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佳人為何墮風塵(2 / 2)

大俠魂 花間浪子 12429 字 2021-01-02

余昭南眉頭一揚,道:「巧辯無用,爽直的講吧,免得傷了和氣。」

賈嫣察顏觀色,心知無法善了,當下臉色一沉,道:「余爺定要多管閑事,這和氣是傷定了。」

余昭南目光一梭,哈哈一笑,道:「我道你為何帶個男人回來,看來在下判斷不錯,那是別有陰謀了。」

賈嫣目挾寒霜,峻聲喝道:「余爺,快將那人還我,如若不然,可別怪我心狠手辣。」

余昭南敞聲大笑,不予置理,笑聲一落,轉身問道:「逸楓兄,那人可是吾道中人?可是被封閉了穴道?」

「逸楓兄」朗聲應道:「此人臉善得很,好象在那里見過,兄弟已解開他的穴道,但他仍舊昏迷不醒。」

余昭南微微一怔,道:「那定是另外被做了手腳,逸楓兄先帶他回去,請家父診斷一下。」

那被稱「逸楓」之人尚未有所行動,賈嫣已自急聲叫道:「郝老爹,雲兒,截住他,不能讓他走,不能讓他將人帶走。」雲兒與駕車的老者應聲而動,截住了四騎的歸路,那身法,快若向電,竟然不亞於一流高手。

余昭南觸目心驚,轉身喝道:「賈姑娘,在下未明真象以前,不願得罪你,你講那人是誰?為何將他擄來?」

此刻的賈嫣,媚態盡收,目光攏煞,冷冰冰宛若名匠雕成的美艷塑像,不復是騷媚入骨的青樓妓女了。只見她神芒電射,煞氣騰騰,一字一頓道:「余爺,妾身容或非你之敵,但你定要管妾身的閑事,妾身就顧不得許多了。」伸手一探衣襟,一柄寒光閃閃,冷氣逼人的盈尺匕首,已經握在手中。

余昭南暗暗吃驚,但仍哂然道:「賤名在外,你幾時聽過余某人作事半途而廢……」

話猶未畢,賈嫣已自冷然接口道:「閑話少講,妾身不敵,人你帶走……」

忽聽「逸楓兄」高聲叫道:「昭南兄,我想起來了,這人酷似雲中山的華大俠……」

余昭南大吃一驚,駭然旋身道:「什么?你說是華大俠?」

「逸楓兄」道:「不,是華大俠的公子。」

余昭南身子一轉,威凌逼人,峻聲道:「你講,那人可是華公子?」

賈嫣冷然道:「妾身講過,我如不敵,人你帶走,何須再問?」

余昭南心念電轉,強耐怒火,道:「華大俠德披萬方,予咱們余家恩德再造,他的子侄,在下不容任何人動他一根毫毛,你一個女流之輩,惡跡未彰,我也不願與你動手,你走吧。」

賈嫣冷冷一笑道:「走?留下人來。」匕首一揮,「刷」的一聲平掃過去。

這一式看來甚慢,其實快到極端,但見寒芒電閃,一股凌厲無比的劍氣,霍然襲到了余昭南側後。余昭南剛剛轉過身子,突覺劍氣逼體,他頭也不回,反手揮出一鞭,腳下一頓,運朝前方射去,敞聲叫道:「逸楓兄,咱們快走。」

他那身法宛如天馬行空,快速已極,揮出的一鞭。勁氣洶涌,威猛絕淪。賈嫣彼那勁氣擋得一擋,他已穩座雕鞍,驅馬狂奔,直向城內地去。其余四人不再遲疑,各自揮動馬鞭,同聲叱喝,隨後奔去。他五人馬術高超,動作太快,雲兒與那姓郝的老爹警覺出掌,也不過徒自揚起地上的塵土,已自截他不住了。

小雲兒心猶未甘,尚擬縱身去追,只聽賈嫣頹然一嘆,道:「雲兒止步,想不到他身手竟如此了得。」

雲兒忿然道:「咱們難道罷了不成?」

賈嫣道:「不作罷又待如何?上車走吧,咱們尚得防他前來生事哩。」浩嘆聲中,登上了馬車,郝老爹揚鞭馭馬,急急馳向金陵城中。

金陵,又稱江寧,乃六朝金粉之地。眼前的金陵,其繁榮較往昔為猶甚,名勝古跡,為江南名地之冠。秦淮河畔,夫子廟旁,白晝游人如織,入夜笙歌頻傳,燈紅酒綠,通宵達旦,當真是龍蛇雜處,翠袖留香,涉足其間,既使人提心吊膽,也使人流連忘返。

就在這消金之窟的秦淮河時,有一座背河面街的宅第,離夫子廟不過一箭之地。這座宅第,紅牆碧瓦,樓高院深,屋後的河面,停歇著幾艘小巧精致的畫肪,寬闊名門首,高掛著兩只借大的燈龍,那燈龍如今仍然燃著紅燭,燭光搖曳,照耀得門媚上,「怡心院」三個金字,耀眼生輝,光芒四射。

這「怡心院」正是金陵城中人一數二的妓院,院中聘有名廚,備有畫舫,更擁有無數絕色美女,以供狎客們吃喝游樂,金陵城的富商大豪,墨史污紳,提起秦淮河畔的「怡心妓院」,那是無有不知其名者。賈嫣的馬車馳入城中,七轉八轉,來到了秦淮河畔,進入了「怡心院」中。

她自稱金陵妓女,看去倒也不假。可是,馬車馳入院中,院中頓時起了一陣不安的騷動,良久始歸於平靜,這又是什么緣故呢?由於牆高院深,此刻亦非押客鼎盛之時,其中的道理,就非外人可知了。賈嫣如此,那余昭南奔馳入城,心情可是緊張之極。

大街之上,不便策馬,他們一行五人,盡走背街僻巷,越鼓樓,出玄武門,兀自狂奔不歇,直朝湖濱一座廣袤深盈的庄院馳去。人未到,那余昭南已自峻聲高呼道:「該誰輪值?快請老太爺。」

院門內閃出一名壯漢,躬身應道:「稟公子,余茂輪值。」

余昭南遠遠一揮手,峻聲喝道:「快,請老太爺,就說雲中山華公子到。」那余茂微微一怔,旋即應一聲「是」,轉身飛奔而去。

余昭南等馬不停蹄。直到大廳之前,始才丟鞍下馬。這一陣奔馳,人人汗出如漿,但余昭南心中焦急,那有心腸理會沿腮而下的臭汗,下馬之後,轉身問道:「逸楓兄,華公子可有變化?」

這位「逸風兄」也是弱冠少年,長得目如朗星,虎背熊腰,渾身英氣朗朗,飄逸至極,他雙手平托華雲龍,舉步登上台階,道:「華公子昏迷如故,這一陣奔波,居然仍是不醒。」

隨後一位濃眉巨目,粗壯結實的少年道:「莫不是受了內傷,因之昏迷不醒?」

另一位身形頎長,鳳目雙瞳的少年道:「華公子氣色平穩,不像負傷的樣子。」

旁邊一位,寬額隆准,方方臉龐的少年道:「那是另有穴道被制了,逸楓兄,你將華公子放下,再仔細檢查一下看看。」

幾人七嘴八舌,擁著「逸楓兄」進入大廳,「逸楓兄」將華雲龍平放在正中一張八仙桌上,抬起右臂,用衣袖拭去額上的汗珠,道:「以小弟看來,華公子恐伯是服下某種葯物……」

那粗壯結實的少年驀一擊掌,高聲叫道:「有道理,咱們五人,以逸楓兄武功最高,若是另有穴道被制,逸楓兄定能看出,這華公子八成是服了毒葯。」

余昭南眉頭一皺,道:「昌義弟,你別嚷嚷,反正家父片刻就到,家父一到,問題也就解決了。」這時,一個家人轉了出來,手里奉著茶盤,盤中盛著幾杯熱茶。

余昭南揮一揮手,道:「將茶放下,快去稟告老太爺,說「落霞山庄」的華公子昏迷不醒,現在前廳,請老太爺速一來,要快。」那家人應一聲「是」,放下茶盤,撒腿奔去。

余昭南向華雲龍凝視一眼,忽然喟嘆一聲,道:「兄弟好友,落得一個「賽孟嘗」的別號,如今看來,縱然無傷大雅,卻也太不崇實了。」

被稱「昌義弟」的粗壯少年濃眉一軒,惑然道:「昭南兄為何突興浩嘆?咱們金陵五公子意氣相投,誰不知道咱們好友,所謂益者三友,損者三友。朋友是多多益善,那有什么不對?」

「昌義弟」姓蔡,「逸楓兄」姓袁,身形頎長的少年叫做李博生,方方臉龐的少年名叫高頌平,加上一個余昭南,人稱「金陵五公子」。原來他們五人都是世家子弟,由於年齡相若。氣味相投,任俠好友,仗義疏財。平日同出同進,共游共止,花街柳巷,名勝古跡,興之所至,無不涉足,加上每人均有一身尚好的武功,不但廣結朋友,有時也管管閑事,愛抱不平。

因之「金陵五公子」之名無人不知,少年人好名行勝,往日也頗為自得。但此刻余昭南忽生感慨,那不僅「昌義弟」一人惑然發一問,其余諸人,也同樣深感不解,目光移注,不約而同的也朝余昭南望去。余昭南淡淡一笑,道:「不怪昌義弟會感到意外,兄弟自己也感到有,點莫稿其妙。不過,我在想,我平日太不務實,以致事到臨頭,束手無策,仍得依賴家父,實在太不應該了。」

身形頎長形的李博生皺眉問道:「昭南兄是講,以往荒廢了時日,未能繼承余伯父的衣缽么?」

余昭南緩緩頷首道:「家父的醫學與辨毒解毒之能,除了苗疆九毒仙姬一脈,據說天下無出其右,但兄弟僅僅學到家父武功方面的點滴皮毛,心中怎能沒有感慨?」

蔡昌義無疑不太肯用腦筋,聞言敞聲道:「那也不用感慨,昭南兄年紀不大,決心要學,現在還來得及。」

余昭南苦苦一笑道:「現在想學,果然也不算遲,但華公子若有三長兩短,醫道縱能通玄,又有何用?兄弟我怕要遺憾終身了。」

蔡昌義巨目一睜,愕然急聲道:「什么?你講華公子……」

余昭南苦笑截口道:「你可以看,華公子負傷不像負傷,中毒不像中毒,若說穴道被制,卻又不知被制的穴道在那里,耽誤了救治的時機,這遺憾如何彌補,我如果習成了家父的醫道,即便束手無策,內心總要好受一點。昌義弟,如今我不啻感慨而已,簡直是在後悔。」

這話出口,眾人不覺都向華雲龍望去,只見他臉色依舊,呼吸平穩,果然不像中毒或是負傷的模樣,因之人人都皺起眉頭。頓了一下,蔡昌義突然亢聲道:「昭南兄,這是你的錯,你為何不向那賈嫣問個明白?」

余昭南道:「一來賈嫣不會講,二來我心中著急。」

蔡昌義目光一凌,道:「她憑什么不講?哼,我去問她。」撒開步子,便朝廳外走去。

高頌平橫跨一步,擋住了他的去路,道:「不必去啦,咱們搶她的人,雙方已成敵對之局,她自然不會講了。」

蔡昌義一聲冷哼,道:「怕她不講。」他想越過高頌平,但步子剛剛邁出,已聽一個蒼勁的聲音由廳後傳出,急聲道:「南兒,華公子怎樣了?」話音甫落,屏門之後,已經傳出一位白發銀髯的老人,身後跟著一個手提葯包的童子。這老人號稱「江南儒醫」正是昭南的父親,金陵著名的大善人。

蔡昌義止住腳步,與余昭南等連忙迎去。余昭南道:「此人酷似華大俠,孩兒認為當是華大俠的公子……」

「江南儒醫」已經見到華雲龍躺在桌上,當下揮一揮手,舉步走去,道:「是不是都該救治,他一直昏迷么?」

余昭南道:「是的,一直昏迷不醒。」

「江南儒醫」走到桌邊,皺起眉頭,瞧了一陣,自語道:「臉貌輪廓酷似華大俠,眉目口鼻酷似白夫人,他是華家的公子。」俯下身子,檢視舌苔與眼神,然後扣住脈門,凝神查察華雲龍的氣機脈息。老人的臉色越來越凝重,約莫過了半盞茶光景,始才松開五指,道:「華公子服過迷葯,「巨闕穴」的血氣暢通不久。」話聲一頓,目光凝注,問余昭南道:「南兒,你在那里發現華公子的?」

余昭南道:「孩兒等游覽西郊,在那水西門他遇上……遇上……」賈嫣是個妓女,他與妓女打交道,當著父親之面,囁囁嚅嚅的說不出口。

「江南儒醫」白眉一皺,道:「南兒為何吞吞吐吐?遇上什么?怎么不講?」余昭南頓了一下,覺得不講也是不行,只得硬起頭皮,將水西門的一段經過,原原本本的講了出來。

「江南儒醫」倒無責准兒子之意,他靜靜的聽余昭南講完,然後兩眼凝神,緊緊盯在華雲龍的臉上,好似在探索什么,又好似沉思什么?「金陵五公子」連帶手提葯包的童子,大氣也不敢出,生怕打擾了「江南儒醫」,因之大廳之上,一片沉寂,人人都緊張萬分。好半晌,「江南儒醫」恍然一哦,道:「我知道了,好高明的手法。」

話聲中俯下身子,輕輕撫起華雲龍的頭顱,緩緩向他腦後「玉枕穴」上撫去。他臉上忽見欣喜之色,順勢托起華雲龍的身子,道:「總算華公子命大,你們馳馬狂奔,又將他丟來丟去,那「玉枕穴」上迷魄銀針,居然來曾移動,南兒,你們都隨我來。」話落,小心翼翼的移動腳步,逕向後面走去。

「金陵五公子」面面相覷,心頭俱各一凜,撒開大步,隨後跟去。穿過廊迥,「江南儒醫」又道:「這華公子體質特異,迷魄葯對他似乎不生效用,回頭取下銀針,想來當可無事,南兒先行一步,告訴你母親,然後到我書房里來,我有話講。」他這樣一說,眾人心頭放下一塊大石,余昭南應一聲「是」,越過眾人,逞向後院奔去。

須臾,「江南儒醫」帶領其余諸公子到了書房。這書房纖塵不染,收拾得甚為整潔,臨窗的牆邊有張錦榻。他將華雲龍倚著身子置於錦榻之上,接過隨行童子手中提包,取下應用之物,然後著手取那銀針。病征已得,做起來倒也簡單。

准備好一切應用的葯物,「江南儒醫」右掌輕捺華雲龍的「靈台穴」,左手握著一塊磁鐵,覷准腦後「玉枕穴」,將那磁鐵輕輕按去。移時,他緩緩使那磁鐵遠離腦後,磁鐵之上,赫然舔著一根長約半寸的細小銀針,於是他收回右掌,將一包黃色葯末小心敷在針孔之處。針孔處原有一點鮮血,經那黃色葯末一敷,霎時凝結成痂。

這點手術,耗時不多,也不見得費事,但「江南儒醫」卻似與人大戰一場,額角已見汗珠,旁觀的人也緊張萬分,一顆心提到了胸口。手術完畢,「江南儒醫」長長吁一口氣,道:「僥幸,僥幸,稍有差池,我余尚德便是終身憾事。」

那蔡昌義不用腦筋,莽莽撞撞的道:「伯父,用那磁鐵吸取銀針,我看並不麻煩么。」

「江南儒醫」一面收拾用具,交給那童子,一面余悸猶存地道:「小兒之見,小兒之見,那「玉枕穴」乃是人身三十六大死穴之一,為泥丸之門戶,督脈之樞紐,通十三經絡,豈同兒戲,老朽功力不夠,不足以內力吸取銀針,只得借用磁鐵,這樣危險性更大……」

蔡昌義奇道:「那會有危險?」

「江南儒醫」道:「怎會沒有危險?想想看,磁鐵的吸力遍布全面,吸取銀針,必須循原來的針孔,手法稍有偏頗或不穩,震動了銀針,立刻便傷到經絡,後果不是死亡,便是殘廢,那危險有多大?」

眾人這才知道「江南儒醫」所以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緣故,那蔡昌義更是瞠目結舌,驚疑不已,駭然道:「啊呀!其中原來還有講究,難怪伯父通身是汗了。」

「江南儒醫」微微一笑,道:「好在事已過去,華公子已經無妨了。」

話聲微微一頓,向四人環掃一眼,接道:「諸位賢侄兒,老朽心有所感,今日要跟你們談一談。」眾人不知他要談些什么,惴惴分別坐下。

這時,腳步與拐杖觸地之聲遙遙傳來,「江南儒醫」一那身邊童子,說道:「夫人來了,你去吩咐廚下備酒,華公子蘇醒以後,再叫他們開席。」那童子躬身應「是」,退了下去。

余昭南伴著母親進入書房,諸公子連忙起立相迎。余老夫人目光朝華雲龍一瞥,問夫婿道:「老爺子,華公子不要緊吧?」

這位老夫人白發皤皤,胸前項下,掛著一串佛珠,右手執一根盤龍拐杖,看去份量奇重,目光炯炯,可知也是身具武功的人。「江南儒醫」道:「華公子不要緊,我已將那銀針取出,再有頓飯光景,便可蘇醒。夫人請坐,趁此機會,我要跟南兒他們談一談。」

余老夫人一邊落坐,一邊問道:「談什么?是為南兒涉足花叢的事么?」

「江南儒醫」道:「涉足花叢的事要談,其他的事也要談。」

他臉龐一轉,目注兒子,道:「南兒,為父的不逼你練功,不逼你學醫,任由你廣交友朋,甚至於河下買醉,青樓召妓,也不阻攔,你知道這是什么緣故?」

余昭南臉色一紅,道:「孩兒愚昧,孩兒但知爹爹別有用意。也許是咱們余家出身江湖,不能忘本,多交幾個朋友,為人排解一點困難,總是有益無害。」

「江南儒醫」點一點頭,道:「說不上益,更談不上害,你那「不能忘本」四個字,還有一點道理,但你想得不切實際。須知江湖本是禍患之源,並不值得留戀。至於解危濟困,乃是人生份內之事,你我不作,自有旁人去作,這不算為父的意向。」

余昭南恍然接口道:「孩兒懂了,爹爹這樣放縱孩兒,為得是不忘華大俠的恩德。」

只見「江南儒醫」臉露贊許之色,頻頻頷首道:「南兒甚稱敏銳,為父的正是這樣想。」人人皺起眉頭,人人心頭都有惑然之感。

余老夫人道:「老爺子話,可將我老婆子弄糊塗了,華大伙賜予咱們的思德,咱們自然不能忘懷,苦無報答的機緣,老婆子只得供奉華大俠母子的畫像,朝夕為他誦一遍佛經,上一炷清香,聊表一分心意,你溺愛南兒,放縱南兒,不知督促南兒上進,已是莫大的錯誤,如今竟將錯推到華大俠身上,這……這……這是罪過。」

「江南儒醫」哈哈大笑,道:「夫人,南兒是不求上進的人么?」

老夫人微微一怔,向兒子看了一眼,道:「你究竟要講什么?為何不爽直的講?這樣轉彎抹角,我是越聽越迷糊了。」

「江南儒醫」將頭一點,道:「好,我這就講。」目光朝華雲龍一瞥,然後攤開手掌,托著剛才吸出的細小銀針,接道:「夫人請看,這是從華公子「玉枕穴」上取下的銀針。」

老關人取過銀針看了又看,道:「這枚銀針遺有殘余的迷葯,怎么?事情很嚴重?」

「江南儒醫」道:「我一直擔心事,如今怕是將要爆發了。」

老夫人瞿然一震,道:「你是講,武林將有變亂?」

「江南儒醫」點一點頭,黯然道:「久亂必治,久治必亂。自從華大俠掃盪妖氛,抵定江湖,屈指二十年矣,當年漏網的妖孽,不甘屈服的梟雄,焉肯終身雌伏?唉!天道循環,歷歷不爽,只是來得太快了。」

老夫人微微一怔,道:「怕是杞人憂天吧。」

「江南儒醫」道:「我素來樂天知命,何致於杞人憂天。自從九曲掘寶以還,蒙華大俠恩賜,天台一派得以取回本門秘塞,為夫的喜涉醫葯二道,格外獲得一冊「華佗正經」,方有今日之小成。就因我樂天知命,心儀華大俠的為人,當時才能冷眼旁觀,我總覺得華大俠過於寬厚,禍患未能根除,因之近年以來,無時不為此而耽心……」

原來這位「江南儒醫」本是天台一派的宿老,九曲掘寶,家道中興,由於他生性澹泊,將本門秘發送呈掌門以後,一直寄住金陵,行醫濟世,終於成了一代名醫,金陵城家喻戶曉的大善人。誰知他感念華天虹之賜,眼中竟在留意武林的動態,這等措施,可謂有心之人了。他講到這里,「金陵五公子」俱已明了大概,那蔡昌義人雖莽模,卻也不笨,「江南儒醫」話聲微頓,他已「哦」的一聲,接口說道:「我明白了,伯父聽任咱們吃喝玩樂。不加管束,那是要咱們留心江湖的動態。」

「江南儒醫」道:「梟雄妖孽,欲想蠢動,留心是沒有用的,必須習以為常,不落痕跡,方有所得。就像這次碰上那姓賈的女子,你們平日若是有了成見,那就救不了華公子了。」話聲一頓,忽又接道:「不過,你們都是好孩子,平日也自有分寸,老朽才能放心。」

四公子臉色同是一紅,袁逸楓接道:「侄兒斗膽妄測,伯父恐伯另有吩咐吧。」

「江南儒醫」頷首不迭,微笑道:「逸楓機敏,老朽的用意,一來是讓你們多方接觸。俾以了解武林的變化,二來是讓你們廣結人緣,一旦發生事故,也好幫助華大俠作一番事業。老朽這點用心,自然向華大俠報恩之意,但也是為了大局著想,諸位不見怪就跟吧?」

蔡昌義大聲叫道:「隨這是怕父提攜,誰見怪?誰見怪就跟他絕交。」

袁逸楓、李博生、高頌平同聲接道:「昌義弟講不得錯,這父伯父提攜。伯父之心,可昭月日,咱們倘能追隨華大俠鏟除妖氛,作一番事業,也不枉伯父苦心垂愛一場……」話未說完,「江南儒醫」已自大笑不已,道:「很好,很好,諸位賢侄明理尚義,老朽衷心甚慰。」

老夫人白眉微蹙,揚一揚手中的銀針,戳口道:「老爺子,你那憂慮,是緣這枚銀針而起么?」

「江南儒醫」回眸道:「正是因這枚銀針而起,夫人請想,那姓賈的女子隱跡風塵,甘為妓女,又復身懷絕技,這枚銀針既有殘余的迷葯,刺穴的手法超人一等,被制之人且是華大俠的哲嗣,幾種徵侯湊在一起那不顯示武林將有變亂么?」

老關人想了一下,還要講話,忽見錦榻上的華大華雲龍翻了一個身。「江南儒醫」急忙輕聲道:「夫人稍安,詳情還得問問華公子。」說罷起身,朝華雲龍走了過去。

只見華雲龍猛地坐起,大聲叫道:「悶死我也。」

「江南儒醫」左臂一伸,輕輕將他扶住,道:「華公子最好再躺一下……」

華雲龍雙目一睜,訝然道:「這……這是哪里?」

「江南儒醫」道:「金陵「醫廬」,老朽的住處。」

華雲龍環掃一匝,目光凝注道:「老丈是誰?怎樣稱呼?」

「江南儒醫」道:「老朽余尚德,人稱「江南儒醫」。」

華雲龍惑然不解道:「在下患病負傷了么?」

「江南儒醫」道:「公子為肖小所制,中了迷魂葯針。」

華雲龍眉頭一蹙,道:「迷魂葯針?老丈講,這里是金陵?」

「江南儒醫」道:「正是。」

華雲龍恍然一「哦」道:「我想起來了,賈嫣呢?」

余昭南接口說道:「賈嫣是「怡心院」的妓女,此刻……」

話猶未畢,華雲龍一掙下地,迫不及待道:「這女人不簡單,「怡心院」在哪里?我去找她。」

「江南儒醫」阻攔道:「華公子請稍安,內情確不簡單,那女人此刻怕已不在「怡心院」了。」

華雲龍微微一怔,再次舉目環掃,最後將目光落在「江南儒醫」臉上,頓了一下,道:「老丈認得小可?小可中了迷魂葯針,是蒙老才所救?」

「江南儒醫」點一點頭,道:「二十年前九曲掘寶,老朽見過令尊令堂。些須小事,不足掛齒,華公子感覺如何?沒有什么不適了吧?」

提起掘寶的往事,華雲龍以為「江南儒醫」乃是父母故舊,連忙一整衣襟,肅容作禮道:「晚輩華雲龍,參見余老前輩。」

「江南儒醫」急於還禮道:「不敢當,不敢當,華公子如無不適之處,老朽有話請教。」

華雲龍暗暗忖道,這位余老前輩何以如此謙遜了。心中在想,口中卻道:「迷魂葯物本對晚輩不生敵用,晚輩並無不適之感,老前輩有話請問,晚輩洗耳恭聽。」

「江南儒醫」敞聲一笑,道:「那就好了,華公子請坐。」他接著又替華雲龍引見在座之人,華雲龍也向余老夫人行了禮,又與「金陵五公子」道了久仰,這才坦然坐下。

「江南儒醫」目光一顧兒子,道:「南兒,你將幸遇公子的事先講一遍,免得華公子心有所疑。」余昭南聽到父親的吩咐,從頭到尾又將攔截賈嫣之事講了一遍。

講到趕回「醫廬」之際,余老夫人揚一揚手中銀針,接口道:「華公子所以昏迷不醒,便是這枚迷魂葯針制住了華公子的「玉枕穴」。」

華雲龍聽得十分仔細,聞言駭叫道:「「玉枕穴」?」

「江南儒醫」道:「事情已成過去,華公子定一定神,先檢視一下可曾失落重要之物?」

華雲龍神情大震,旁的都不要緊,唯獨那防身軟甲之中,藏有「玉鼎夫人」的絕筆書信,那封書信萬萬不能失去,因之聞言之下,憂心仲仲,急忙向懷中摸去。總算還好,軟甲依舊,他大娘給他的三個葯瓶也在懷中,至於防身的寶劍,隨身的衣物,以及那匹龍駒,便是失落,那也無關緊要。他知道軟甲未動,書信仍在,暗暗松了口氣,道:「那賈嫣好似未曾搜索晚輩的身子,寶劍衣物等倒不要緊。」

「江南儒醫」眉目一蹩,道:「這就奇怪了,那姓賈的女子沒有不搜身的道理?……華公子,你可記得被制時的情形?」

華雲龍臉上微微一紅,道:「講起來是晚輩自己大意……」他接著說出邂逅賈嫣,以至穴道被制的經過,然後又道:「晚輩自恃百毒不侵,「七日迷魂散」對我無敵,卻未防她點我穴道,及至警覺,人已昏迷,至於她又在我「玉枕穴」上刺下迷魄葯針,晚輩更是一無所知了。」

「金陵五公子」聽他說百毒不侵,人人半信半疑。「江南儒醫」卻是一邊靜聽,一邊尋思,待他講完,仍是不知那賈嫣為何不搜華雲龍的身子。半晌無語,書房之內一片冷寂,但氣氛卻是緊張而肅穆,好像一道無形的鐵箍,緊緊扣住每人的心弦,連氣也透不過來。

那蔡昌義大是不耐,等了一下,突然大聲道:「不要想啦,伯父,咱們「怡心院」走一趟去。」

高頌平接口也道:「不管那賈嫣是否已回「怡心院」,走一趟「怡心院」總不會錯,余伯父,侄兒想仍裝狎客,晚上去「怡心院」走一趟。」

余老夫人將頭一點,道:「頌平講得有理,那賈嫣寄身「怡心院」中,說不定「怡心院」正是某人的巢穴,前去摸一摸底細,不失是正本清源的解法。」

「江南儒醫」搖頭不迭,道:「去不得,打草驚蛇,那將前功盡棄。」

余老夫人道:「老爺子總是不改寡斷的習性,猶豫不決決,焉能成事,我老婆子作他們的後盾。」

「江南儒醫」失笑道:「夫人糊塗了,將來賣命,也許尚有用處,如今便是要到「怡心院」去,那種地方,夫人怎生作他們的後盾?」

老夫人先是一征,繼而變了顏色,似要爭吵,華雲龍連忙起立道:「夫人息怒,請聽晚輩講一句話。晚輩所以大意受制,原是想摸一摸賈嫣的底細,如今既知賈嫣寄身於「怡心」妓院,晚輩自會處理,余老前輩以及諸位兄弟救助之恩,晚輩先謝,至於援手之意,晚輩心領了。」他雙手抱拳,作了一個羅圈揖。

蔡昌義拒不受禮,大聲叫道:「嗨,你這人婆婆媽媽……」

袁逸楓怕他失了禮數,急忙截口道:「華公子見外了,令尊的事跡膾炙人口,兄弟們只是邯鄲學步,各盡為人的本份,你這樣講,那是獨攪其事。」

袁逸楓抱拳一拱,哈哈一笑,又道:「這是戲言,華公子不要當真。兄弟之意,是講「落霞山庄」事事為人,武林同道受益良多,咱們深願附驥左右,一者學學令尊的風范,再者也可各盡心力,作一點有意義的事。華公子若是不讓咱們插手,咱們實在心有不甘。」這話和緩了些,但詞鋒仍然極利,令人無法峻拒。

華雲龍楞了一楞,抱拳作禮道:「袁兄這樣講,小弟無話可說,不過,諸位既不見外,這「華公子」三字,以後務必請免。小弟表字雲龍,往後稱華雲龍,稱雲龍,悉聽尊便,如若再稱「公子」,小弟拂袖而去,諸兄可別見責?」

那蔡昌義生性最急,擊掌歡呼道:「痛快,咱們就這樣講,誰要再稱你公子,誰就是這個。」他作了一個「王八」的手勢,頓時引起二陣哄堂大笑,歷久不歇。

歡笑聲中,老夫人連連以拐杖頓地,上氣不接下氣道:「不要笑啦,不要笑啦,咱們談正事。」嘴講「不要笑」,事實上她比旁人笑得更凶,余昭南生伯母親岔了氣,強忍歡笑,連連輕捶母親的背脊。

適在此時,一名家仆前來稟告,道:「啟稟老太爺,酒菜已備,請示下開在何處?」

「江南儒醫」忍住笑聲道:「內客廳。」起立肅容,接道:「龍哥兒,老朽恭敬不如從命,托大了。請,咱們邊飲邊談,好歹商量一個可行之策。」

華雲龍講了一句「理該如此」,余老夫人已接口道:「我看你才是真正者悖了,華哥兒昏迷日久,諸賢侄一身塵土,便這樣未曾梳洗,就飲酒么?」

笑聲再起,「江南儒醫」嗨的一聲,道:「真是老糊塗了,南兒,領華……領龍哥兒梳洗去,諸賢侄熟門熟親,各自請便。夫人,咱們由客廳相候去。」如此一來,氣氛頓時輕松無比,老夫婦率先出門,繼之各人分別前去梳洗。余昭南的身材與華雲龍不相上下,從里到外,各取了一套新衣,交給華雲龍替換。

華雲龍性情活潑,至此甚覺投緣,梳洗更衣畢,越發精神煥發,神采奕奕。眾人先後到了內客廳,彼此一無拘束,談談講講,氣氛極其融洽。難得老夫婦倆也有少年人的興致,一席酒,直到初更,始才盡興而散。席間「江南儒醫」也曾問起華雲龍何故離家?

華雲龍毫不隱瞞,率直講明「奉命緝凶」,並將一路來的經過詳加敘述,眾人聽了,一致為「九命劍客」之死默然扼腕,更對凶手的神秘與殘忍均感忿怒,但結論只有一個,那便是「浩劫將興」武林將要從此多事。講起浩劫將興,「江南儒醫」至為含蓄。他對華雲龍所述各節,以及所遇之人物,只籠統講了一句「或有關聯」,再往深究,他就不願置詞了。但他卻竭力贊成華雲龍前往南荒一行,理由也不肯多講。

眼前以賈嫣為重,因之華雲龍對其所余,也不多問。賈嫣隱跡風塵是謎,劫持華雲龍的目的是謎,不搜華雲龍的身子更是謎,一連串的不能揭開,其他捕風捉影之事,更不用談。故此,「江南儒醫」同意了諸小的意見——仍裝狎客,摸一摸「怡心院」的底細。可是,他只同意余昭南陪同華雲龍前往,其余諸人則不必去。他總認為賈嫣必已遠遁,此行實屬多余。至於他讓余昭南與華雲龍同去,那是因為他倆同屬當事人,他的理由很充分。

「怡心院」若是鬼窟,賈嫣劫人,定有所知,隱匿賈嫣的一切,乃是意料中,事情要查訪,人選必須恰當。華雲龍被救之後,由余昭南以識途老馬的身份,帶他訪問賈嫣的下落,乃在情理之中,縱然難有收獲,也不至引起「怡心院」本身有偵破之感,提高了警覺。這是他的深謀遠慮,不願一次便讓線索中斷,諸小也就不再堅持了。

但是,其中有一人例外,那人便是較為莽撞的蔡昌義。蔡昌義好似與華雲龍特別投緣,不願與華雲龍分手,強詞奪理的講他也是當事人,救人時他也在場,直到散席,仍是吵鬧不休。「江南儒醫」被他吵得頭腦發脹,無可奈何只得應允讓他同行。這一下他高興了,跳起來叫道:「備馬,備馬。」

「江南儒醫」搖頭不迭,道:「昌義,此去乃是暗訪,你可要沉得住氣,莫要壞了龍哥兒的事。」

蔡昌義將頭連點,道:「侄兒理會得,到了「怡心院」我不開口就是。」

這時,眾人身在前院,早有家仆備妥了三匹駿騎,「江南儒醫」揮一揮手,道:「上馬吧,早去早回,便有所得,今晚最好不要動手。」

最後兩句話旁人也許不懂,華雲龍七竅玲瓏,卻是一點就透。只見他微微一笑,將手一拱,道:「晚輩自有分寸,寒夜露重,老前輩請回。」接過韁繩,縱上馬背,道了一聲「諸兄回頭見」,便隨余昭南馳馬而去。明月晶潔,三人的目力又復敏銳異常,策馬奔馳,倒也不慮出了差池。

可是,過了鼓樓,進入西王府大街,往來的行人漸漸擁擠,他們只得挽轡徐行。這三人同是貴胄公子的打扮,人既俊逸,馬也健壯,挽轡徐行,引來不少欽羨的目光。余昭南的外號叫做「賽孟嘗」,識得「金陵五公子」者大有其人,一路之上,不少人故意前來攀搭問好,行進的速度越發慢了。

蔡昌義心腸爽直,他心中有事,對那前來攀搭之人大感不耐煩,愛理不理,一雙濃眉,緊緊的皺了起來。華雲龍雖然也感不耐,但他乃是初到金陵,有一種新鮮的感覺,左顧右盼,倒也尚能忍受。移時,華雲龍突然見到蔡昌義雙眉緊蹙的模樣,不覺留上了神,同時忖道:「這位蔡兄心直口快,毫無心機,倒是性情中人。這等人最是厚道,我倒不能錯過機會,須好好交他一交。」他這樣一想,興趣陡然高漲,馬韁輕提,緩緩道:「昌義兄世居金陵么?」

蔡昌義正感萬分不耐,忽聽華雲龍發問,頓時松開了眉頭,嘻嘻一笑,道:「是啊,你呢?」話聲出口,倏覺此問多余,忙又接道:「咱們得敘敘年歲,看是誰大?這樣「兄」「弟」混淆不清,有欠妥當。」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小弟壬申年正月十九日生,今年十七歲,昌義兄呢?」

蔡昌義哈哈一笑,道:「我有潛了,我是辛未年生,恰好大你二歲。」

華雲龍笑道:「小弟並不吃虧,日後有昌義兄照顧……」

蔡昌義大感舒暢,敞聲大笑道:「彼此照顧,彼此照顧。」

華雲龍付道:「此人亦知謙遜,並不渾嘛。」口中問道:「但不知令師是哪一位?」

蔡昌義道:「家傳的武功,稀松得很。」

華雲龍暗暗一笑,道:「伯父母健在么?昆仲幾位?」

蔡昌義道:「先父去世多年了,我只有一個妹妹。」他忽然睜大眼睛,一本正經地道:「我告訴你,舍妹是個雌老虎,日後見她,你要小心一點。」

忽聽余昭南道:「小心啦,咱們到了。」原來談談講講,不覺已到「怡心院」的大門。

華、蔡二人正自一楞,只見一個鴇頭迎了上來,向著余昭南哈腰作,揖,諂笑道:「余爺才來,嫣姐兒久等了,請,快請,嫣姐兒備了一席酒,正在房里侯駕。」事出意外,聞言之下,三個人楞在馬上,竟忘了下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