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4.血染同心縷,淚灑長命花(2 / 2)

雲中歌小說 桐華 4742 字 2021-01-03

握著國璽的剎那,他以為一切已成必定,這座宮殿,這個天下都是他的了可不成想老天悄悄地安排了另一個主人,那他究竟算什么不絕對不行宮殿、天下都是他的,他就是主人

已經失去過一次,絕無第二次。那一次,他無力反抗,只能任由老天擺布,這一次,他絕不會俯首帖耳的認命。零亂的步伐漸漸平穩,慌亂的眼神逐漸冷酷,他開始仔細地思考對策。

算來,雲歌即使有身孕,應該也就一兩個月,他是因為機緣巧合才預先知情,霍光應該不會這么快得到消息。想到這里,他慌亂的心又安穩了幾分,快步向宣室殿行去,七喜,立即傳趙充國,張安世,雋不疑入宮。他必須立即登基

殘月如鉤,寒天似雪。

院內幾株梧桐,灰色的枝椏在冷風中瑟縮,青石台階上一層冷霜,月光下看來,如下過小雪。霜上無一點瑕痕,顯然很久未有人出入。四月站在院子門口,低聲說:王爺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內,我們都不敢自紅衣死後,王爺像變了個人孟珏眼內如結冷霜,四月心中一顫,不敢再說話,行了個禮後,悄悄離開。孟珏踩著冷霜,緩緩踏上了台階,門並沒有關緊,輕輕一推,應聲而開。屋中七零八落地堆滿了殘破的酒壇,濃重的酒氣中,散發著一股餿味。劉賀披頭散發地躺在榻上,一襲紫色王袍已經皺得不成樣子。孟珏在榻邊站著,冷冷地看著劉賀。

劉賀被冷風一吹,似乎有了點知覺,翻了個身子,喃喃說:酒,酒

孟珏拎起地上的一壇酒,不緊不慢地將酒倒向劉賀。劉賀咂吧了幾下嘴,猛地睜開了眼睛。孟珏依舊不緊不慢地澆著酒,唇邊似含著一層笑意。劉賀呆呆地瞪著孟珏,酒水從他臉上流下,迅速浸濕了被褥、衣服。冷風呼呼地吹到他身上,他打了個寒戰,徹底清醒。孟珏倒完了一壇,又拿起一壇繼續澆。

你有完沒完我再落魄仍是王爺,你算什么玩意兒給我滾出去

劉賀揮手去劈孟珏,兩人身形不動,只掌間蘊力,迅速過了幾招,劉賀技高一籌,占了上風,將孟珏手中的酒壇震飛。酒壇砸到牆上,砰的一聲響,裂成碎片。屋中的酒氣,彌漫開來,濃烈欲醉。

孟珏退後,負手而立,笑看著劉賀,看來很清醒了,方便我說話

自我進京,你連影子都未露過,現在怎么又有話了我和你沒有什么話可說。劉賀移坐到榻旁的案上,順手抄起一瓶酒,大灌了幾口,孟大人,還是趕緊去服侍新帝,等新帝登基日,定能位列三公九卿。孟珏不屑解釋,也未有怒氣,只笑著說:多謝你的吉言先問你件事情,劉詢手底下怎么突然冒出來了一幫黑衣人訓練有素,紀律嚴明,絕非江湖草莽的烏合之眾。人,劉詢不愁沒有,可他哪里來的財力物力訓練這些人。劉賀怔了一瞬,明白過來,說道:你還記得羌族王子克爾嗒嗒嗎當年皇上告訴劉詢,可以給他財力物力,讓他想辦法暗中介入羌族內部,想來,劉詢就是用皇上的錢偷偷訓練了這支軍隊。孟珏眼中似有疑問,眉頭緊鎖,劉賀輕嘆了一聲,劉詢的這些花招,皇上應該都心中有數。

孟珏唇角一抹冷笑,劉弗陵如果知道劉詢用他們做了什么,不知道會做何感想。

劉賀詫異地問:劉詢做了什么這只軍隊雖然是劉詢效仿羽林營所建,但現在最多兩三千人,還成不了氣候。孟珏沒有回答劉賀的問題,巡視了屋子一圈,打開了所有箱籠,開始收拾東西。

劉賀跳了起來,去攔孟珏,你做什么這些是紅衣的東西

我要把她的東西取走,還有她的棺柩。

去你娘的紅衣生是王府的人,死是王府的鬼,幾時輪到你在這里說話

孟珏冷笑:你連一個女子都護不住,有什么臉在這里嚷

孟珏的話戳到他的傷處,劉賀語滯,人仍擋在箱子前,臉上卻是死寂的黯灰。

該爭時不爭,該退時不退,做事情含含糊糊,唯獨對我的疑心一點不含糊。在那么重要的時刻,你竟然回了昌邑,一副對皇位沒有興趣的樣子,既然當時沒有興趣,為什么不索性沒興趣到底讓大家都平平安安皇上並沒有打算傳位給我他請我離開長安,我劉賀想說,他不想背棄劉弗陵最後的要求,可是有些東西,他沒有辦法解釋給孟珏聽,孟珏也不可能明白他對劉弗陵的尊敬和感激。你管劉弗陵有沒有給你傳位,若想要,就要去搶你若能妥善利用霍光,占優勢的就是你趙充國、張賀這些人有何可懼只要動作迅速地除掉劉詢,他們不支持你,還能支持誰二哥訓練的人全在長安城待命,我怕你要用人,武功最好的幾個一個也不敢用,你用過誰長安城的形勢就是比誰手快,比誰更狠,你整天在做什么心里想要,行動卻比大姑娘上花轎還扭捏,你扭扭捏捏無所謂,可你孟珏想到紅衣,臉色鐵青。劉賀張了張嘴,看著孟珏,卻又閉上了嘴。權力於他只是工具,而非目的,如果為了工具,先要背叛自己的目的,那他寧願選擇放棄。為了權力的丑陋,他早就看夠了不管以前、現在、還是將來,他都絕不會允許自己為了權力,變成他曾深惡痛絕過的丑陋。他尊敬和感激劉弗陵,不僅僅是因為劉弗陵救過他、救過月生,也不僅僅是因為劉弗陵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給了他一展才華的機會,更因為劉弗陵的所作所為讓他看到了權力的另外一種闡釋方式有仁善、有俠義、有寬恕、有大度、有從容。劉弗陵是劉徹悉心教導出來的人,論帝王之術,權利之謀,有誰能懂得比他多他還未登基,母親就慘死,剛登基,藩王就虎視眈眈,緊接著,三大權臣步步緊逼,若論面臨的局勢復雜、情勢危險,又有誰能比過他他比誰都有借口去揮舞無情的帝王刀劍開路,用巨大的權力鐵輪碾碎一切違逆他的人和事。只要結果好,過程如何並不重要,為了更遠大的目標,犧牲掉一小部分人,早就是被帝王默認的行事准則,眾人甚至會贊美這樣的帝王英明果斷,可是,劉弗陵沒有他只要狠一狠心,就會有更簡單、更容易、更安全的路,他卻偏偏走了另一條路。自小到大,皇爺爺的教誨,母親的教導,以及所見所聞、親身經歷都告訴自己,權力就代表著無情和丑惡,在劉賀心中,他憎惡它,可在他的血液中,他又渴望它。在他的戲笑紅塵下,藏著的是痛苦和迷茫,是不知何去何從的頹廢,但是,劉弗陵用自己的所行所為消解了他的痛苦和迷茫,讓他明白權力本身並不無情,無情的是人,權利本身也不丑惡,丑惡的是人。劉賀張口想解釋,可自小到現在的心路歷程哪里是那么容易解釋得清楚的最後只得長嘆了口氣後說:小珏,我和你不是一樣的人,我信守的原則,你不會懂,或者即使能懂得,也不屑。於我而言,結果固然重要,但過程也一樣重要。現在,我生我死都無所謂,只想求你一件事情,請你看在紅衣和二弟的份上去做。孟珏的臉色鐵青中透出白,顯是怒極。劉賀沒有理會,接著說道:月生初進昌邑王府,就與王吉他們交好,望你看在月生的份上,救他們一命。孟珏雖然哀怒交加,卻沒有冷言反駁,因為在月生給他的信中,的確曾提到過王吉的名字,說過王吉對他的禮遇,月生能得到劉賀賞識,也是王吉的舉薦。劉賀見他不說話,自顧自地竟對他行了一大禮,多謝王吉是個正人君子,定不忍見同僚赴死、而他獨自偷生,你就告訴他,很多人不過是我借霍光的手要除掉的人,請他務必珍重,昌邑王府內的諸般事務先拜托他了。其余的人,你能救則救吧是是我對不住他們孟珏冷笑著譏諷,好個聰明的昌邑王如此能謀善斷,怎么忘記算紅衣的性命了怎么把她帶到了這個是非地事情到此,他與劉賀恩斷義絕,已沒什么可多說的了,揮手欲推開劉賀,去拿紅衣的遺物。劉賀擋住了孟珏的手,小珏,我知道你一直視紅衣為妹,我沒有照顧好她,是我錯,但紅衣的遺物,我不會給你。不管這次我生還是死,她以後都會和我合葬。我做錯的事情,我會到地下去彌補。劉賀的語氣十分淡然,神色也十分平靜,卻是一種哀莫過於心死的淡然平靜。

孟珏凝視了他一會兒,忽地搖頭笑起來,滿面譏嘲,劉賀呀劉賀你這輩子究竟有沒有想清楚過一件事情劉賀淡淡說:自以為聰明一世,實際一直是個糊塗人。自以為自己的荒唐糊塗是做給世人看的,但是做戲太久,原來早就真糊塗了,分不清自己的本心,也看不清真假。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當世人都以為你荒唐糊塗時,你真能說自己很清醒嗎當身邊的人也認為你好色貪歡時,她還能期望你會真心對她嗎假做真時,真也會假。

孟珏大笑起來,好紅衣的遺物和棺柩,我留給你前幾日剛聽到紅衣死的消息時,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後悔當年沒有殺你,你害死了二哥不夠,竟然還害死了紅衣。就是剛才,我仍在想要不要借助霍光或者劉詢的手,將你的命永遠留在長安。不過現在,我不打算再落井下石了,你的生死和我再無關,紅衣的遺物和棺柩,你想要,就留給你多謝

孟珏笑著擺手,不必謝我。死亡的痛苦只是剎那,而我只是想看你痛苦後悔一輩子而已

劉賀眼中有朦朦的哀傷,令他往日清亮的雙眸晦暗無光。

孟珏笑問:你還記得二哥臨死時說過的話嗎

劉賀沉默了好一會後,慢慢地說:那年皇上召藩王在甘泉山行獵,月生陪我同行。當時還年少氣盛,我又一貫言行無忌,言語間得罪了燕王。燕王設了圈套想殺我,月生看出苗頭,苦勸我小心提防,一定不要離開皇上左右,我卻自恃武功高強,聰明多變,未把燕王當回事情,直到孤身一人被五頭黑熊困住時,才知道人力終有限,危機時刻,月生趕到。後來皇上帶兵趕來時,月生已死,只救下了重傷的我。當日的血斗似乎又回到眼前,兄弟兩人並肩而戰,面對五頭黑熊,卻夷然不懼,談笑風生,同進共退。

從小到大,劉賀看見的是妻子算計丈夫,丈夫憎惡妻子,兒子算計老爹,老爹屠殺兒子,兄弟鬩牆,姐妹爭寵,在認識月生前,他從不相信知己二字真實存在。這一生,他最痛快淋漓的時刻,就是那一日,最痛苦的也是那一日月生的半邊身子被熊撕去,他死得很快,臨死前,他囑咐我,讓我替他報恩,還讓我好好照顧你,可你哪里需要我照顧孟珏淡淡說: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告訴我的是大哥,幫我好好照顧照顧他話未說完,就帶著遺恨而去了。劉賀木然地點頭:嗯。

孟珏笑著說:好大哥,他要你照顧的人可不是我。

劉賀愕然,月生就你一個親人,整日里口中念叨的就是你,他指的不是你,還能是誰

孟珏笑看著他,眼中有寒冷的星芒。

劉賀心底有寒意涔入四肢百骸,他很想拒絕去聽答案,因為他知道答案也許比殺了他更可怕,可他必須聽。

是紅衣。孟珏似乎很欣賞劉賀此時臉上的表情,說話的語氣分外慢,二哥是豪氣干雲的男子,他為什么會願意屈就於王府因為紅衣是二哥的親妹妹小時候被父母賣給了人販子,後來被輾轉賣到王府。劉賀的身子控制不住地抖著,月生他他為什么沒有告訴我

告訴你,你就能阻止你的母親把紅衣毒啞嗎告訴你,你能讓紅衣說話嗎告訴你,你就能補償紅衣所受的罪嗎告訴了你,你能做什么劉賀張了張嘴,沒能吐出一個字,只有身子顫得更厲害。

二哥本想帶紅衣走,可紅衣不願意。

為什么

後來,我尋到王府時,本來想告訴你,紅衣是月生的妹妹,可紅衣求我不要說,她想在合適的時候,自己告訴你。為什么 劉賀的聲音如將要綳斷的弦,他像一個即將被滔天洪水溺斃的人,看著洪水滾滾而來,眼中有濃重的恐懼,臉上卻是無能為力的木然。因為她這輩子只想跟著你,所以她不想離開。如果你知道她是月生的妹妹,你一定會對她千般好,把你對月生的愧疚全部彌補給她,也許你還會不顧皇家禮儀,立一個啞巴為側妃,可她不想要這些,她想要的是因為她是她,所以你對她好。孟珏微笑,可惜紅衣竟然一直沒有等到這個合適的開口機會。王爺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紅衣算什么東西不過是個啞巴不過是你家買下的低賤奴婢閉嘴

劉賀的魁梧身形,好似突然縮小了許多,他無力地後退了幾步,靠在了紅衣的箱籠上。

紅衣的盈盈笑顏在他眼前盤旋不去,越變越清晰。

她側首時,溫婉的笑;

她低頭時,含羞的笑;

她抬頭時,粲然的笑;

還有她默默看著他時,欲說還休的笑

天哪

他竟然從沒有看懂過

或者不是他不能懂,而是他太習慣

紅衣就像他的影子,隨時隨地都在,他從不用去想如何得到她,從不用去費勁琢磨她的心思,也從不用擔心會失去她,反正她永遠在那里。他只要輕輕叫一聲紅衣,她就會盈盈笑著出現。可是她再不會出現了,永遠不會了。

他順著箱籠滑坐到了地上,一個蘭木盒子被帶得從箱子上跌落,翻掉在地上。

砰的一聲,盒子碎裂成了兩半。里邊盛放著的一堆編好的繩穗散落了一地。

一模一樣的花式,都是紅艷艷的繩子打成,月光下,刺眼地疼。

他摸索著拿過一個,依稀覺得在哪里見過,卻不能立即想起來。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紅衣臨死那天,想要塞到他手里的繩穗就和這個一模一樣。這是什么東西

孟珏盯著地面上的鮮紅,不能回答。

如果只是普通的穗子,紅衣沒有必要做這么多,還珍而重之地藏在盒子里。但是,又的確都是普通的繩子打成,實在看不出它有任何不普通。他看了好一會兒,覺得很是眼熟,忽然想起,有一次他去宣室殿,雲歌一個人坐在廊下,就編著這個樣子的繩穗。來人,來人劉賀一連串的大叫。

四月匆匆跑來,看到劉賀的樣子,唬了一跳,這還是那個笑卧美人膝的王爺嗎

劉賀舉著手中的繩穗,這是什么

四月仔細看了眼,說:同心結。它的花樣十分復雜,卻只用一根絲絛結成,編起來很是耗心神。女子用紅色的絲絛仔細打好同心結,將它掛到男子的腰間,表示定情,意謂永結同心。嗯好像還有一句話。四月邊回憶,邊慢慢地說:好像是交絲結龍鳳,鏤彩結雲霞;一寸同心縷,百年百年長命花。交絲結龍鳳,鏤彩結雲霞;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劉賀的聲音似哭似笑,他將同心結湊到眼前,仔細地看著,似乎從眼前的繁瑣花結中,看到了當日寂靜宮殿中,紅衣低著頭、仔細織著絲絛的樣子,她眼中柔情百繞、唇邊含著希冀的微笑,憧憬著有一日,她能把它親手系到他的腰間。可是直到最後,她都沒有送出她的同心結。紅衣眼角落下的淚,可有怪他的不懂

他自以為聰明一世,卻連一個女子臨死前的心意都看不懂。

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

他趴在地上一個個地去撿同心結,每一個都仔細地捋平,再小心地收進懷中。紫色的王袍在冰冷的酒漬中拖過,他一無所覺。頭發上粘滿了塵土,他也一無所覺。他只小心翼翼地撿著同心結,好似這樣就可以掬住她死時落下的那串淚。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

孟珏心中滋味難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靜靜地盯著地上的同心結,忽覺得那鮮艷的紅色壓得他胸悶,忙提步向外行去。

如鉤的殘月,斜掛在灰色的梧桐樹頂。

階前的寒霜白涔涔一片。

風吹著門一開一合,發出吱呀、吱呀的暗鳴。

靜夜中聽來,悠長、凄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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