又是焦急,又是委屈,看見吳征就撲了上來,又抓了他手腕扭頭就走,道:「掌門師姐醒來之後又自行運功,現下又……又吐了血……」

吳征覺得自己也快吐血,氣的。花費了巨大的精力,好不容易為柔惜雪【糊好】了傷處,這一擅自運功至少是個前功盡棄。他一手被倪妙筠拉著,一手捂著臉,也是一肚子火沒地方發,終於又是長嘆了一口氣。

怪不得倪妙筠,她沒想到柔惜雪會執拗到這等地步,也沒能想到柔惜雪居然會剛從睡夢中醒來,一察覺體內經脈有好轉的跡象,就又莽撞到蠻不講理地運起了內力——吳征也沒想到。

一燈如豆,深夜里昏黃的燭火也沒能掩去柔惜雪的滿面蒼白。吳征在房門口停了步,他雖不是坐懷不亂的君子,也沒有下作到會去覬覦一名出家修行人美色的地步。

只是入門時的一眼之間,房內的不堪之色盡收眼底。女尼軟綿綿地趴卧於床沿,迷茫的雙眸,半是暗紅半是蒼白的雙唇,還有密布的香汗,以及凌亂不整的衣衫。

若僅是如此,吳征連心里的漣漪都不會泛起半點。他的家中個個絕色,且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就算把天下間所有女子的相貌,都著高手畫師繪制成冊擺在他面前,也再沒有能讓他動念的容顏。

可柔惜雪不是畫像,是活生生的人。她迷茫的雙眸里俱是死氣,想是她一覺醒來,發覺周身傷勢大好,疼痛盡去,大喜之下以為重獲新生。甫一運功立刻傷勢復發,希望升起之後的破滅,才會是滿目灰敗。

她衣衫不整,大半個右肩裸出,唇角的鮮血尚未干透。想是倪妙筠急急去尋吳征之後,她胸悶欲嘔,又不願污了床單才掙扎著爬向床沿。地上沒有血跡,她艱難地想支撐著上身,卻又力有不逮,以至於失控般起起伏伏。吳征知道,這是胸悶之極又嘔之不出,難受到極點才會如此。就像大醉之時吐得肚里全空,五臟六腑依然在痙攣,想吐吐不出的難過欲死。

吳征心中一憐,又是一痛。這樣的眼神曾幾何時也見過,還有那種深深的無力感……被折磨得了無生趣的陸菲嫣,手無縛雞之力的玉蘢煙,吳征還記得當時她們痛不欲生的模樣。

「都這時候了,還忌諱什么?」倪妙筠見吳征停步,急得跺了跺腳輕聲嗔道,幾乎是扯著他一同來到床邊。

裸出的右肩里春光乍泄,吳征搭上柔惜雪脈門的時候,還是從松垮不整的睡衣間隙看見了一丘雪肉。女子的奶兒是天賜的恩物,男子見了都有難以自禁地綺念重重。吳征很難形容一位女尼的胸前隆起,只覺萬分地怪異,冒出的想法更是光怪陸離。

從前的天陰門掌門在天下女子間是一等一的身份。後宮的娘娘金枝玉葉之軀,自有最好的明珠,翡翠由最好的匠師制作出最好的首飾,以襯其尊榮顯貴。天陰門是佛宗,柔惜雪落發修行,不戴首飾,也不著華貴的衣衫。可吳征這一刻本能冒出的想法則是:這是一對完全符合她身份的豪乳……

天陰門掌門有多尊貴,那這對豪乳之美就有多尊貴。

荒唐的想法一閃而逝。以吳征的定力,再旖旎的綺念也是說收就收。脈象其實沒有什么好探,吳征早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唯一慶幸的是,柔惜雪似乎對身體的苦痛心有余悸,這一回不是那么地【莽撞】。她察覺不對立時停手,體內經脈雖又多了好些創口,比昨日傍晚吳征為她醫治時,數量可少了些。

「能不能……」看吳征松開按在脈門上的手指,倪妙筠又是惶急又是心疼。一邊急著師姐的傷勢,一邊也知吳征先前心力交瘁,此時若再強打精神,於元神大大有損。左右為難之下話只說了一半,不知如何是好。

「不能。」吳征與柔惜雪一同脫口而出。

柔惜雪雖受傷痛折磨,眼力卻不差。吳征為他把脈時近在眼前,早已看見吳征滿臉憔悴。在這個修為的武者身上,確切是精力損耗過度得難以入眠才有的征兆。吳征今日只為了一人大損精力,柔惜雪先前醒來一時狂喜忘形,現下不僅後悔不已,更滿心羞愧,哪里還敢讓吳征冒著風險再為自己醫治。

吳征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倪妙筠雖為她整理好了衣襟,女子平躺之時自有難擋的風情,吳征不敢多看,望向倪妙筠沉著聲道:「再治一回,你師姐還是會忍不得擅自運功,不過是白費力氣而已,治來做什么?怎么治?」

同情歸同情,說起來火氣也開始直冒,吳征一點不客氣。倪妙筠撅了撅唇,終究不敢多說,又聽吳征疾言厲色,心知情郎不會漫無目的純粹發泄怒意,索性低頭不言。

她深知吳征的為人脾性,當著自己的面還這般說話,定然另有用意。吳征的治療之法立竿見影,柔惜雪的心結恐怕唯有他才能說得通,畢竟論柔惜雪心目中的威望,吳征一時無兩,幾位幸存的同門都不如他。

「吳先生幾度施以援手,勞心勞力,貧尼心中深感不安。夜色已深,請先生早些安歇吧,天明之後,貧尼再登門拜謝。」柔惜雪強撐著坐了起來行禮謝過。深夜私房,衣物單薄,面對一名年輕男子誠心謝恩,這在從前無法想象的一幕就這么荒唐地出現。柔惜雪恍恍惚惚,她不敢回首的日子里比現下要難堪得多,但吳征不是惡魔,他滿腔怒火,卻絕不會以目光或是動手動腳肆無忌憚地欺辱她。而且,柔惜雪清晰地知道,歉意之外,她有多么地希冀吳征火氣過後能再幫自己一回……

低垂的頭,平和恬淡垂落的目光,不自覺地就因此閃爍起來,吳征看在眼里。這與為人是否虛偽無關,再迫切的願望一樣要分場合,他當然知道柔惜雪心中的渴望,也由此可見,這位堅強的女尼眼下有多么地脆弱。

「柔掌門啊……」吳征有些痛心疾首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重要?你的師妹,徒兒,每一人都關心你到了極點,但凡你有什么意外,她們該多么傷心?突擊營里的將士都在翹首以待,等著你傳道授業。偏生你自己,一點都不愛惜自己!讓我安歇?我怎么安歇?我現在就是回去了躺下,光擔心妙筠我都無法入眠。你也不愛惜你的師妹,你對我言語上恭敬,可惜心底半分敬意也沒有。你莽撞的時候,不管不顧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同門,有沒有想過突擊營的將士實力不足,光憑他們現有的武功,我永遠也對付不了賊黨?」

「貧尼慚愧……」

「你真的該慚愧。」吳征不理倪妙筠近乎乞求他給柔惜雪留些面子的眼神,厲聲道:「想你當年多么堅韌不拔。若是頭兩年你萎靡不振也就算了,現下一切都在向好,我身邊的每一位都斗志昂揚。為什么?為什么你柔惜雪還是這般渾渾噩噩,連個愣頭青都不如?」

柔惜雪頭垂得更低,雙目不敢再睜開視物,只低著頭唇瓣念念而動,不知是懺悔還是彷徨。誦經片刻,柔惜雪抬頭睜眼道:「吳先生,貧尼心弦已斷,再不能如從前一般忍辱負重,也早已不配再為天陰門掌門。尚未傳位給玦兒只因想等一個合適的良機。貧尼……誤了吳先生的要事,甘依軍法。」

「軍法?你撐得住么?」吳征沒好氣地道:「若是罰你今生永不准再運內力呢?」

屋里忽然沉默,柔惜雪竟不敢答會如何。片刻後吳征的氣也忽然消了,不僅因現下的柔惜雪足夠坦誠,不打誑語,也因她低下頭時,眼眶里終於落下晶瑩的淚珠。

正如她所言,心弦已斷,再不復從前的堅韌不拔。從此之後,無論她眼界多高,見識多廣,多么足智多謀,她就是個患得患失,敏感脆弱,膽小卻又莽撞的女子。她仍有能耐將手中的事一件件做好,但她再不能領袖群倫,披荊斬棘,一往無前。

一代絕頂高手淪落至此,卑微到親口承認自己的軟弱無能,誰能不黯然神傷?倪妙筠死死捂著瑤鼻櫻唇,生怕哭出聲來被柔惜雪聽見。掌門師姐甚至已沒有回答吳征問題的勇氣,出家人不打誑語,只因她也不能確定自己是否做得到。她面色一會兒沉重,一會兒又淡然,不知是早已在心中深埋的念頭被吳征翻了出來,還是方才又有新的明悟。

「不答,就是做不到了。」吳征絲毫不留顏面,繼續逼問道。

「是,貧尼……當真做不到。」柔惜雪再一回直面現實,她面上雖能保持淡然,一顆心卻直落落地向下沉,信念似在被加速摧毀。

「呵呵,武功就一定這么重要?憑你的聰明才智就算沒有武功一樣足以領袖一方。」

「貧尼現下不能了。」柔惜雪又再度落淚,道:「貧尼有負九泉之下的同門。貧尼已身無一物,修行武功時曾傾注無數心血,一朝盡失,貧尼實在放不下……」

「就是非做不可,今後還是會犯險咯?」吳征怒其不爭地搖搖頭,翻了翻眼皮道:「那么,若能修習武功,讓你做什么都願意了吧?」

「不能。」

「嗯?」倪妙筠與吳征都對這個答案十分意外。柔惜雪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就為冒險去尋找修習武功的一線希望,可說什么都不在乎,居然會回答不能?

「貧尼再不為一己之私做害人事。」柔惜雪凄然道:「貧尼害過吳先生,也害了雨姍。終此一生,貧尼雖無用也不再害任何一人。」

吳征定定地看了柔惜雪片刻,起身鞠了個躬道:「柔掌門能說出這句話,晚輩佩服。這事情,晚輩將盡力而為。但是前輩不要高興得太早,有兩樣事要先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