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一章 醉翁之意(1 / 2)

正德二年,七月初一,朔日大朝。

明代皇帝飽受後人非議的一項罪名便是「懶朝」,被說成怠政昏庸的表現,與之對比的便是我大清的歷代勤勉聖君,好像做皇帝的每天早起接受百官磕頭便可君明臣賢,天下太平,實際上皇帝每日坐朝,接見百官,親斷庶政,恰恰是大明朝開創的,而且明朝不只有早朝,還有午朝(晚朝)的。

朱元璋廢中書省以後,政事散於六部,皇帝親身坐朝,事事過目,除了朝參官員,還召來各地耆老、人才、學官、儒者,將官子弟年紀稍長者,皆令「隨朝觀政」,「四方來者雲擁而林布」,朱元璋坐在門上,親「試文辭,詢問經史及民間政事得失」,往往一語相得,即予優擢,用人「面選者多」,官員犯法,也常「面責而處之」,這樣的早朝聽政帶有洪武皇帝濃厚的個人治國色彩,後代子孫想學也學不來。

素來以勤政出名的永樂皇帝,五征漠北,大部分時間在馬背上過,不可能整日在奉天門上朝,朝會的政事屬性已然淡化,「百官有事奏者,以次入奏,無事者退治職務」,晚年多疾更直接把政務交由太子處置,朝會基本算是停了。

只當了一年皇帝的大胖子朱高熾聽政不時,到了宣宗時便是大臣們也開始偷懶了,動輒幾百人的失朝,朱瞻基任用內閣票擬協助處理政務,朝會政治功能進一步弱化。

明英宗沖齡即位,三楊輔政,想出一個每朝奏事不得超過八件的「好主意」,就這幾件事也要提前一日進呈,由他們幾位預先寫完處理意見,皇帝照著批示回答即可,朝會徹底成了面子工程。

至於那位被稱作「昏君」代表的成化皇帝就更別提了,成化四年的一次午朝,他老人家都坐在龍椅上了,大臣還沒個影兒,把憲宗爺氣得不行,「爾等常以勤政為言,及朕視午朝卻有怠慢」,雖然生了一肚子悶氣,朱見深最後還是寬宥了這幫放了自己鴿子的大臣,成化二十一年上諭「盛暑祁寒,朝官侍衛人等難於久立,今後每歲自五月至七月、十一月至次年正月,止奏五事,余仍舊」,得,朝會處理的政事又縮水了。

到了孝宗這好脾氣的皇帝登基,大臣們就開始徹底放飛了,弘治六年六月己巳,「會昌侯孫銘等四百八十人朝參不至」;八年二月丙子,「豐城侯李璽而下六百二十余人」不到;六月乙丑,「文武官武安侯鄭英等八百八人朝參不到」;十五年八月辛亥日,不至者「泰寧侯陳璇等一千一百六十人」。

歷史上的正德小皇帝後期南征北巡,四處折騰,免朝已是常態,朱厚熜登位,一心要和自己堂哥別苗頭,嘉靖初年常天不亮就點燭上朝,後來也漸漸覺得沒意思了,至於文武大臣們為了不上朝想出來的辦法更是五花八門,「或借言公差,或妄稱疾病,填注門籍,歲無虛月」,「經年累月稱疾不朝」,嘉靖帝奪俸甚至交法司處置等等措施也剎不住這股風氣,干脆皇帝自己也撂挑子了,從嘉靖十三年以後,近三十年不朝。

還有那位「青史有名」的怠政皇帝朱翊鈞,人孩子也不是沒勤快過,可就是江陵當國時,張居正將朝會改為了逢每月三、六、九日上朝,可見張相國也覺得每日上朝沒什么鳥用,至於後來萬歷因為和大臣斗氣停朝,可不代表人在後宮里沒處理政務,要不然那些年打的仗是誰拍板定的,不上朝的原因他那位修道的爺爺早就給出了回答:「朝堂一坐亦何益?」,「早朝率多彌文,至軍國大務,何嘗不日經心?」「止是一早朝始終不一耳」,人家軍國大事每日上心,只是膩歪了見那幫沖他吐口水的大臣而已。

如此這般,可見無論皇帝還是大臣,彼此都認為早朝就是個樣子貨,無干國家大事,可是明末國勢日頹,有些不知腦子里想些什么的大臣便將朝會與國家興亡聯系起來,典型代表就是那位被九千歲弄死的東林大佬左光斗,「皇上御朝則天下安,不御朝則天下危,早朝則救天下之全,遲御則救天下之半,若終不御朝,則天下終無救而已矣」,他說這話有理沒理,有自掛東南枝的崇禎爺到陰間和他辯論去。

清襲明制,連朝會制度也一並繼承,其實從康熙建立奏折制以後,這個所謂每日早朝制度的實用性連脫褲子放屁都算不上了,可人家大清皇帝們寧願每天身陷在各地刮風下雨百姓兵丁拾金不昧等垃圾奏折的汪洋大海中,也要抱殘守缺的死守著朱元璋創立的朝會制度,從這點看,野豬皮的後代們還真算得上大明朝的孝子賢孫。

今天的文武百官們一如往日,朝參已畢便打算各回衙門辦公,突然有中使傳諭令五府六部大臣及科道官員齊集左順門。

群臣心中疑懼,前番金水橋聽旨,五十幾名各級官員位列「奸黨」,榜示朝堂,這回又要弄出什么動靜。

雖有疑慮,又不敢抗命,群臣戰戰兢兢地來至左順門,只見門前豎著一柄紅羅傘蓋,傘下擺著一幾一椅,司禮監秉筆太監魏彬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在幾個小太監的伺候下品茶。

見當面並不是劉瑾,群臣暗松了口氣,李東陽上前拱手道:「魏公公,不知上諭召我等前來,所為何事?」

魏彬冷笑一聲,「李閣老,因為什么你心里還不清楚么。」

不理一臉錯愕的李東陽,魏彬起身,陰陽怪氣道:「萬歲爺交待的差事,咱家便是有天大的難處也唯有盡心盡力地去辦,可有些人啊,白讀了一肚子書,不把咱家放在眼里也就罷了,可不把萬歲爺的差事放在心上——便是大逆不道了。」

「魏公公,這從何說起?」李東陽茫然問道。

「咱家便與閣老從頭說。」魏彬扭頭對身後道:「把那些書里的錯漏都撿出來給他們瞧瞧。」

「是,公公。」幾個小太監尖著嗓子應了一聲,將九十二卷的《歷代通鑒纂要》分別拿了出來。

「《歷代通鑒纂要》卷首《凡例》字畫濃淡不均處五處……」

「《歷代通鑒纂要》卷二十:漢獻帝建安六年條,有錯訛三處……」

「《歷代通鑒纂要》卷四十七:貞觀二十一年條,太宗殺其弟納其妃,引錄不當……」

隨著一個個公鴨嗓將百余處差訛朗聲念出,李東陽以下等禮部、翰林院的官兒們面子上開始有些掛不住了。

禮部左侍郎劉璣踏前一步道:「魏公公,《歷代通鑒纂要》書成近百卷,引載史料浩瀚駁雜,成書之期已定,倉促校閱時或微有差訛,亦所難免。」

魏彬眼睛一翻,冷笑道:「微有差訛?劉大人不愧是兩榜進士出身,一字千鈞,一個」微「字便是有一百大板,也推掉了八十吧。」

「你……」劉璣怒目而視。

「我什么?先顧顧你吧。」

「給事中潘鐸、御史楊武上本彈劾禮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士劉璣等受命編纂……」魏彬略微停頓一下,見劉璣幡然變色,嘴角輕勾,振振衣袖繼續道:「光祿寺卿周文通等職專謄寫,不能研精其事,俱宜究治。」

「魏公公,老夫身為總裁官……」

「閣老莫急,有你的事。」魏彬打斷李東陽道,「李東陽身為總裁官,失於檢點,責亦難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