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3.計中計(2 / 2)

雲中歌小說 桐華 6129 字 2021-01-03

肯花費天價購買隱席的人應該都是因為身份特殊,不想露面,所以為了方便隱席評判進出,特設了壁廊,只供他們出入。

此時壁廊中,一位素袍公子正一面慢走,一面觀賞著壁廊兩側所掛的畫軸。

年級和雲歌差不多,五官秀雅出眾,行止間若拂柳,美是美,卻失之陰柔,若是女子,倒算絕色。

太年輕了,肯定不會是霍光。雲歌低聲嘟囔。

那個公子雖聽到了腳步聲,卻絲毫沒有搭理他們,只靜靜賞玩著牆上的畫,任由他們站立在一旁。

好半晌後,方語聲冷淡地問:這些字畫是你們拜托誰所選雖然沒有一副是出自名家之手,但更顯選畫人的眼光,長安城內胸中有丘壑的人不少,可既有丘壑,又有這雅趣、眼界的人卻不多。

孟珏笑回:能入公子眼就好,這些字畫是在下所挑。

那個公子輕咦了一聲,終於微側了頭,目光掃向孟珏,在看到孟珏的一瞬,不禁頓住,似乎驚詫於鳳凰何故會停留於尋常院。

孟珏微微一笑,欠身示禮,那個公子似有些不好意思,臉微紅,卻只點了下頭表示回禮,就移開了視線,看向雲歌。

雲歌朝他笑著行禮,他微抬了下巴盯著雲歌,既未回禮,也沒有任何表情。

雲歌不在乎地嘻嘻一笑,聳了聳肩膀就自顧低下了頭,暗暗祈求下一個隱席的評判能是霍光。

孟珏伸手請素袍公子先行,他還未舉步,一陣女子的嘻笑聲,夾著撲鼻的香氣傳來,三人都向外看去。

一個華衣男子正摟著一個容貌艷麗的女子進入壁廊。男子的身材高挑剛健,卻看不清楚長什么樣子,因為他的頭正埋在女子脖子間吻著,女子欲躲不躲,嬌笑聲不斷。

素袍公子不屑再看,冷哼一聲,撇過了頭,神色不悅地盯著牆上的絹畫。

雲歌臉有些燒,可又覺得好玩,如此放浪形骸的人倒是值得仔細看看長什么樣子。

雲歌似乎聽到孟珏輕到無的一聲嘆息,她側頭看向孟珏,卻見孟珏面色如常,容色溫和地看著前方。

那個男子直到經過他們身前時才微抬了抬頭,身子依舊半貼在女子身上,目光輕飄飄地在雲歌面上一轉,頭就又靠回了女子肩上,緊擁著女子進入了他們的席位。

雲歌並未看清他的長相,只覺他有一雙極其清亮的眼睛。

簾子還未完全落下,就聽到綢緞撕裂的聲音和急速的喘息聲。

一旁的素袍公子寒著臉看向領路的仆人,孟珏立即說:我們會重新給公子設清靜的房間,方便公子嘗試菜餚。

孟珏示意仆人退下,他親自上前領路。

素袍公子看著孟珏的出塵風姿,聽著一旁時低時高的嬌喘聲,紅著臉低下了頭,默默跟在了孟珏身後。身上的倨傲終於淡去,多了幾分一般人的溫和。

雲歌也是臉面滾燙,低著頭吐吐舌頭,一聲不吭地向外跑去,腦子里面滑稽地想著,我們應該再給那位公子和姑娘准備衣裳,否則待會他們怎么出門回去呢

呀呀雲歌兒,你在想什么呢雲歌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好不知羞

聽到外面嘈雜的人語聲,她一下醒覺,今天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既然來的兩個人都不是霍光,那她還需要做的努力很多,贏不贏並不重要,但是一定要讓長安城的人都記住她做的菜,都談論她做的菜。只要霍光喜好飲食一道,就一定要吸引他來吃她做的菜。

風荷凝露:以竹為碗,雕成荷葉狀,透明的牛蹄筋做成珍珠大小,舊年梅花熬燉,配用無根水。入口之初,覺得淡,但吃過幾口後,只覺清純爽脆,唇齒留香,如同夏日清晨飲了荷葉上的第一顆露珠,整個人都似乎浸潤了月色。

馨香盈袖:一個長方形的白色糕點,沒有任何點綴地盛放在青玉盤中。初看了,只覺詫異,這也能算一道菜但當你遲疑著咬了第一口,青杏、薄荷、柑橘的香味縈繞在口鼻間,清爽青澀中,讓人不禁想起少年時因為一個人的第一次心跳加速;咬第二口,白豆蔻、胡椒、肉桂、甘姜,辛辣甘甜中,讓人想起了暗夜下的銷魂;咬第三口,青松,綠葉,晚香玉,余香悠長中,讓人想起了相思的纏綿一口又一口,竟是口口香不同,不過指長的糕點,吃完後很久,卻依舊覺得香氣盈袖,如美人在懷。

整整一天,雲歌都呆在廚房。全副身心放在菜餚上。

最後經過五位評判和兩位隱評的評斷,九道菜式,雲歌三勝一平五負,雖然輸了,可雖敗猶榮。

雲歌在選料、調味、菜式整體編排上輸了,可她在菜餚上表現出來的創新和細巧心思,特別是她善於將詩賦、書畫、歌舞的意境化用到菜式中,從菜名到吃法都極具意趣,讓原本在君子眼中腌臢的廚房變得高雅起來,極大地博取了長安城內文人才子的贊譽,雲歌因此博得了雅廚的稱號。

因為雲歌只負責做菜,從不露面,惹得眾人紛紛猜測這個神秘雅廚的年齡長相,有人說是一個容貌俊美的少年,有人說肯定相貌丑陋,反正越傳越離譜,雲歌自己聽了都覺得好笑。

有人是真心欣賞雲歌所做的菜,有人只是附庸風雅,還有人只是為了出風頭,不管什么原因,在眾人的追捧下,吃雅廚所做的菜成為了長安城內一條衡量你是否有錢、是否有才、是否有品味的象征。

一時間,長安城內的達官貴人、才子淑女紛紛來預定雲歌的菜餚,可霍府的帖子卻一直沒有出現。

雲歌為了一點渺茫的希望,苦苦奮斗。

劉病已案子的最後宣判日卻絲毫不因為她的祈求而遲來,依舊一日日地到了眼前。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許平君整個人瘦了一圈,眉眼間全是傷心疲憊。

因為雲歌和許平君同在七里香工作,雲歌又刻意親近,許平君恰好心中悲傷無助,少了幾分平日的銳利潑辣,多了幾分迷茫軟弱,兩人逐漸走進,雖還未到無話不說的地步,可也極是親近。

宣判之日,雲歌陪著許平君一同去聽劉病已的審判。兩人聽到帶犯人上堂,視線都立即凝到了一個方向。

不一會,就見劉病已被官差帶到了堂上。一身囚服的他難掩憔悴,可行走間傲看眾人的慵懶冷淡反倒越發強烈,唇邊掛著一個懶懶的笑,一副游戲風塵,全然沒有將生死放在心上的樣子。

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雲歌忽然想起教她偷東西的侯老頭常念叨的話,心中滿是傷感。

劉病已看到許平君時,面上帶了歉然。

許平君眼中全是哀求,劉病已卻只是抱歉地看了她一會,就轉開了視線。

劉病已看到雲歌和許平君交握的手,眼光在雲歌臉上頓了一瞬,露了驚訝詫異。

雲歌朝他擠了一個笑,劉病已眉微揚,唇微挑,也還了雲歌一個笑。

審判過程,所有證詞證據都是一面倒,劉病已一直含笑而聽,仿若審判的對象不是自己。

結果早在預料中,可當那個秋後問斬的判牌丟下時,雲歌仍舊是手足冰涼,但心中的一點決不放棄,絕不能讓陵哥哥死,支持著她越發站得筆直。

許平君身子幾晃,軟倒在雲歌身上,再難克制地哭嚷出來,人不是病已殺的,病已,你為什么不說兄弟義氣比命還重要嗎你為什么要護著那些地痞無賴

看到官差拿著刑杖,瞪過來,雲歌忙捂住了許平君的嘴。

劉病已感激地向雲歌微點了下頭,雲歌半拖半抱地把許平君弄出了府衙。

因為官府怕劉病已的兄弟鬧事,所以不許任何一人進入,一大群等在外面聽消息的人看到雲歌和許平君出來,都立即圍了上來。

許平君一邊哭,一邊恨怨地罵著讓他們都滾開。

何小七人雖不大,卻十分機靈,立即吩咐大家都先離開。

這些人看到許平君的反應,已經猜到幾分結果,因心中有愧,都一聲不吭地離開。

何小七不敢說話,只用眼神問雲歌,雲歌朝何小七搖了搖頭,囑咐他送許平君回家,自己匆匆去找孟珏。

孟珏正和一個容貌清矍,氣度雍華、四十多歲的男子坐於七里香飲茶,瞅到雲歌進來,仿佛沒有看見雲歌滿面的焦急,未等她開口,就笑說:雲歌,等了你大半日,茶都喝了兩壺。快去撿你拿手的菜做來吃。今日碰到知己,一定要慶祝一下。

雲歌呆了一下,和孟珏的目光相對時,立有所悟,忙壓下心內諸般感情,點頭應好,轉身進了內堂匆匆忙碌。

孟珏看著她的背影,有些發怔,又立即收回心神,笑看向對面的男子。

兩盞茶的功夫,雲歌就端了三盤菜上來。

男子每吃一道菜,雲歌就輕聲報上菜名,越往後越緊張,手緊拽著自己的袖子,大氣都不敢喘。

黛青的玉盤,如同夜晚的天空,點點星子羅列成星空的樣子。男子夾了一個星星,咬了一口後問:甜中苦,明明是木瓜,卻透著苦瓜的味道。三道菜,一道是綠衣,一道是騶虞,這道叫什么名字

雲歌低著頭回道:小星。

嘒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夙夜在公。是命不同男子慢聲低吟。綠衣,騶虞、小星,菜中有悼亡憤怨之音,姑娘的親人有難嗎若心中不平,不妨講出來,人命雖貴賤不同,可世間總有公理。

雲歌瞟了眼孟珏,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遂低著頭,細細地把劉病已的事情講了出來,那個中年男子一面聽著,一面吃菜,間中一絲表情都沒有。

眼前的男子深不可測,喜怒點滴不顯,聽到女婿的名字時,夾菜的手連頓都未頓一下。

雲歌一段話講完,已是一背脊的冷汗。

那個男子聽完雲歌的話,沒有理會她,對孟珏含了絲笑問,小兄弟既然已經猜測到我的身份,怎么還敢任由這個丫頭在我面前說出這番話

孟珏立即站起來,向男子行大禮,霍大人,你剛進來時,草民的確不知道你的身份。誰能想到大漢朝的大司馬大將軍竟然會一個隨從不帶,徒步就走了進來還和草民說話聊天,待若朋友。所以剛開始草民只是把你當作了風塵異人,後來看到大人的吃飯姿勢,心中略有疑惑,又留意到大人袖口內的宮綉,聯系到大人起先的談吐,草民才有八九分推測,也因為有先前草民一時大膽的品茶論交,草民才覺得雲歌的話在大人面前,沒有什么說不得。也許律法下,其理不通,可大人一定能體諒其情。

雲歌聽完孟珏的話,立即向霍光行禮,民女雲歌見過霍大人。

你叫雲歌很好聽的名字,你父母定是盼你一生自在寫意。霍光語氣溫和地讓雲歌起身,難為你小小年紀就一個人在外面闖盪,我的女兒成君和你年紀相仿,她還只知道撒嬌鬧脾氣。

雲歌說:霍小姐金枝玉葉,豈是民女敢比

霍光視線停留在雲歌眉目間,有些恍惚,看到你,倒有幾分莫名的熟悉親切感,這大概就是世人常說的眼緣吧

話里的內容大出雲歌意外,雲歌不禁大著膽子細看了霍光幾眼,許是因為霍光的溫和,雲歌只覺心里也生了幾分親近,笑著向霍光行禮,謝霍大人厚愛。

霍光站起身,向外踱步而去,你說的事情,我會命人重新查過,公正地按大漢律法處置。

霍光的背影剛走遠,雲歌就猛一轉身,握住了孟珏的胳膊,一面跳著,一面高興地大叫,我們成功了,成功了多謝你多謝你多謝你

孟珏的身子被雲歌搖得晃來晃去,夠了,夠了,不用謝了

說到後來,發現雲歌根本沒有往耳朵里面去,想到雲歌這一個月來緊鎖的眉頭,難見的笑顏,心中微軟,遂只靜靜站著,任由雲歌在他身邊雀躍。

雲歌跳鬧了一會,驀然發覺自己和孟珏的親昵,她立即放開了孟珏的胳膊,大退了一步,臉頰飛紅,訥訥地說:我去告訴許姐姐這個好消息。

雲歌不敢看孟珏,話還沒有說完,就迅速轉身,如一只蝴蝶般,翩翩飛出了店堂,飛入了陽光明媚的大街上。

孟珏臨窗凝視著雲歌的背影,眼中不知是譏還是憐。

真是個蠢丫頭

霍光的話,你到底聽懂了幾分

忽地輕嘆口氣,算了沒功夫再陪這個丫頭折騰了。

看雲歌現在對他的態度,他的目的早已經達到,也該收手了。

劉病已,這一次就先便宜了你。

一月。

一道黑影不知道從哪里飛出,悄無聲息地落在屋子內的暗影處,回公子,霍光進入七里香後,窗下賞風景的人,隔座吃飯的人都應該是保護他的侍從。

孟珏微微而笑。

三大權臣中,性格最謹慎的就是霍光。他怎么會給對手機會去暗殺他

通知李蜀,就說這個游戲到此為止,霍光已經介入,他應該不想驚動了上官桀。他要的錢財都給他,他想要月姬,就讓月姬先陪他玩一陣。丁外人那邊也再下些功夫,他要什么就給什么,他喜歡高,那就順了他的心意,盡力往高處捧。

一月低聲說:公子費了不少錢財把劉病已不落痕跡地弄進獄中,放過了這次機會未免可惜。

孟珏淡笑:我自然有我的原因。想要劉病已的命,總會有機會,現在別的事情更重要。

他此行本是特意為了雲歌而來,卻沒有料到撞見了尋訪多年的人。

雲歌在樹蔭底下凝視著偷來的玉佩發呆時,隱在暗處的他也是思緒復雜地盯著玉佩。

雖然只見過一次,可因為那塊玉佩浸潤著無數親人的鮮血,早已經是刻入骨、銘進心。

劉病已他記得玉佩主人的真名應該叫劉詢。

他曾派了無數人尋訪劉詢的下落,甚至以為這個人也許已經死了,卻沒有想到劉詢的膽子那么大,只改了個名字,就敢在天子腳下定居。可轉念一想,最危險的地方不也是最安全嗎只此一點,劉病已此人就不容低估。

幼年的遭遇一幕幕從腦中滑過,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幼時想過無數次的事情,殺了劉病已。

父親不是說過劉詢的命最寶貴嗎劉詢的血統最高貴嗎那好就讓最高貴的人因為最低賤的人而死吧堂堂的衛皇孫,因為一個低賤的家丁而死,如果父親在地下知道了,不是很有意思嗎

只是沒有料到的事情太多了,孟珏沒有料到會因為雲歌找到劉病已,也沒有料到雲歌對劉病已的關心非同一般,現在又結識了霍光,而霍光對劉病已的態度難以預測。

當年為了奪取太子之位,燕王、廣陵王早就蠢蠢欲動,卻因為有衛青在,一直不能成功。

當衛氏家族的守護神衛青去世後,在眾人明里暗中齊心合力的陷害下,衛太子劉據被逼造反,事敗後,皇後衛子夫自盡,太子的全家也盡死,僅剩的血脈劉詢流落民間。

為了斬草除根,江充在明,昌邑王、燕王、廣陵王在暗,還有上官桀和鉤弋夫人都想盡了辦法去殺劉詢,可霍光冒著風險偷偷護住了劉詢,以至於眾人都以為劉詢早死。

但這么多年間,霍光卻又對劉詢不聞不問,任其自生自滅,似乎霍光的心底深處也很樂意看到劉詢死。

孟珏現在不確定霍光究竟知道不知道劉病已就是劉詢,也不能確定霍光對劉病已究竟是什么態度。而目前,他還不想去試探霍光的底線。

況且,他固然不喜劉病已,可更不想因為劉病已讓上官桀回想起當年的舊事,心生警惕,壞了他的事情。

一月彎了彎身子,屬下明白了。

一月剛想走,孟珏又說:轉告大公子,請他顧及一下自己的安危,若被人知道他私進長安,安個謀反罪名絲毫不為過,請他立即回昌邑。

一月頗是為難,孟珏沉默了會,輕嘆口氣,實在勸不動就罷了,過幾日我和他一起回去。這幾日你們看好他,注意有沒有人留意到你們。

一月行了一禮後,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暗影中。

孟珏一個人負手立於窗邊,居高臨下地俯瞰著長安城的子民在他腳下來來往往。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陰影照到他身上,少了幾分光明處的暖,多了幾分陰影下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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