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3.心字已成灰(2 / 2)

雲中歌小說 桐華 7932 字 2021-01-03

霍光在戰與不戰之間猶豫。不戰,後果難測,如果匈奴得了甜頭,很有可能集結大軍發起進攻;可應戰的話,關中大軍就會被匈奴的兵力拖住,萬一長安有變,肯定不能迅速趕回。霍光還沒有決定是否應戰,烏孫又傳噩耗。

當年為了分化西域,阻擋匈奴,武帝劉徹送楚王劉戊的孫女解憂公主和親烏孫。

解憂公主是一位極有膽魄計謀的女子。自她去了烏孫,說服烏孫大王與漢朝友好,聯合周邊的西域各國,共擋匈奴,替漢朝化解了很多來自匈奴的威脅。近日,烏孫國王翁歸靡病逝,匈奴聯合西羌趁機進攻烏孫,勢如破竹,吞並了惡師、車延。烏孫國內對漢朝一直不滿的貴族勢力推舉了有匈奴血統的新王,打算先殺解憂公主,再向匈奴投誠。解憂公主帶著兒子、女兒,率領忠於先王的軍隊和新王的軍隊苦苦周旋,派人送信給漢朝,請求漢朝出兵助她。解憂公主還不知道劉弗陵已經駕崩,所以求救的信是寫給皇帝劉弗陵的。

霍光看到解憂公主的信時,神情怔怔。

解憂自從離開漢朝,三十年都未有片言只語,以她的剛烈性格,若非事關百姓的性命,她絕不會開口求助。

霍光那邊愁眉不展,劉詢卻是喜得擊掌長嘆,天助我也翁歸靡真死得太恰到好處

他對李遠又贊又忌,此人年紀只比他略大,行事卻如此老練、穩妥。天時、地利、人和,全被他用盡了幸虧此人雖算不上友,卻絕不是敵。霍光此時只有兩條路可走:一,速戰速決,盡快解決新帝的事情,因為只有新帝登基,才有可能發兵救助解憂公主;二,不理會解憂公主的生死,放棄烏孫,一意和朝中反對劉賀登基的勢力周旋,直到劉賀登基。可是,放棄烏孫,就意味著放棄漢朝在西域幾十年的經營,也意味著放棄了西北邊疆漢朝子民的性命,任由匈奴、羌族長驅直入。何小七問:侯爺覺得霍光會選擇哪條路

劉詢淡淡說:霍光是權臣,並非奸臣。對皇帝而言,他不算好臣子,可對百姓而言,霍光是好官。他在朝為官三十多載,沒有做過一絲一毫對不起天下百姓的事情,劉弗陵的每一次改革,他都力排眾議,全力支持,沒有霍光的支持,漢朝說不定早成為另一個秦朝。西域絕對不能放棄,否則對漢朝的危害有多大,霍光比任何人都清楚,更何況解憂公主並非一般拿去濫竽充數的女子,她是宗室公主,霍光若不救她,那些藩王正愁找不到霍光的茬。何小七道:我打聽到,當年送解憂公主出塞和親的人是霍光和李陵,如今李遠利用解憂公主逼迫霍光,事情未免有些湊巧,我怕此人別有用心。劉詢冷笑,本來就是彼此利用,我達到我的目的就可以了。

仆人稟告張賀來訪,何小七行禮退下。

劉詢和張賀聊了幾句別的事情,裝作無意地問起霍光和李陵。

張賀對李陵似極其敬佩,雖然李陵早已是匈奴的王爺,他提到時仍不肯輕慢,李陵是飛將軍李廣的孫子,霍光是驃騎將軍霍去病的弟弟,兩人都身世不凡,當年都只十七八的年紀,相貌英俊,文才武功又出眾,極得先皇看重,當時長安城里多少女子張賀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我看我年紀真大了,有的沒的竟扯起這些事情來。劉詢笑道:人不風流枉少年伯伯乃孝武皇帝重臣的長公子,當年風華正茂,想必也是長安城里的風流公子。我和別人比還成,和他們兩個不能比。痴長他們許多歲,卻還只是個小吏,他們都是先帝近臣,出入宮禁,如自家府邸,這些人的事情離我很遠,知道不多。張賀嘆了口氣,無限唏噓,唉人生起伏,誰能想到這兩個長安城里最出類拔萃的人,一個後來竟娶了匈奴公主,當了匈奴的王爺,手中重兵在握。一個在漢朝只手遮天,權傾朝野張賀的言語間,流露著如果李陵未走,也許漢朝的格局就不是現在的格局,霍光也不會無人牽制。劉詢看問不出什么重要消息,轉移了話題,開始商議正事,對張賀說:我會設法讓廣陵王給霍光一點壓力,張將軍那邊張賀點頭,表示明白,侯爺放心,形勢未明之前,我弟弟絕對不敢幫霍光。我已經和他撂狠話了,他是個精細人,自會衡量。只是,廣陵王剛愎自用,如何讓他按侯爺心意行事我自有辦法,你只管等結果就行了。

趙充國恰好進來,聽到劉詢的話,笑道:侯爺終於有動作了,我們看侯爺一直不發話,心都懸得老高

劉詢忙站起來,親自迎他,將軍來得正好,將軍一直屯兵西北,我正想問問將軍,西域烏孫的事情怎么辦。趙充國聞言,愣了一愣,對劉詢立即生了幾分敬重。這個節骨眼上,未心心念念只盯著帝位,還操心著烏孫的事情,這個新主子志向可絕對不低烏孫的事情,說難很難,說好解決也很好解決,只要有皇上聖旨,命臣發兵,臣有信心幫解憂公主打退叛軍。劉詢卻有更深一層的擔憂,烏孫國的內戰看上去是保守勢力和革新勢力的斗爭,其實是游牧民族和農耕民族的斗爭,是匈奴、羌族和我朝的斗爭。叛軍背後是匈奴和羌人,如今朝政不穩,我朝還沒有能力和匈奴、羌族正面開戰。即使叛軍失敗了,可烏孫國內的匈奴、羌族勢力仍然存在,解憂公主能不能順利掌控烏孫仍很難說。趙充國呵呵笑起來,侯爺沒有見過解憂公主,所以有此憂慮。她不是一般女子,只要烏孫國內形勢安定,再有我們在後面給她一定幫助,她肯定有辦法渡過這個難關,將烏孫國內的匈奴和羌族勢力壓制下去。劉詢拍了下桌子,躊躇滿志地說:好那我們就盡全力幫解憂公主登上烏孫太後的寶座。

張賀笑著提醒:要自己先登基,才能談幫助別人登基。

趙充國點頭。

劉詢大笑,放心,我沒有忘。就要拜托趙將軍了。劉詢向趙充國抱手為禮,麻煩將軍聯系一切能聯系的力量,開始公開反對劉賀登基,不管霍光用什么辦法逼迫都寸步不讓,即使他想調動軍隊開打,那你就准備好打反正一句話,氣勢上絕對不能弱過他趙充國有著軍人的特點。他毫不憂慮:打如何打即使他手握西北大軍,可糧草呢後勤如何補給又該用什么名目發兵如何向天下人交待他只接受命令,執行命令,絕不質疑命令,下官立即去准備。向劉詢行了一禮,匆匆離去。

令霍光頭疼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廣陵王不知道從哪里聽了一些風言風語,嚷嚷著說,劉弗陵正當盛年,去世太突然,只怕朝中有奸佞,要求進京護靈,並開始集結廣陵國的兵力。霍光去找張安世商議此事,希望加重廣陵國附近的駐兵,命他們嚴守關卡,絕不能讓廣陵王離開封國,否則其他宗室藩王有樣學樣,都要求進京,天下會大亂。張安世的回答讓霍光很無奈。

調兵的事情,我只受命於皇上,只聽命於兵符。

隱藏的回答就是霍光不能讓他隨意調動兵力,若想讓他和廣陵王開戰,請拿皇帝的聖旨來,請拿兵符來

霍光心中一橫,決定不管國璽、兵符,先讓劉賀登基,這樣至少可以讓劉賀用皇帝的名義下旨。可是沒想到竟然遭到不少重臣的強烈反對,趙充國甚至在金殿上拔刀相對,大聲呵斥御史大夫田廣明,責罵他是奸臣賊子,想選個昏君來誤國。一些中間派看到有了如此強烈的反對意見,立即都縮了腦袋,吱吱唔唔地再不肯明確表態,尤其是丞相楊敞,為了避開浪鋒,居然連裝病的花招都使了出來。朝中勢力僵持不下,短時間內,霍光沒有任何辦法讓眾人都同意劉賀登基。

朝中官員的爭斗一觸即發,一個不小心,甚至會變成遍及天下的戰爭,可劉賀這個引發爭執的人卻對此毫不關心,整日在未央宮內花天酒地,甚至在劉弗陵靈柩前飲酒、唱歌,惹得大臣紛紛暗斥。民間開始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流言,影射霍光選擇劉賀這個昏君,是為了日後篡位登基,甚至開始有童謠傳唱。真龍沉,假龍升。雨點大,亂帝畿。

霍光憂慮漸重,找到劉賀,語帶警告地說了幾句,不想劉賀醉眼惺忪,一副混混沌沌的憊懶樣子,氣得霍光甩袖而去。匈奴,西域,羌人,烏孫,廣陵王,還有朝廷內涌動著的暗流。

國一日無君,一日百事不興。

霍光頭疼萬分。

霍成君推開書房的門,看父親盯著牆上的彎刀怔怔出神。

霍光立即把手中的信收了起來,成君,有事嗎

霍成君走到霍光身後,幫霍光捶著肩膀,爹,自皇上駕崩,你就沒怎么休息過,今天早點休息吧

霍光疲憊中涌出了無力感,人算總是不如天算烏孫的國王早不去世,晚不去世,偏偏趕著了這個節骨眼去世。霍成君道:爹爹,不要太過焦慮。只要新帝登基,父親通過他將政令頒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一直沒想明白國璽和兵符去了哪里,雲歌若身藏國璽、兵符,她應該要用國璽和兵符為皇上辦事,不會遠離長安,可直到現在她仍然不露面,皇上到底在想什么霍成君想了會說:爹,你有沒有覺得皇上挺奇怪的,他為什么沒有頒布旨意,指定是誰接位

霍光不說話,這個問題他也想過,甚至暗中做過准備,打算用雷霆手段應付一切,可皇上無旨意,所有的計劃驟然都落了空,這個劉弗陵從來不按棋理落子爹,你覺得皇上屬意的人是誰

現在看來,應該是劉詢。如果是劉賀,趙充國就不會一直反對劉賀登基,國璽和兵符也不會一直失蹤。哎霍光長嘆,都是當年一念之仁,否則今日就不必霍成君不解,仔細想了會,試探著說:爹爹的意思是爹一直知道劉詢。

霍光冷哼:若不是我,你以為只靠衛太子的舊臣就能避開所有追殺他們的人若不是我肯定地告訴上官桀劉詢已死,劉詢後來能在長安城外做劉病已霍成君小心地問:爹爹打算怎么辦要不要設法把劉詢抓起來,問出國璽和兵符的下落。

霍光搖頭,不會在他那里。劉詢若有兵符,長安城怎么還會是如今的僵持局面霍光一邊思索,一邊說:我大概一開始就想錯了,我一直以為皇上一定會選劉詢。可也許對皇上而言,劉詢和劉賀是有差別,但是差別並沒有大到用天下萬民的性命去爭,就如我們霍家看待這兩人,不管誰登基,都有利有弊,沒有任何一個人好到值得我們霍家為他全力以赴、誓死扶持。皇上應該只是一個傾向,因為害怕兵禍,所以並沒有孤注一擲選擇誰,他也許預留了一個時間,等誰占了上風,他就選擇誰。霍成君說:那我們就慢慢等,現在仍是父親占上風,到了皇上定的日期,雲歌自然會出現,交出國璽、兵符。霍光嘆氣,皇上駕崩前一定未料到有今日的局面,否則以他的性格,絕不會如此做,我朝在西域花費了近百年的心血才有今日,不能功虧一簣我等得起,可漢家江山等不起西北的百姓也等不起霍成君呼吸一滯,父親的意思是要讓劉賀立即登基只怕不容易

霍光搖頭,微笑著說:爹本想給你挑個英俊夫婿,可唉劉詢雖長得不如劉賀,不過更容易讓你做皇後。霍成君早羞紅了臉,捶著霍光嚷,爹,人家陪著您聊正經事情,爹卻拿女兒打趣我才不管誰做皇帝呢霍光決心既定,一切就不再成問題,輕松了許多。

霍成君坐到霍光身側,那劉賀怎么辦雖然沒有正式登基,可很多人已當他是皇帝了。

霍光皺眉思索,很久後,才道:我還是看走眼了。能讓劉弗陵考慮將江山交付的人,絕對不是個荒唐人他立劉賀,又廢劉賀,劉賀必定會對他不滿。劉賀身邊的人也不能再留。既然決定了除草,就務必要除盡,否則不知道什么時候它又長了出來,最後打蛇人反被蛇咬。聽到外面仆人稟告大司農田延年到了,霍光對霍成君說:你回去吧這些事情爹自會處理,你安心等著進宮做皇後就行了。霍成君紅著臉,輕應了聲是,起身離去。

深夜。

霍禹已經睡下,卻又被人叫醒,說霍光要見他。

霍禹知道必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不敢遲疑,忙趕著來見霍光。霍光命他明日一早就拉劉賀去上林苑游玩,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能讓劉賀離開上林苑。霍禹忙應是,轉身想走,霍光又叫住了他,凝視著他說:爹平常對你嚴厲了些,只因為霍家滿門將來都要倚靠你,你能明白爹的苦心嗎霍禹看著父親迅速蒼老的面容,斑白的頭發,心中一酸,以往對父親的憤怨全散了,都是兒子不爭氣。

霍光微笑著說:明日的事情不可走漏風聲,你一定要做到。

霍禹跪了下來,定聲說:爹放心,兒子雖然有時候有些荒唐,要緊的事情卻不敢糊塗,明日兒子一定會把劉賀留在上林苑。霍光又命人一一傳了霍雲、霍山、范明友來,細細叮囑,等所有事情安排妥當,東邊已露了魚肚白。

清晨。

大司農田延年當庭奏本,陳述劉賀荒唐,說到劉賀竟然在劉弗陵棺柩前飲酒吃肉時,他傷心欲絕、痛哭失聲,不少臣子想到劉弗陵在時的氣象,再看看如今朝堂的混亂,也跟著哭起來,一時間,大殿里哭聲一片。田延年哭著對霍光說:昔日伊尹當商朝宰相時,為了商湯天下,不計個人得失,廢了太甲,後世不僅不怪他,反而皆稱其忠。將軍今日若能如此,亦是漢之伊尹也霍光躊躇著說:以臣廢君,終是有違臣道

田延年哭說:將軍不敢做主,可以請太後娘娘做主。

眾人都齊齊說好,雋不疑也進言說:大司農說的很有道理,我們不妨請太後選擇賢人。

霍光只能答應。

漢朝太後的起居宮殿是長樂宮,可因為劉弗陵剛駕崩,劉賀還未正式登基,所以上官小妹仍住在椒房殿。

小妹聽完眾人來意,驚懼不安,望著霍光,遲遲不肯說話,霍光誠懇地說:太後有什么想法盡管告訴臣等。小妹怯怯地問:不知道大將軍覺得誰是賢人,足擔社稷

霍光掃了眼田延年,田延年奏道:衛太子的長孫劉詢,先皇曾多次誇贊過他,說他可堪重用。

霍光點頭,臣也記得先皇說過這話。

小妹眼中突地有了淚水,本宮也聽過,好像是去年除夕夜當著各國使節說的。

眾位臣子都一邊回憶,一邊頷首。

霍光問:那太後的意思

小妹道:眾位愛卿都是我大漢的棟梁,若各位覺得劉詢是賢者,本宮就頒布旨意,廢除劉賀,迎立劉詢。趙充國立即跪下,一面磕頭,一面大聲說:太皇太後英明

霍光、田延年、雋不疑也跪了下來,紛紛口呼太皇太後英明。

楊敞看到僵持的兩方已經意見一致,也忙跪倒,大呼:太皇太後聖明。

所有大臣紛紛叩拜,小妹任由他們叩頭,眼睛凝望著前方,卻毫無落點,只有一片朦朦霧氣。

霧氣中浮現著他的淡淡笑意。

她握著他的手。

他說:我信你。

至此,百官在迎立新君一事上,終於意見一致。

六順看到霍光率領朝庭重臣來見上官小妹,卻無霍禹、范明友、鄧廣漢幾人,想到當年公主家宴的情景,心中咯噔了一下,忙命手下的小宦官設法把消息傳遞出去。劉賀一大早就去了上林苑打獵游玩,住在驛館的紅衣接到六順的消息,立即去尋劉賀,可整個上林苑外都有重兵駐守,根本無路可入。紅衣自小在王府中長大,宮廷風波看過的、聽過的已多,見到今日的場面,遍體生寒,想著劉賀生死未卜,心下一橫,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見到他。可是如何進去呢

上林苑占地寬廣,從孝武皇帝劉徹開始,就是皇家禁地,武帝末年,土地流失嚴重,加上天災人禍,很多農民無地可種,他們看上林苑附近的山坡水草肥美,雖知是皇家禁地,可走投無路下,仍偷偷在上林苑放牧。劉徹知道後,下令殺過幾次違命者。但不放牧是餓死,放牧卻還可以多活幾天,所以仍有農民來此,竟是殺之不絕。劉弗陵登基後,聽聞此事,下令禁止誅殺牧者,朝臣反對,劉弗陵只淡淡說:天下治,民自歸。吾等過,民犯險。朝臣訥訥不能語。

後來,牧者發覺兵士只會偶爾來驅趕,卻不會真正逮捕他們,膽子漸大,來此放牧的人越來越多,皇家禁苑不見珍禽異獸,反而常聞牛哞羊咩,也算一大奇景。再後來,隨著劉弗陵的執政,來此放牧的人越來越少,但仍會有好奇、貪玩、或偷懶的牧童來此放牛,只要不太靠近兵營駐扎區,士兵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他們去。上林苑漸漸變成了一處極奇怪的地方,雖是皇家禁苑,卻可在外圍的山坡上偶見牛羊。

紅衣所立之處,恰是一面山坡,當她看到遠處的牛群時,計上心頭。

連比帶劃中,她用重金將所有牛買下,又請放牛人在牛尾上綁上麻繩,把牛驅趕到上林苑附近的山坡上。

放牛人知道此處是軍隊駐扎的禁區,但禁不住重金相誘,又看紅衣一個嬌滴滴的弱女子,不像能鬧出什么事情的壞人,所以依言照做。羽林營是令匈奴都膽寒的虎狼師,今日她卻要孤身一人闖此龍潭虎穴,不是沒有怕,但

紅衣深吸了口氣,毅然將牛尾上的麻繩全部點燃。

火燒屁股,上百頭牛立即狂性大發,揚蹄朝上林苑沖去,大地都似乎在輕顫。

瘋牛連虎豹都會退讓三分,上百頭瘋牛的威力可想而知。上林苑外的士兵促不及防間,被牛群沖散。

漫天煙塵中,眾人只看一個女子一身紅衣,手持長劍,尾隨在牛群後,飄然而入,身姿曼妙。

羽林營不愧是聲震天下的虎狼之師,在短暫的驚慌後,立即鎮定下來。有人持鐵盾上前,結隊驅趕牛群;有人挽弓射牛,每箭必中牛脖;還有人負責追捕紅衣。追捕的士兵高叫:兵營重地,擅闖者,格殺勿論立即止步,也許還可保得一命。

紅衣充耳不聞,身形不見停,反倒更快。

她在樹林、溪流、屋宇間飛掠而過,游目搜索著劉賀,身後的羽箭紛紛不絕,紅衣只能聞音閃避。

一路飛縱,終於看到遠處校場上的劉賀。他正搭弓射靶,身形挺拔,姿容俊美,仿若畫中人,校場四周發出雷鳴般的喝彩聲。守在校場外的士兵看到紅衣,立即圍堵過來。

紅衣心內焦急萬分。如果她能說話,此時也許只需要一聲大吼,可她一聲都發不了,只能迎著密密麻麻的刀刃繼續向前。挽起清冷的劍花,以纖弱之姿,迎滔天巨浪。

每前進一步,都有鮮血飄落。紅衣不知道這些鮮血是她的,還是別人的,她唯一知道的,就是不管多艱難,她都一定要見到他。漸漸接近校場,人群中越來越多的人聽到兵戈聲,紛紛回頭看。

只看一襲燦若朝霞的紅影,在漫天的刀光劍影中飄飛。

每一次都覺得那紅色雲霞會被絞碎,可她就如疾風中的勁草,每一次的折腰後,卻又堅韌地站起。

劉賀正引弓欲射,看到眾人的異樣表情,笑著回頭,恰看見一線寒芒堪堪從紅衣裙邊劃過,心神巨顫,立即喝叫:住手霍禹卻不出聲,羽林士兵也就對這個未登基皇帝的命令置若罔聞。紅衣在刀光劍影中苦覓生機。

突然,劉賀將手中的弓箭對准了霍禹,立即命他們住手。

校場寂靜,所有人都似屏住了呼吸。

兵器相撞的聲音,仍持續不斷地從校場外傳來,寂靜中顯得十分刺耳,令所有人心驚肉跳。

只看劉賀臉上往日的嘻笑不羈盪然無存,眼內鋒芒凌厲。有人偷偷想拔刀,劉賀隨意踢起地上的一只羽箭,好似看都沒有看,卻正中那人心口,武功之高讓霍禹震驚。他冷聲問霍禹:我能當場殺了你,可你有膽弒君嗎

霍禹有了懼怕,忙跪下,臣不知道這女子是王爺的人。扭頭下令:住手都住手

所有士兵立即收起兵器退開。

紅衣向劉賀走去,剛走了兩步,忽想起他最討厭女子的殘忍殺戮,立即將手中的長劍扔掉。

劉賀看到紅衣無事,一顆掉落的心,才回到了原處。

剛才看到刀劍叢中的紅衣時,只覺刺向紅衣的每一劍都在刺向自己,居然如得了失心瘋般,想都沒有想地就把箭對准了霍禹,只要霍禹不下令,即使明知道霍禹是霍光唯一的兒子,他也會不管後果地射殺霍禹。紅衣走到劉賀面前,柔柔地笑著,一邊笑著,一邊向他打手勢。

劉賀臉色越來越凝重,一個旋身,如大鳥一般飛撲霍禹。

霍禹想閃,侍衛想救,卻看劉賀如入無人之地,所有碰到他掌鋒的人,聲都未發,就一個接一個地倒到了地上。霍禹在劉賀手下才走了四五招,就被劉賀擒住。

劉賀的一連串動作兔起鶻落,迅疾如電,等羽林士兵圍過來時,霍禹已經在劉賀的手中,眾人都不敢再輕動。如老鷹提小雞,劉賀拎起霍禹,將他丟給身後的親隨,用他開路,立即回未央宮,命令所有人,不管發生什么,都不許反抗,一切等我吩咐。隨從抓著霍禹迅速離去。

劉賀看隨從走了,掃了眼周圍持刀戈的士兵,笑起來。毫未將他們放在眼中,一面向前走,一面去摟紅衣,靠在我身上休息會兒,我倒要看看誰敢動我紅衣溫柔地凝視著劉賀,唇邊的笑意柔得如同江南春雨。

她握住了劉賀的手,身子卻軟軟地向地上滑去。

劉賀這才發覺,紅衣後背鮮血淋漓,只因為她穿著紅色衣裳,所以一直看不出來她已受傷。

劉賀一把抱住了她,臉上平靜的笑全部消失,換上了慌亂,對著周圍的士兵吼叫:去傳太醫

士兵沒有動,劉賀的聲音如寒冰:我一日姓劉,就一日能將你們抄家滅族

士兵不見得畏懼個人生死,可是家人卻是他們的軟肋,立即有人跑著去找太醫。

紅衣感覺體內的溫暖一點點在流失,她有很多話要告訴劉賀,可手上再無力氣,在空中勉力地比劃了下,卻劃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劉賀努力去按她的傷口,紅衣,你要服侍我一輩子的,不許你逃走

她張了張嘴,想將多年的心事告訴他,可心中的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只有幾聲暗啞的嗚嗚呀呀。她眼中有淚,臉上卻仍然笑著,因為公子說過最喜歡看她的笑顏,她已經沒有了聲音,不能再沒有笑容。

紅衣,紅衣,再堅持一會兒,太醫馬上就到

她摸索著去解腰上的穗結,劉賀一把將穗結扯下,按著她的手說:不許再亂動

她的手簌簌直顫,伸手去握他的手,想讓他握住那個繩穗。

劉賀卻以為她想要繩穗,把繩穗用力塞到她手里,很生氣地吼道:我讓你不要再亂動她每動一下,血就流得更急。紅衣伸著手,想將繩穗遞給他。

她眼中瑩光閃動,卻仍努力地笑著。

周圍的一切都已淡去,她似乎又回到了昌邑王府,彼此日日相伴,朝夕相處的日子。

不過四五歲大,就進了王府做奴婢,接受嬤嬤的調教。

不管相貌,還是心眼,都算不得出眾的人兒,可因為生了一副好歌喉,他把她要到了身邊,日日命她唱歌給他聽。那一年,她八歲,正是滿樹梨花壓雪白的季節,她穿著紅色的衣裙,躲在樹下練歌

紅衣嫣然一笑,闔目而逝。

剛伸出一半的手,猛然墜落,那個繩穗飄飄搖搖地跌入了塵土中。

劉賀如遭雷擊,只覺得胸內有個地方猛地炸裂,千萬碎裂的粉齏中有刺骨的疼痛,痛得整個人如要散掉。他覺得慌亂恐懼,槍林箭雨、生死一線間都不曾有過這樣陌生的感覺,陌生得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如此。他緊緊地摟著紅衣,想用自己的身體溫暖她,留住她漸漸流逝的體溫,臉貼著她的臉頰,低聲說:我早和你說過的,你的賣身契是死契,是王府的終身奴婢,永生永世不能離開。紅衣眼中的淚此時才緩緩沿著臉頰掉落,無聲無息地墜入了塵土中,唇畔卻依舊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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