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五章、禍起蕭牆同門怨 變生肘腋黎庶哀(2 / 2)

鼓聲未過三通,帥帳內簪纓雲集,各部將領齊聚,唯獨才寬身旁增設的一把椅子依舊空席。

小校在才寬耳邊低語幾句,才寬低目攢眉,揮手屏退手下,「諸位將軍,套賊入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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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夏鎮城,巡撫衙門。

「你那所謂的江湖朋友都是些酒囊飯袋,一個吳儀都收拾不下。」寧夏巡撫劉憲拍著桌案恨聲道。

「誰能想到半路殺出那么兩個人來,陳逵也是個廢物,竟讓吳儀這么快便將證據給挖了出來……」丁廣坐在椅上唏噓不已。

「挖出來?怕是雙手奉上,想禍水東引吧。」劉憲冷笑,「陳逵能被楊總制倚為心腹,坐鎮平涼,你真當他是徒具虛名。」

「您是說陳逵主動……」丁廣連連搖頭,「不可能,這不是把自己給交待進去了,他沒那么傻。」

「陳逵便是太聰明了,侵挪馬價鹽課銀的事情他已脫不開干系,才來的這一招以退為進,這燙手的玩意一送出,他就可以隔岸觀火,我們能拿回東西更好,縱然拿不回來,在那邊他也有個」張松獻圖「的功勞,將功抵罪!」劉憲乜眼看著丁廣,心底生出一種無力感,平日還看不出,這家伙根本就是一腦子下水。

丁廣張張嘴巴,隨即面皮青紫,惱道:「我這就讓人將那個兩面三刀的狗雜種給剁了!」

「於事無補,算了吧,」劉憲疲憊地扶著額頭,緩緩道:「東西便是進了花馬池,咱們也有些時間,當此防秋用人之際,才老兒還不會將我等如何,老夫擔心的是那個丁壽,此子行事不依常理,車震卿和陳熊都是糊里糊塗折在他手,前車之鑒啊。」

丁廣奸笑幾聲,「您老放心,標下豈能沒有後手預備,第二波人已經出去了。」

劉憲瞥了自鳴得意的丁廣一眼,不放心道:「別再出了紕漏,你我可輸不起了……」

「瞧您說的,」上司的不認同讓丁廣很難過,一張臉拉得和馬一樣長,「非要咱把九天娘娘給您搬出來不成,標下的路子可野著呢!」

對於丁廣拍胸脯的保證,劉憲權當放屁,反正他也早有安排,指望這夯貨能拖一時是一時吧,正准備端茶送客,有撫衙小校急匆匆送來一份軍報,待打開一看,巡撫大人頓時臉色大變。

「丁廣你說說,這是怎么一回事?!」劉憲面色漲紅,太陽穴上已經可見突起蜿蜒的青色血管。

「還當是什么事呢,韃虜犯邊也不是第一次了,咱不早得到信了么。」丁廣草草看過軍報,與劉憲的態度大相徑庭,頗不以為然,「那么長的邊牆,韃子挖開一段進來搶掠,哪個能預防得了。」

「你他娘不識字啊!」劉大人是真急了,不但爆了粗口,還將軍報直接甩在了丁廣臉上。

「韃子攻陷清水營,四散劫掠,如入無人之境,我問你,前番讓你派遣的防秋伏兵呢?伏在哪啦?!」

「這個么……」丁廣撓撓鼻子,為難道:「正在陸續派出……」

「陸續!?才老兒急令寧夏鎮精兵設伏花馬池右翼,老夫也再三囑咐,你竟然抗命不從!」

「僉憲您先消消火,聽我一言,那防秋巡哨是搏命的差事,哪個丘八願意出城尋死,總得揀選一番……」

劉憲瞪圓了眼睛,不可思議道:「這個時候了你還搞些賣富差貧的勾當?交錢的便可不去?!」

丁廣老臉一紅,急忙道:「這並非主因,按皇明軍律兵士離城百里以上者要驗日計程,關給行糧,這筆數目省不得,不然那些丘八會造反的,可咱們寧夏各處的倉庫不是最近都有」浥爛「發生么,若是大軍開拔支應不足啊……」

劉憲一時結舌,終於掉進自己挖的坑里了,其實丁廣所謂理由他劉某人若是信了,那純粹腦子進水,便是寧夏府庫所謂「浥爛」數目再多,也沒到了連一支游兵的行糧也供應不起的境地,怕是這些喝兵血的軍頭們吃相太難看,已經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沒人願意白白送死了。

縱是心里明白,劉憲也不好挑明,當初坐地分金時你好我好,現在還要靠這些人打仗御敵,更不能撕破了臉面,劉大人努力平復下心境,緩和語氣道:「那如今怎樣向才部堂那里交待?」

「我想……將情況說明,部堂大人該是能體諒的吧。」丁廣很傻很天真地說道。

劉憲蹭的一下站起,指著丁廣道:「你,你……」眼前一黑,一頭栽倒。

丁廣箭步上前扶住劉憲,急聲叫道:「僉憲,您怎么了?您老可不能有事啊!這天塌了弟兄們可扛不起,快來人!救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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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是大亮,丁壽穿林越野,也不知跑出了多遠,胯下馬兒的肚帶已經松垮不堪,唇角白沫溢出,再揚鞭催馬怕是就立即倒閉而亡了。

丁壽也是納了悶,司馬瀟哪來的這么大的勁頭,躡著尾巴緊追不舍,連人帶馬都不覺累么!

勒住坐騎,丁壽幾乎是栽下馬來,四仰八叉地躺在土坡上喘著粗氣,毫無儀態。

也就是倒了三五口氣的工夫,司馬瀟便已趕了上來,她的那匹馬本就是載著吳儀一路顛簸,還未等停歇便被奪來追趕丁壽,馬力更加不支,若非司馬瀟沿途不斷放血激發體能,怕是早就累倒了,此時馬韁一收,停下奔跑,立時晃了幾晃,撲通摔倒,眼見是活不成了。

坐騎摔倒一刻,司馬瀟已從馬上躍起,武功高強若她,落地時竟然趔趄不穩,急忙拿樁定住了身形。

此時的司馬瀟同樣狼狽不堪,全身上下風塵仆仆,一道道汗水混著灰土,將一張俊臉弄得和大花貓一般,看得丁壽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司馬瀟聲音虛弱,冷漠依舊,整個人如蒼松般傲立,好在沒有同花馬營一般上來就開打。

「司馬師侄,追了這么久,你氣也該消得差不多了,你我講和如何?」丁壽憊懶地半支起身子。

司馬瀟搖頭,「那兩個賤人已經逃了,你我之間只可活一個。」

「至於么?咱倆又不是殺父之仇,奪妻之……」丁壽想這條勉強算是,訕訕放棄了勸說。

「那就坐下歇一會兒再打,成么?」二爺如今已累得吐舌頭了。

「你歇,我等。」追了一日夜,司馬瀟此時已是強弩之末,怒火沖昏的頭腦漸趨冷靜,正好借機運氣療傷。

你杵在這里我歇得好么,天知道會不會趁我躺下時候突然下黑手,丁壽保持著半坐的姿勢,「這樣吧,你那個碧什么丹給我一粒,師叔我恢復精神就陪你接著打。」

司馬瀟負手不語,看來是沒有給的意思。

「誒,那你有干糧沒有?我昨晚到現在還沒吃飯呢。」丁壽哭喪著臉道。

「咕嚕嚕」,站立如松的司馬瀟腹中突然引發一陣轟鳴。

「哈哈哈——」看著傲世獨立的男人婆玉頰暈紅的窘迫羞態,丁壽不由心情大好。

「你若歇好便可動手了。」彤雲未散的司馬瀟凶狠說道。

奈何此時丁壽不理這茬,站起身來笑著擺手道:「還差得遠呢,師叔請你吃烤馬肉。」

有心說不的司馬瀟竟然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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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師侄啊,你縱然不幫忙拾柴,好歹也將這馬收拾一番,不能擎等著吃現成吧。」

將一捆干柴扔在地上的丁壽,氣哼哼道。

「這些粗使活計我不屑為之。」司馬瀟坐在卸下的馬鞍上,已將面上灰塵汗水仔細擦去,隨手將那方質地上乘的湖絲絹帕丟在地下。

看過這娘們吃飯排場的丁壽無話可說,蹲到一邊開始拾掇那匹死馬。

「我說司馬,咱們當著它的面吃」死馬「,會不會讓它有物傷其類的感受?」丁壽指著正在啃食青草的坐騎,笑嘻嘻道。

司馬瀟霍地起身,唬得丁壽警覺蹦起,以為自己指著和尚罵禿驢的話惹毛了這娘們。

「你要干嘛?」自己也是嘴欠,好歹等吃過兩口馬肉再嘴上討便宜啊,丁壽開始後悔。

「很重的血腥味。」司馬瀟輕輕道。

丁壽狠狠抽了抽鼻子,除了吸一鼻子土和一點草木味兒,什么也沒聞到。

「在哪兒?」

司馬瀟將沾了唾液的一只手指高高舉起,倏地一收手,「西北方向。」

兩條人影同時飛起,躍上馬背。

「你做什么?」司馬瀟向身後人厲叱。

「說心里話,我巴不得和你分道揚鑣,可這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我連是哪兒都不知道,你把馬騎走了不等同要我命么。」

「你可以在下面跟著,憑你的輕功,幾里路程還跟得上。」

「這馬好像是我的,便是真該有一個在下面腿兒著的,那也該是你吧。」

「你這樣斤斤計較也叫男人?」

「尊駕似乎也沒把自己當成過女人。」

二人唇槍舌劍,針鋒相對,司馬瀟口上並沒討得便宜,空氣中血腥味越來越濃,她也不想再耽擱,撥轉馬頭,向西北方向疾馳。

「你的手規矩點……」

「要不然你坐後面,看看能抓哪兒。」

「身子靠後!」

「我他娘都快騎到馬尾巴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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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偏僻的小村落,約莫百十戶人家,村外開墾著片片良田,正值秋收時節,本該全村老少藜羹麥飯,燒酒燉肉,同賀豐年的歡慶氣象,卻成了一場野獸的盛宴。

村頭村尾的護村木柵已被扯得支離破碎,村內村外,遍地血腥,四下散布著倒伏的屍首,男子多是身首異處,肢體不全,女子無論老少,下身赤裸,一片狼藉。

百姓們辛勤墾殖的庄稼,正成為散布四野戰馬的飼料,打谷場上,幾十名蒙古韃子正在用豎起的人靶比試箭術,村內房舍仍不時有慘叫聲與火光冒出。

「該死!韃子怎會深入此處!」

里許外的山坡後,丁壽臉色鐵青,邊牆內外墩烽連綿,旦有敵情,煙火傳警,各處軍寨城池匯集大軍,阻敵去路,遏其歸途,何況才寬還在兩翼布置了延綏寧夏二鎮精兵,怎會讓韃子就此長驅直入。

司馬瀟雙目血紅,銀牙緊咬,輕輕吐出三個字:「殺韃子。」

丁壽一愣,「你說什么?」

「殺韃子,救人。」司馬瀟重復道。

「救不下啦,」丁壽搖頭輕嘆,「看田中戰馬,這批韃子至少千余人,靠你我非但救不得村民,保不齊還要搭上自己,還是速將此處韃情通報才老部堂,調兵圍剿才是。」

「你怕死?」

司馬瀟這話問得誅心,丁壽無言以對,看村中慘景,他憤慨,憎恨,卻不會失去理智去搏命;二爺平日為人行事,力所能及的好事他不介意去做,前提不危及自身利益,而今這狀況已不是利益權衡了,而是九死一生,他有官有錢,有權有勢,豪宅良田,姬妾如雲,何必玩命犯險!

看了丁壽神情,司馬瀟了然,輕蔑一笑,便要長身而起。

「司馬師……司馬先生,你我勝負未決,你又有傷在身,何必冒死涉險呢?」

司馬瀟又吞下了一顆碧靈丹,蒼白面頰再度恢復紅潤,取了坡下拴著的坐騎,翻身上馬,「借你馬匹一用。」

「若是不死,再和你決個高下。」司馬瀟縱馬下坡,擦身之際,一聲嗤笑,「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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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內一間大戶人家的正廳內,一個粗眉大眼的蒙古壯漢正對著一桌酒食享用,兩旁立著十數個按刀護衛,虎視眈眈地盯著廊下瑟瑟發抖的此間主人一家。

壯漢長相粗豪,吃得卻是一副斯文樣子,不同其他蒙人用刀習慣,一雙竹筷使得極為熟練。

房舍主人、此村的村老,胡須灰白,足有五十余歲,看著這個占據了自家屋宇,又強迫家人為奴伺候的韃子頭領,戰戰兢兢不敢多話。

壯漢細細品味著杯中黃酒,忽聽里間傳來一聲驚駭尖叫及怒喝聲,隨即便是一聲女子的慘叫。

聞得那聲慘叫,村老登時面色慘白,癱坐地上,正飲酒的壯漢濃眉微微一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一個年輕少年拎著褲子從里間走了出來,他年紀不大,粗頸肥身,剃著蒙人俗稱 「怯仇兒」的發式,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席間上首位置,不顧餐盤內湯汁淋漓,直接上手抓了便吃。

壯漢停了杯筷,微微笑道:「可耍快活了?」

「這南朝女人皮膚倒是細嫩,奈何太不禁用,我不過給那小娘們通通後門,她便痛死過去了,敗興,一刀砍了。」年輕漢子扯了一條雞腿大嚼。

二人說的是番話,這家人聽不明白,畏懼又帶著希冀地看著兩個韃子頭領,目光不時瞟向里間。

「你的孫女死了。」蒙古壯漢張嘴是一口地道的大明官話。

村老眼睛一翻暈死了過去,「嗚嗚——」,其他家人也是哭聲一片,尕娃娃才剛十二歲,家里人的心尖尖,便這樣沒了。

「吵死了,都給某砍了。」蒙古少年下令。

「慢著。」壯漢喊住了抽刀上前的蒙古護衛,「布日固德,俺們入關是為了搶掠生口,你把人都殺了,難道空手回去么?」

少年哈哈大笑,「南朝這么大,有的是牲畜人口,先讓草原的勇士們放縱快活一番,有何不好!」

「明人大軍何時匯聚還不可知,萬一來得迅速,到手的生口糧食被奪回去,這個冬天怎么過?」

少年惱了,「南人像兔子一樣膽小懦弱,我布日固德是大草原的雄鷹,再多的漢蠻也只是口中的獵物,訥古哷凱你這個膽小鬼,不配」巴圖爾「的名字!」

「某叫何名不須你管,此番巴爾虎聯合土默特南下打草谷,是為了部族生計,不能再由你胡來。」

「你……」布日固德狠狠跺腳,這個家伙懦弱膽小,偏偏阿爸和太師都看重於他,待回到草原,定要將這家伙的劣跡告於姐夫知曉。

布日固德正在惱怒,又聽外面一陣嘈亂,他的部族勇士們胡嚷亂叫,讓他更覺面上無光。

「怎么回事,是不是又搶女人分財物打起來了?」

「布日固德,有個漢人殺進村來了。」一個蒙古軍士沖進來喊道。

「一個人有什么可怕的,你們都是死人啊,放箭射死他!」布日固德火冒三丈。

「射了,把他的馬都射成刺蝟了,可是……」

「可是什么?!」布日固德揪著這個廢物喊道。

「他,他,他會飛……」

「放屁!」布日固德撇下這個胡言亂語的家伙,走到了大門前,待看清村口景象時,失聲叫道:「長生天,他真的會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