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三章:陳知府妙解官經(2 / 2)

一道飛燕剪影突然從帷帳上閃出,戴若水唬了一條,急忙扭身,只見丁壽正在燈前兩手拇指交扣,其余八指大張,擺著一副可笑的樣子。

「剛才的燕子……」戴若水遲疑問道。

「不管真假,好歹是只燕子。」丁壽示意她回頭,戴若水扭過頭去,見帷帳上一只飛燕撲閃著翅膀,振翅翱翔。

「這是你扮的?」戴若水驚奇萬分。

「你沒見過手影?」丁壽奇道,這類手影游戲漫說後世,便是在宋明也不是稀罕物,戴丫頭還真沒見過世面。

戴若水嘟著紅艷艷的香唇,微微搖頭,他自幼離家在終南山學藝,天地仙侶性子沖淡,掃雪烹茶、撫琴弄簫等名士風范皆是上上之選,民間瓦舍的雜耍手藝卻一竅不通,戴若水若不是天性活潑,怕也早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絕塵仙子。

見小丫頭輕抽鼻尖可憐兮兮的模樣,丁壽一時不忍,也使出渾身解數博卿一笑,帷帳上時而蹦出一只兔子,忽而又變成一只狸貓,再突然化身天狗,丁大人還不顧形象地配上幾聲犬吠,逗得戴若水前仰後合,樂不可支。

丁二所學有限,兩輩子知道的花樣變個通透也沒花多少時間,抹了一頭汗道:「戴姑娘,小生黔驢技窮了,放我一馬吧。」

「好啊,看在你這小淫賊還算賣力的份上,便算你過關了。」戴若水笑語盈盈,一副寬容大度的模樣。

「我謝你啦。」丁壽咽下這口悶氣,又將血帕推了過來,「您看這個……」

「笨——」還不忘貶低一句的戴若水坐在桌旁,玉手蘸了杯中茶水,在桌上比比劃劃。

「」斗轉星移一朝安「,這」斗「字移過一」點「,又加上個」一「,是什么?」

「」平「!」丁壽恍然。

「」西冷亭上雀南遷「,」冷「字留西邊一半,」亭「留上半截,」雀「字下半身飛走了,可不就是這個字么!」戴若水筍指點著用茶水剛寫出的一個「涼」字。

「原來就是拆字啊。」醒悟過來的丁壽也蘸著茶水,開始寫寫畫畫。

「」獨立空庭時落日「,嗯~,庭中無物、一人獨立、時落日,哈,是個」府「字。」

「」東郊殘花映堂前「,嘿嘿,是個」陳「字。」被戴若水解出其中關鍵,丁壽毫不費力破開了後兩句。

「孺子可教,還不算太笨。」戴若水一臉欣慰地點了點頭。

丁壽哭笑不得,「謝您老指點。」

「不必客氣,」戴若水老氣橫秋地擺了擺玉掌,又蹙著黛眉道:「這『平陽府陳』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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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撫衙門書房。

「老夫就知道,這賈時不會輕易被我們要挾!」

劉憲狠狠一捶書案,看著自己剛剛書就的「平涼府陳」四個墨跡淋淋的大字,目光陰冷。

「他不仁,就別怪咱不義,我這就將他一家老小滅了!」被擺了一道的丁廣同樣咬牙切齒。

「算了,這事先緩緩,讓你的人立即趕赴平涼,把東西拿過來。」如今錦衣衛的首腦坐鎮寧夏,那個安奎又一身書生意氣,劉憲目前不想弄出太大動靜,白給人送把柄。

「僉憲,他要是不肯交呢?」丁廣遲疑道。

「你已經逼死了一個五品僉事,還要問我怎么做么?」劉憲斜睨丁廣。

「這……畢竟賈時他是自己尋死的,平涼可是固原鎮的地盤,弄大了不好收場啊……」

對丁廣這瞻前顧後的樣子,劉憲嗤之以鼻,「如今陝西各府不是忙著剿滅萬馬堂余孽么,這些亡命徒在固原鎮眼皮底下連堂堂錦衣緹帥都敢截殺,豈會在乎一個小小的平涼知府!」

「可要給固原那面打聲招呼,畢竟他們當年也分潤了好處……」

「丁將軍,你也是當官的,這種心照不宣的事能拿到明面上說么,如今的三邊總制不是楊都堂,朝中掌權的也不是那三位閣老啦!」劉憲真是覺得和這家伙組隊心累。

「卑職明白。」丁廣也下定了決心,扭身而去。

「陳逵,你最好與老夫放明白些。」劉憲呼呼喘著粗氣,盯著那四個墨跡未干的大字,久久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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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涼府治平涼縣,工科給事中吳儀下榻的高平驛館中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黃堂夤夜造訪,有何貴干?」吳儀一臉警惕地看著面前的平涼知府陳逵。

「聽聞給諫明日啟程,陳某特來送行。」等不到吳儀請讓,陳逵自顧尋了一處坐下。

「好意心領,明日清晨在下便要趕路,恕不久留。」吳儀也不入座,直言送客。

「陳某一片至誠善意,給諫何必拒人千里。」

吳儀冷笑,「平陽府奸宄出沒,公文尚且有被盜之虞,容不得在下不小心。」

陳逵似乎聽不出話中諷刺之意,哂然道:「如今驛館內外有固鎮精兵嚴密把守,給諫還有何擔心之處?」

「在外曰奸,在內曰宄,外奸易御,內宄難防。」吳儀擲地有聲。

「好一個內宄難防,看來陳某是脫不得干系了。」陳逵大笑。

「黃堂自當明白,否則在下擬就報送朝廷的文書又如何會失竊。」吳儀盯著陳逵一瞬不瞬。

「陳某的確明白,只怕給諫明白得還不夠。」陳逵將掩在袖中的一個藍布小包裹推到了吳儀面前。

「這是……」吳儀面帶猶疑。

「區區薄禮,給諫一看便知。」陳逵自斟了一杯茶,好整以暇地細細品味。

吳儀遲疑再三,還是將包裹打開,見其中是一沓賬冊,翻開細看,里面記載了寧夏、固原二鎮文武官吏貪墨舞弊之種種罪狀,涉及包括由弘治年到正德二年任職的歷任巡撫、副使、管糧兵備等數百名各級官員,其中不乏朝廷方面大員,觸目驚心。

陳逵捧著茶杯將飲未飲,斜睨面色青白不定的吳儀,嗤的一笑,「給諫,這份禮物可能彌補你丟失的那份公文。」

「這……這個……」吳儀滿口苦澀,期期艾艾說不出話。

他雖是弘治十五年的進士,卻一直在家賦閑,今年二月才同段豸、曾大顯、周鑰等幾位同年得以授官,新官上任,吳儀也是一腔熱血,本想在此次查盤中大顯身手,做出一番成績,事實上他也確實做得不錯,憑著賬目中的一點疏漏,抽絲剝繭,翻出了寧夏平涼兩地官員侵盜挪用馬價鹽課官銀的證據,誰料公文書就便不翼而飛,他本來心中懊惱萬分,現在看來,他發現那些事和這份賬冊相比,不過九牛一毛。

「這是從何處得來?」半晌,吳儀才干巴巴憋出一句話來。

「無關緊要,陳某只是保證,其中所載千真萬確。」

「你想我如何做?」

「哎呀,給諫身為言官,又有查盤重任在肩,如何做還要陳某來說么?」陳逵故作驚訝。

「你這是害苦了我呀!」吳儀不是傻瓜,這份東西就是個燙手山芋,放在手里捂不住,交出去基本上就把官場中人得罪遍了。

「錯!陳某是真想交吳老弟這位朋友。」

「你?」吳儀抬眼看了一眼陳逵,鄙夷道:「道不同不相為謀,還是罷了吧。」

陳逵大笑起身,「吳老弟看不起陳某啊,是,陳某有時也看不起自己,想當年十年寒窗,少年登第,陳某也有一腔報國熱忱,想著上報天子,下育黎庶,為國為民做出一番事業……」

「那你……?」陳逵說的就是吳儀當今所想,奇怪這貪瀆之官竟與自己想法相同。

「形隨勢變,身不由己啊。」陳逵拍著吳儀肩頭,悵然嘆息。

「想做事,就得當官,可你當了官會發現:上司貪,同僚貪,下屬貪。你若不貪,便被旁人視為異類,上峰有疑,同僚遠離,下屬推諉,讓你根本就做不得官,要想好做官,就得和光同塵,和大家一起——貪!」

「依你所說,想好做官,便要當貪官,當了貪官才能做好官?」見陳逵點頭,吳儀不屑一笑,「荒謬!」

「這不是荒謬之言,而是金石良言。」陳逵拍著吳儀眼前賬冊,「這里面有貪官污吏,可也不乏名臣能員,在朝野中薄有清名,人家為什么官當得這么有里兒有面兒,有滋有味,便是懂得一個道理:水至清則無魚。」

隨著陳逵話聲,一沓銀票拍在了吳儀面前。

「你這是公然行賄……」吳儀第一反應跳了起來。

「別激動老弟,」陳逵將吳儀按回到椅子上,「千里做官為的吃穿,你如今寒窗苦讀熬出了頭,還忍心讓高堂妻兒再如往日一般捱苦受窮么?」

「我……」吳儀有苦自知,弘治十五年的進士出身現在才得選官,吏部大挑屢屢不中,固然是時運不濟,無錢打點也是原因之一。

「再說這銀子也不是給你的,」陳逵笑容狡黠,「劉公公對老弟有知遇之恩,你這好不容易出趟外差,來日回京豈能沒有一份心意獻上……」

吳儀倒是有所耳聞,凡是外官入京或京官外差回來都要到劉瑾府上送禮,不過他這次查盤陝西的差事沒有固定回程時限,他一時沒想到這里。

「不說遠的,錦衣衛丁大人現在西北,為了你老弟安全,連固鎮邊軍都調動了,你還不投桃報李表示一番……」

吳儀腦中一片混亂,木然點頭,「那這賬冊……」

「說了是你老弟的見面禮,這東西不是你我的身份能受得起的,至於別人么,呵呵……」 陳逵飽含深意地點了點桌上銀票,「屆時不要忘了替哥哥我美言幾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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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驛館,陳逵仰望天上月色,唇角輕勾,「老賈,如今楊都堂去位,樹倒猢猻散,咱哥倆個人顧個人吧,你也莫怪兄弟不仗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