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12.當時斷送,而今領略,總負多情(2 / 2)

雲中歌小說 桐華 7282 字 2021-01-03

天還未亮,雲歌就被凍醒了,睜眼一看,瞪向了孟珏。

孟珏微笑著說:我剛醒來,看你縮著身子,所以不想你這么快就醒了,倒是多此一舉了。

你以後少多事惹火了我,我就把你丟到雪里去喂老虎雲歌警告完了,抓起一把雪擦臉,凍得齜牙咧嘴的,人倒是徹底清醒了。

我們繼續走,順便找找小動物,再順便找找山洞。我身上有火絨,有了山洞我們就可以烤肉吃了。

大雪好似讓所有的動物都失蹤了。

雲歌雖然邊走邊留意,卻始終沒有發現任何動物的蹤跡。不過在孟珏的指點下,她爬到樹上,掏了幾個松鼠的窩,雖沒抓到松鼠,卻弄了一小堆松果和毛栗子,兩人算是吃了一頓勉強充飢的中飯。

本來食物就少得可憐,孟珏還特意留了兩個松果不吃。雲歌問:你留它們做什么

盂珏微笑著將松果收好: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雲歌想了想,明白過來,猛地敲了下自己腦袋,氣鼓鼓地背起孟珏就走。

孟珏笑著說:你沒想到,不是你笨,誰第一次就會呢我也是為了生存,才慢慢學會的。

雲歌默默地走了好一會兒,突然問:你小時候常常要這樣去尋找食物嗎連松鼠的食物都都吃

孟珏雲淡風輕地說:就一段時間。

雲歌走過荒漠,走過草原,爬過雪山,翻過峻嶺,對她而言,野外的世界熟悉親切、充滿樂趣。可現在才知道她並沒有真正了解過這個殘酷世界,在父母兄長的照顧下,所有的殘酷都被他們遮去,她只看見了好玩有趣的一面。

經過一處已經干枯的矮灌木叢時,孟珏突然貼在雲歌耳畔小聲說:停,慢慢地趴下去。

雲歌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全身緊張,屏息靜氣地緩緩蹲下,伏在了雪地上。

孟珏將備好的松子一粒粒地扔了出去,由遠及近,然後他向雲歌做了個鉤手的姿勢,示意她靠近他。雲歌忙把頭湊過去,以為他要說什么,他卻伸手去摘她耳朵上的玉石墜子,雲歌立即反應過來,忙把另一只也摘下,遞給孟珏。

等了很久,都沒有任何動靜,眼看著松子就要全被雪花覆蓋,雲歌疑惑地看向孟珏,孟珏只點了下頭,雲歌就又全神貫注地盯向了前方。

冰天雪地里,身上冷,肚子餓,這樣一動不動地趴在雪中,實在是一種堪比酷刑的折磨,更何況孟珏還身受重傷。不過孟珏和雲歌都非常人,兩人很有耐心地靜等,雪仍在落著,漸漸地,已經看不出還有兩個人。

一只山雉從灌木叢中鑽了出來,探頭探腦地觀察著四周,小心翼翼地刨開雪,尋找著雪下的松子。剛開始,它還吃一顆松子,警覺地查視一下周圍,可一直都沒有任何異常的聲音,它漸漸放松了警惕。

大雪將一切食物深埋在了地下,它已經餓了很久。此時再按捺不住,開始疾速地刨雪,尋找松子。

孟珏屏住一口氣,用力於手腕,將雲歌的玉石耳墜子彈了出去,兩枚連發,正中山雉頭顱,山雉短促地哀鳴了一聲,倒在了雪地里。

雲歌哇地歡叫一聲,從雪里蹦起來,因為趴得太久,四肢僵硬,她卻連活動手腳都顧不上,就搖搖晃晃地跑去撿山雉。從小到大,打了無數次獵,什么珍禽異獸都曾獵到過,可這一次,這只小小的山雉是她最激動的一次捕獵。雲歌歡天喜地地撿起山雉,一面笑,一面和孟珏說:你的打獵手段比我三哥都高明,你和誰學的

孟珏很久沒有見過雲歌笑著和他說話了,有些失神,恍惚了一瞬,才說道:人本來就是野獸,這些東西是本能,肚子餓極時,為了活下去,自然而然就會了。

雲歌呆了一下,說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去扶孟珏起來。孟珏見她面色憔悴,說道:這里正好有枯木,又是白天,火光不會太明顯,我們就在這里先把山雉烤著吃了,再上路。

雲歌點了點頭,把孟珏背到一株略微能擋風雪的樹下,安頓好孟珏後,她去收拾山雉。將弄干凈的山雉放在一邊後,又去准備生篝火,正在撿干柴枯木,忽然聽到腳步聲和說話聲傳來,她驚得立即扔掉柴禾,跑去背孟珏:有士兵尋來了。

背好孟珏就跑,跑了幾步,卻惦記起他們的山雉,想回頭去拿,可已經看到士兵的身影在林子里晃,若回去,肯定會被發現。雲歌進退為難地痛苦:想走,實在舍不得那只山雉;想回,又知道背著孟珏,十分危險。她腳下在奔,頭卻一直扭著往後看。

孟珏忽然笑了:不要管它了,逃命要緊

雲歌哭喪著臉,扭回了頭,開始用力狂奔。一邊奔,一邊還在痛苦,嘴里喃喃不絕地罵著士兵,罵著老天,罵著劉詢,後來又開始怨怪那只山雉不好,不早點出現讓他們捉,讓他們吃。

忽聽到孟珏的輕笑聲,她氣不打一處來:你笑個鬼那可是我們費了老大工夫捉來的山雉,有什么好笑的

孟珏咳嗽了幾聲,笑著說:我在笑若讓西域人知道曜的妹妹為了只山雉痛心疾首,只怕他們更願意去相信雪山的仙女下凡了。

雲歌愣了一下,在無比的荒謬中,先是生了幾分悲傷,可很快就全變成了好笑,是呀只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山雉她一邊背著孟珏跑,一邊忍不住地嘴角也沁出了笑意。

孟珏聽到她的笑聲,微笑著想,這就是雲歌

身後追兵無數,肚內空空如也,可兩個人都是邊逃邊笑。

孟珏和雲歌,一個是走過地獄的孤狼,一個是自小游盪於山野的精靈,追兵雖有體力之便,但在大山中,他們奈何不了這兩個人。很快,雲歌和孟珏就甩掉了他們。

但久未進食,天還沒黑,雲歌就已經實在走不動了。雖然知道追兵仍在附近,可兩人不得不提早休息。

雲歌放孟珏下來時,孟珏的一縷頭發拂過雲歌臉頰,雲歌一愣間,隨手抓住了他的頭發:你的頭發孟珏的頭發烏黑中夾雜著斑駁的銀白,好似褪了色的綢緞。

我七八歲大的時候,頭發已經是半黑半白,義父說我是少年白發。孟珏的神情十分淡然,似乎沒覺得世人眼中的妖異有什么大不了,可凝視著雲歌的雙眸中卻有隱隱的期待和緊張。

雲歌沒有任何反應,放下了他的頭發,一邊去砍松枝,一邊說:你義父的制葯手藝真好,一點都看不出來你的頭發本來是白色的。

孟珏眼中的期冀散去,他低垂了眼眸淡淡地笑著。很久後,他突然問:雲歌,你在大漠中第一次見到劉弗陵時,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

雲歌僵了一瞬,側著腦袋笑起來,神情中透著無限柔軟,回道:就兩個字,趙陵,他不喜歡說話呢

孟珏微笑著閉上了眼睛,將所有的痛楚苦澀都若無其事地關在了心門內,任內里千瘡百孔、鮮血淋漓,面上只是雲淡風輕的微笑。

雲歌以為他累了,鋪好松枝後,將斗篷裹到他身上,也蜷著身子睡了。

半夜里,雲歌睡得迷迷糊糊時,忽覺得不對,伸手一摸,身上裹著斗篷,她怒氣沖沖地坐起來,准備聲討孟珏,卻見孟珏臉色異樣的紅潤。她忙探手去摸,觸手處滾燙。

孟珏孟珏

孟珏昏昏沉沉中低聲說:很渴。

雲歌忙捧了一把干凈的雪,用掌心的溫度慢慢融化,將水滴到他嘴里。

雲歌抓起他的手腕,把了下脈,神色立變。伸手去檢查他的身體,隨著檢查,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從懸崖上摔下時,他應該試圖用背化解過墜力,所以內臟受創嚴重,再加上沒有及時治療和休養,現在的症狀已是岌岌可危。

孟珏雖然一聲不吭,可身子不停地顫抖,肯定很冷。

雲歌用斗篷裹好他的身體。考慮到平躺著能最大限度地減少傷情繼續惡化,她拿出軍刀去砍木頭、藤條,爭取趕在追兵發現他們前,做一個木筏子,拖著孟珏

走。

孟珏稍微清醒時,一睜眼,看到鉛雲積墜的天空在移動,恍惚了一瞬,才明白不是天動,而是自己在動。

雲歌如同狗兒拖雪橇一樣,拖著木筏子在雪地上行走,看來她已經發覺他的內傷。

雲歌,休息一會兒。

我剛才做木筏子時,聽到人語聲,他們應該已經追上來了,我想趕緊找個能躲藏的地方。

在木筏的慢慢前行中,孟珏只覺得身子越來越冷,陰沉的天越墜越低,他的思緒晃晃悠悠地似回到很久以前。

也是這樣的寒冷,也是這樣的飢餓,那時候他的身後只有一只狼,這一次卻是無數只狼,那時候他能走能跑,這一次卻重傷在身。可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的憤怒、絕望、恐懼,即使天寒地凍,他的心仍是溫暖的,他可以很平靜快樂地睡著

孟珏孟珏

孟珏勉強地睜開眼睛,看到雲歌的眼中全是恐懼。

孟珏,不許睡

他微微地笑起來:我不睡。

雲歌很溫柔地說:我們馬上就會找到一個山洞,我會生一堆好大的火,然後抓一只兔子,你要睡著了,就沒有你的份了。不要睡,答應我

孟珏近乎貪婪地凝視著她的溫柔:我答應你。

雲歌拖著木筏繼續前進,一邊走一邊不停地說著話,想盡辦法,維持著孟珏的神志:孟珏,你給我講個故事,好不好

嗯。

等了一會兒,身後卻寂然無聲。

講呀你怎么不講你是不是睡著了雲歌的聲音有了慌亂。

沒有。微弱卻清晰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我只是在想該如何開頭。

什么樣子的故事。

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的故事。

那你就從最最開始的時候講起。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很快樂很富裕的家庭,父親是個不大卻也不小的官,母親是一個美麗的異族女子,家里有兩個兄弟,他們相親相愛。突然有一天,父親的主人被打成亂黨,士兵要來拘捕他們,母親帶著兩個兄弟匆匆出逃。

父親呢

父親去保護他的主人了。

他不保護妻兒嗎

他是最忠心的人,在他心中,國第一、家第二,主人才是最重要的。

後來呢

後來,這個異族女子帶著兩個幼兒尋到了夫君,雖然危險重重,但一家人重聚,她只有開心。

大難重逢,當然值得開心。

這個父親的主人有一個孫子,年紀和兩兄弟中的幼弟一般大小。這位父親為了救出主人的孫子,決定偷梁換柱,用自己的幼兒冒充對方。主人的孫子活了下來,那個幼弟卻死在了天牢里。他的母親憤怒絕望下帶著他離開了他的父親,沒有多久傳來消息,他的父親為了保護主人而死,走投無路的主人自盡而亡。

後來呢那個男孩子呢還有他的母親。

主人雖然死了,但還有無數人怕死灰復燃,他們在暗中追殺著主人的部下,有一伙人追上了他們,這個堅強的異族女子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准備以身誘敵,她在臨走前,把一柄匕首和身上僅剩的食物塞到兒子手里,對他說:你若是我的兒子,你就記住,我不要你今日來救我,我只要你將來為我復仇記住吃掉食物活下去為我報仇敵人為了查問出有關主人和父親的一切,酷刑逼供女子,女子只字不吐。這個女子被敵人用最殘酷的方法折磨了一天,最後被折磨而死。她的兒子就藏在不遠處的一株大樹上,親眼目睹了一切。等所有人走後,他跪在母親的屍身前,將母親給他的食物一口口吃下,因為這樣,他才能有力氣把母親掩埋了。他一聲未哭,他的眼淚早已干涸,只是從那之後,他就失去了味覺,再嘗不出任何味道。

雲歌的聲音喑啞艱澀:後來這個男孩子遇見了一個很好很好的人,這個人收男孩做了義子,傳授他醫術、武功,男孩後來回到了長安,他出生的地方

孟珏似乎想笑,卻只發出一聲輕微的吸氣聲:還沒有講到那里。後來這個男孩子一路歷盡艱險,逃往母親的故鄉。因為不敢走大路,他只能撿最偏僻的荒野行走,常常幾天吃不到一點東西,一兩個月吃不到一點鹽,又日日驚慌恐懼,他的頭發在那個時候開始慢慢變白。

孟珏停了下來,似乎要休息一下,才能有力氣繼續。雲歌聽得驚心動魄,一口氣憋在胸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很多時候,死亡真的比生存簡單許多、許多孟珏的語氣中有沉重的嘆息,好幾次他都想放棄掙扎,一死了之,可母親的話總是響在耳邊,他還沒有做到母親讓他做的事情,所以每一次他都掙扎著活了下來。當他終於到了母親的故鄉時,他發現,在那里他被叫做小雜種。一場戰亂後,他離開了母親的故鄉,開始四處流浪。有一天,一個賭客贏錢後心情好,隨手賞了他一枚錢,那個地頭上的乞丐不滿,將他帶到樹林中,毆打他。他早已經習慣了拳腳加身的日子,知道越是反抗越會挨打,索性一動不動任由對方打,等他們打累了,也就不打了。這個時候,他突然聽到了清脆的說話聲,就像草原上的百靈鳥一樣。百靈鳥兒請乞丐們不要再打這個男孩子,乞丐們當然不會聽她的,這只百靈鳥就突然變成了狼,乞丐們被她嚇跑了,後來

孟珏深埋在心底多年的話終於說了出來,一直以來念念於心的事情終於做到,精神一懈,只覺得眼皮重如千斤,直想閉上。

後來他看見原來是只綠顏色的百靈鳥,這只綠色的百靈鳥送給了他一只珍珠綉鞋,他本來把它扔了出去,可後來又撿了回來。百靈鳥說說你要用它去看大夫,可即使後來快餓死的時候,他都沒有把珍珠綉鞋賣掉。他一直以為是因為自己不想接受百靈鳥的施舍,想等到將來有一天,親手把珍珠綉鞋扔還給她,可是不是的雲歌,我很累,講不動了,我我休息一會兒。

雲歌的眼淚一顆又一顆地沿著面頰滾下:我還想聽,你繼續講,我們就快走出山谷,我已經看到山壁了,那里肯定會有山洞。

他已經很累很累,可是他的雲歌說還要聽。

他有了個結拜哥哥,又遇見了一個很好很好的義父,學會了很多東西無意中發現義父竟知道小百靈鳥,他很小心很小心打聽著百靈鳥的消息在百靈鳥的心中,從不知道他的存在從不知道他的存在孟珏微笑起來,可他知道百靈鳥飛過的每一個地方他去百靈鳥家里提親,他以為他一點都不在乎,可他是那么緊張,害怕自己不夠出眾,不能讓百靈鳥看上,可百靈鳥卻見都不肯見他,就飛走了所以他就追著百靈鳥

混沌中,思維變得越來越艱難,只覺得一切都變成了一團黑霧,卷著他向黑暗中墜去。

孟珏孟珏你答應過我,你不睡的

她用力搖著他的頭,一顆顆冰涼的水滴打在他的臉上,黑霧突然散去了幾分。

我不睡,我不睡,我不睡他喃喃地一遍遍對自己說,眼睛卻怎么睜也睜不開。

他的身體冰涼,額頭卻滾燙。沒有食物、沒有葯物,他的身體已經沒有任何力量對抗嚴寒和重傷。

雲歌將他背起,向山上爬去。

雖然沒有發現山洞,卻正好有幾塊巨石相疊,形成了一個狹小的空洞,可以擋住三面的風。

她將他放進山洞,匆匆去尋著枯枝。一會兒後,她抱著一堆枯木萎枝回來,一邊點火,一邊不停地說話:孟珏,我剛抽枯枝時,發現雪下有好多毛栗子,我全掃回來了,過會兒我們可以烤栗子吃。

火生好後,雲歌將孟珏抱到懷里:孟珏,張開嘴巴,吃點東西。她將板栗一顆顆喂進他嘴里,他嘴唇微顫了顫,根本沒有力氣咀嚼吞咽,只有一點若有若無的聲音:不睡

她去探他的脈,跳動在漸漸變弱。如宇宙的洪荒,周圍沒有一點光明,只有冰冷和漆黑。彌漫的黑霧旋轉著欲將一切吞噬。孟珏此時全靠意念苦苦維持著靈台最後一點的清醒,可黑霧越轉越疾,最後一點的清醒馬上就要變成粉齏,散入黑暗。

突然間,一股暖暖的熱流沖破了黑霧,輕柔地護住了他最後的清醒。四周仍然是冰冷黑暗的,可這團熱流如同一個小小的堡壘,將冰冷和黑暗都擋在了外面。

一個小小的聲音隨著暖流沖進了他的神識中,一遍遍地響著:孟珏,你不可以死你不能丟下我一個人你不能又食言,你這次若再丟下我跑掉,我永不再相信你。

他漸漸地聞到彌漫在鼻端的血腥氣,感覺到有溫暖的液體滴進嘴里。吃力地睜開眼睛,一個人影從模糊漸漸變得清晰。她的手腕上一道割痕,鮮紅的液體正一滴滴從她的手腕落入他的口中。

他想推開她,全身卻沒有一絲力氣,只能看著那一滴滴的鮮紅帶著她的溫暖進入他的身體。

她珠淚簌簌,有的淚滴打在了他的臉上,有的落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眼中慢慢浮出了淚光,當第一顆眼淚無聲地落下時,如同盤古劈開宇宙的那柄巨斧,他的腦中轟然一陣巨響,嘴里就突然間充滿了各種各樣怪異的味道。

是是這是甜

腥腥味

淚的咸

還有澀

已經十幾年空白無味的味覺,竟好似一剎那間就嘗過了人生百味。

雲歌,夠了

滿面淚痕的她聽到聲音,破顏為笑,笑了一瞬,卻又猛地背轉了身子,一邊匆匆抹去淚痕,一邊拿了條手帕將傷口裹好。

她把先前剝好的栗子喂給孟珏,眼睛一直不肯與他視線相觸,一直游移在別處。孟珏卻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栗子的清香盈滿口鼻,讓他只覺得全身上下都是暖洋洋的。

烤好的栗子吃完後,她拿樹枝把火里的栗子撥出來,滾放到雪上,背朝著他說:等涼了,再剝給你吃。

雲歌。

孟珏叫她,她卻不肯回頭,只低頭專心地弄著栗子。

因為娘臨去前說的話,我一直以為娘要我去報仇,可後來當我搖著你肩膀告訴你,讓你來找我復仇時,我才明白娘只是要我活著,她只是給我一個理由讓我能在絕望中活下去。她臨死時指著的家鄉方向,才是她真正的希望,她想要兒子在藍天下、綠草上,縱馬馳騁、快意人生,她大概從沒希望過兒子糾纏於仇恨。

雲歌將一堆剝好的栗子用手帕兜著放到他手邊:你給我說這個干嗎我沒興趣聽

他拽住了她的手:當日你來找我請義父給皇上治病時,我一口回絕了你,並不是因為我不肯,而是義父早已過世多年,我永不可能替你做到。我替皇上治病時,已盡全力,自問就是我義父在世,單論醫術也不可能做得比我更好。有些事情是我不對,可我心中的感受,只望你能體諒一二。

雲歌抽手,孟珏緊握著不肯放,可他的力氣太弱,只能看著雲歌的手從他掌間抽離。

這些事情,你不必再說了。我雖然討厭你,可你盡心盡力地給他治過病,我還是感激你的。

雲歌坐到了洞口,抱膝望著外面,只留給了孟珏一個冰冷的背影。不知何時,

雪花又開始簌簌而落,北風吹得篝火忽強忽弱。

霍光先立劉賀為帝,又扶劉詢登基,如果劉弗陵有子,那他就是謀朝篡位的逆臣,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這個孩子活著的。我當時根本不知道你和霍光的關系,可即使知道又能如何在無關大局的事情上,霍光肯定會順著你、依著你,但如果事關大局,他絕不會心軟,你若信霍光,我們豈會在這里你的兄長武功再高強,能打得過十幾萬羽林營和禁軍嗎在孩子和你之間,我只能選擇你這件事情我不後悔,如果再選擇一次,我還是選你。可雲歌,我求你原諒我的選擇。我不能抹去你身上已有的傷痕,但求你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能陪著你尋回丟掉了的笑聲。

即使落魄街頭,即使九死一生,他依然桀驁不馴地冷嘲蒼天。平生第一次,他用一顆低到塵埃中的心,訴說著濃濃祈求。

回答他的只有一個沉默冰冷的背影。

心,在絕望中化成了塵埃。五臟的疼痛如受車裂之刑,一連串的咳嗽聲中,他的嘴里涌出濃重的腥甜。

風驀地大了,雪也落得更急了。

呼嘯著的北風卷著鵝毛大雪在山林間橫沖直撞,雲歌拿起軍刀走人了風雪中:你把栗子吃了。我趕在大雪前,再去砍點柴火。

是不是我剛才死了,你就會原諒我

冷漠的聲音,從一個對他而言遙不可及的地方傳來。

如果你死了,我不但恨你今生今世,還恨你來生來世。

雲歌剛出去不久,又拎著軍刀跑回來:他們競冒雪追過來了。

孟珏立即將一團雪掃到篝火上,滋滋聲中,世界一剎那黑暗。

還有多遠

就在山坡下,他們發現了我丟棄的木筏子,已經將四面包圍。

雲歌的聲音無比自責。可當時的情況,孟珏奄奄一息,她根本沒有可能慢條斯理地藏好木筏子,再背孟珏上山。

孟珏微笑著,柔聲說:過來。

雲歌愣了下,走到他身邊蹲下。

他將一個柔軟的東西放在她手里:過會兒我會吸引住他們的注意,你自己離開,沒有了我,憑你的本事,在這荒山野林,他們奈何不了你。

雲歌看都沒看就把東西扔回給他,提著軍刀坐到了洞口。

雲歌,聽話你已經將我從山崖下救到此處,我們已經兩不相欠。

不管孟珏說什么,雲歌只是沉默。

風雪中,士兵們彼此的叫聲已經清晰可聞。此時,雲歌即使想走恐怕也走不了了。

孟珏掙扎著向她爬去。

雲歌怒聲說:你干什么回去

孟珏抓住了她的胳膊,一雙眼睛在黑暗中清亮如寶石,光輝熠熠:雲歌

雲歌掙扎了下,競沒有甩脫他的手。

我不需要你為我手染鮮血。

他的另一只手中握著一只小小的蔥綠珍珠綉鞋,上面綴著一顆龍眼大的珍珠,在黑暗中發著晶瑩的光芒。雲歌呆呆地看著那只綉鞋,早已遺忘的記憶模模糊糊地浮現在眼前。

氈帽拉落的瞬間,一頭夾雜著無數銀絲的長發直飄而下,桀驁不馴地張揚在風中。

雲歌,長安城的偶遇不是為了相逢,而是為了重逢

往事一幕幕,她心中是難言的酸楚。

人語聲漸漸接近,有士兵高叫:那邊有幾塊大石,過去查一下。

孟珏將軍刀從雲歌手中取出,握在了自己手里。掙扎著,挺直了身子,與雲歌並肩而坐,對著外面。

北風發著嗚嗚的悲鳴聲,狂亂地一次又一次打向亂石,似想將巨石推倒。鵝毛般大的雪花,如同天宮塌裂後的殘屑,嘩嘩地傾倒而下。天地紛亂慘白,似乎下一瞬就要天傾倒、地陷落。縱然天塌地裂,她為他孤身犯險,對他不離不棄,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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