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長門燈暗(2 / 2)

「董破虜,你可走不得。」

隨著一聲斷喝,一直不見蹤影的大將軍霍子孟閃亮登場。他身披大氅,外罩赤袍,里面穿著一身金光燦燦的鎖子甲,跨著一匹白馬,徐徐駛來,身邊跟著王子方和馮子都等一群家奴出身的親信將領,還有一位布衣老者,卻是嚴君平。

「屠掠伊闕,殺戮使者,阿附逆賊劉建,」霍子孟厲聲道:「縱兵入宮,大肆搶掠——董卓,你可知罪?」

看到霍子孟,程宗揚氣都不打一處來。這頭老狐狸,不知道躲在旁邊藏了多久,大局一定,立刻跳出來摘桃子,這臉皮厚得簡直令人發指。

董卓哈哈笑道:「成王敗寇罷了!」

「你是要帶著手下兒郎落草為寇了?」霍子孟說著,往他身後看去。

此時董卓身邊除了賈文和、牛輔,剛剛趕到華雄,還有幾十名親兵,其余人都面露驚疑。

涼州軍實力未損,但士氣低落。他們打著平叛的旗號入京,以王師自居。然而劉建一死,他們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叛逆,這種天堂到地獄的落差,足以摧毀一支軍隊的戰斗欲望和意志。然而在這場叛亂中,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支品嘗到這種滋味的軍隊了。

董卓一拍胸脯,「一人做事一人當!附逆的事跟他們無關,都是我逼迫他們做的!」說著對自己一眾心腹喝道:「你們——都給我滾!」

「聽到沒有!」華雄瞋目喝道:「將軍讓你們滾啊!還愣著干毛!」

董卓道:「你也滾!」

華雄脖子一梗,「我不滾。」

牛輔道:「往哪兒滾?回涼州?一起啊!」

「有罪無罪,不是你董卓說了算。」霍子孟道:「有司自會察清原委。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董卓哈哈大笑,「你騙娃娃去吧!」

身陷絕境,尚自桀驁不馴。霍子孟臉色陰沉,厲聲喝道:「趙充國!拿下董賊!」

趙充國手一松,劉建的頭顱掉在地上,搖晃著滾到一邊。

涼州軍士卒原本已經萌生退意,霍子孟如此相逼,反而激起眾人的血性,不少人又重新握緊刀槍。

「霍大將軍好狠的心思,」秦檜低聲道:「要將涼州軍一網打盡,半點余地也不肯留。」

程宗揚也暗自皺眉,這老狐狸操的什么心?

王蕙聞訊出來,此時與夫君四手交握,眉眼間笑意晏晏。她雙目一轉,柔聲道:「也許霍大將軍早知涼州軍在側呢?」

程宗揚心下一動。這樣一來就說得通了。董卓手下畢竟幾千號人馬,在外郡倒也罷了,兵鋒直抵伊闕,怎么可能瞞得過在洛都根深葉厚的霍子孟?老霍伺伏在側,一直不肯露頭,八成就是因為沒摸清涼州軍的虛實。問題是他不露頭就算了,甚至連口風也不露,把自己都蒙在鼓里,這算是什么事?讓自己出頭火拼,他好坐收漁人之利?

趙充國難以下手,跟隨霍子孟來的一眾將士倒是躍躍欲試。只要拿下董卓,無論是死是活,都是大功一件,將來論功行賞,足以封侯。

賈文和勒住定陶王的脖頸,「都給我退下!」說著又吐出一大口鮮血。

「都退下!都退下!不得妄動!」嚴君平張臂攔住眾人,扭頭叫道:「賈文和!你放開定陶王。老夫以性命擔保!絕不會讓你們吃苦頭的!」

「以性命擔保?」賈文和大笑起來,蒼白的臉上也多了一絲血色,他仰天嘆道:「出師未捷,功敗垂成,天命如此,為之奈何?」

「正是如此!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嚴君平喊道:「如今人事已盡,當聽天命!董破虜,切不可一誤再誤啊!」

董卓道:「漢德雖衰,天命未改。老夫本來就沒打算造漢室的反。」

「你知道就好!」嚴君平道:「董破虜!賈參軍!切不可再錯下去了!」

場中一片寂靜,在場眾人都在等著兩人的回答。趙充國不想打;涼州軍斗志已失;程宗揚等人是因為定陶王還在對方手中,投鼠忌器;霍子孟不動聲色,沒人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雖曰天命,無非人事。」賈文和道:「諸位以為大局已定,以賈某看來,為時尚早。比方說……」

賈文和笑道:「我這一刀下去,會是什么樣?逆賊劉建授首,定陶王緊跟著又沒了,霍大將軍,要立誰當天子呢?傷腦筋啊。」

嚴君平顫聲道:「你可別亂來啊!」

「五十匹馬。六個時辰。」賈文和道:「過了伊闕我們就放人。你們要覺得換個天子更方便,盡管動手。」

程宗揚靠在郭解身邊,低聲道:「有沒有機會?」

郭解搖了搖頭。牛輔、華雄一左一右,前面還有個董卓。而賈文和的刀鋒就抵在定陶王的頸上。

「黃口小兒,」霍子孟森然道:「乃翁未曾教你,我漢國律令,賊人劫持人質者,不必顧忌人質性命,一並處死!」

「諸位盡可一試,」賈文和道:「反正我已是將死之人。霍大將軍,請。」

霍子孟目光微閃。

嚴君平急道:「霍公!」

霍子孟此時也是騎虎難下。賈文和劫持了定陶王,卻把定陶王的生死放在自己手上。若是殺了定陶王,自己與長秋宮必生嫌隙。可真要放了他們,以董卓的狂悖,賈文和的奸詐,一旦虎歸山林,魚入大海,將來必成大禍。

「老霍!」嚴君平唯恐霍子孟狠下心腸,一聲令下,玉石俱焚,他顧不得體面,一手扯住霍子孟坐騎的韁繩,急聲喝道:「長秋宮尚在!」

呂氏已然失勢,皇後趙氏垂簾勢所難免。何苦在這種要命的關頭得罪趙氏?

霍子孟思忖片刻,開口道:「此事非老夫一言可決。當請宮中聖諭。」

程宗揚臉色一黑。沒想到這個滾燙的熱炭團轉了一圈,又掉到自己手里了。皇後聖諭……皇後要在長秋宮就好了。

「皇後殿下有恙在身,豈可妄擾?」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若因此事使得皇後鳳體難安,你我萬死難辭其咎。」

程宗揚聞聲一陣激動,金車騎,你可總算來了!

金蜜鏑身披麻衣,頭戴白布。連日來,卷入風波的軍民足有數萬,他是唯一一個始終記得給天子披麻戴孝的。

霍子孟看著自己的老友,無聲地嘆了口氣,隨即點頭道:「說的是。那么,就依你。備馬吧。」

金蜜鏑解下兵刃,徒步行至涼州軍中,向定陶王叩首施禮,「臣金蜜鏑,請隨殿下西巡伊闕。」

董卓摸了摸須髯。金蜜鏑雖然聲名赫赫,但孤身一人,自己怕個鳥來?

郭解開口道:「我也去。」

賈文和「哇」的吐了一大口血,笑道:「不敢有勞郭大俠大駕。」

「在下蘭台典校秦會之!」

秦檜報出身份,朗聲道:「定陶王殿下年紀尚幼,你們到了伊闕把人放下,總不能棄之道旁吧?這樣吧,我等只出一百名扈衛,與諸位前後相隔一里。涼州虎羆之士三千,想必董將軍不會介意。」

「五人。」

「八十人。」

「五人。」

「七十人。」

賈文和笑道:「最多五人。不要考驗賈某的耐性。」

「那好,我等就出五名扈衛。」秦檜說著,壓低聲音,「主公。」

賈文和戒心十足,奸臣兄能爭來五個名額已經不錯了。程宗揚開口道:「金車騎隨行,還請霍大將軍坐鎮宮中。」

霍子孟微微點頭。

程宗揚道:「以金車騎為首,程某為副。另外還有蘭台典校秦會之,車騎將軍長史趙充國,以及布衣郭大俠,一共五人。董將軍以為如何?」

董卓聽到有趙充國,想也不想就應道:「可!」

秦檜欣然道:「既然如此,單常侍,有勞你找幾名內侍……」

賈文和笑了起來,「別玩什么花招。單常侍的名聲,賈某還知曉一二。」

秦檜辯解道:「找幾名下人伺候起居也不行嗎?」

賈文和沒有回答,只是將錯刀又按緊了一分。

秦檜舉起雙手,高聲道:「我等五人,上自金車騎,下至秦某人,都不曾照料過孺子稚兒,如今天寒地凍,定陶王又受了驚嚇,萬一染痾,該當如何?」

賈文和道:「所謂天命所歸,若是染痾,就算他命不好吧。」

「既然內侍不可,選幾名宮人如何?」秦檜抬手一劃,「僅此數人。閣下堂堂須眉,不會還忌憚幾名女子吧?」

賈文和視線掠過眾人,那些宮人有的執燈,有的還抱著寵物,除了那名手持長刀,身材高挑的宮人,其余幾名女子都看不出什么威脅,否則他也不會在對方眼皮底下把定陶王劫持到手。最後賈文和的目光停在小紫身上,眉頭慢慢擰緊。

趙充國嚷道:「就幾個娘兒們——老董!痛快些!」

董卓一錘定音,「就這么說!」

賈文和提起錯刀,朝小紫一指,「除了她!」

小紫笑道:「膽小如鼠的家伙。不去就不去好了。」

不多時,五十匹坐騎便已備好。賈文和道:「時辰已到,請將軍先行。」

董卓踏上戰車,先仰首哈哈大笑,半晌後笑聲一收,雙目猶如鷹狼望著一眾手下,放聲喝道:「兒郎們!方才大將軍已經說了,董某此去,便是為賊為寇!爾等都是良家子,董某也不連累你們!」

董卓撩起衣袍,用短戟割下袍角,往地上一擲,「大伙從此恩斷義絕!就此別過!」然後一聲令下,驅車便行。

不等董卓招呼,他手下的親兵便齊齊割下袍角,擲在地上,然後翻身上馬,緊追著戰車而去。

余下的涼州軍沉默片刻,接著陸續有人割下袍角,與昔日的手足同袍割袍斷義,相別於江湖,繼續追隨董卓。

賈文和眼中光澤幽幽閃動,仔細注視著涼州軍士的舉動。片刻後他終於打定主意,開口道:「將軍!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回返洛都。還請將軍行前,撥冗吊祭天子。」

董卓在車上遲疑了一下,然後略一點頭,「老夫行前,自當拜別天子。」

一名涼州軍士忽然朝著遠去的車馬叫道:「董將軍,你回涼州,可不能把我們丟下啊!」

這一聲喊出,剩下的軍士如夢初醒,紛紛叫道:「將軍!不能丟下我們!」

「一起回涼州!」

「對!要走一起走!」

賈文和一直挾持著定陶王,不敢稍動,直到看見這一幕才微微松了口氣。既然軍心尚可一用,不妨豪賭一鋪,謀取一線生機!

他當機立斷,提聲道:「霍大將軍!這些涼州壯士都是大好男兒!還請大將軍網開一面。」

霍子孟目光微閃,然後抬手一揮,示意放行。

眾軍歡聲雷動,賈文和挾持著定陶王登上另一輛戰車,帶領三千軍士浩浩盪盪往南開拔。

華雄策騎追到賈文和車旁,低聲道:「帶上這么多人,還怎么走?」

「此去涼州,山高水長,無論如何也走不了的。」賈文和道:「但只要過了蘭台,將軍就贏了。」

定陶王睜著烏亮的眼睛,一直沒有吭聲。被阮香凝安撫過後,他就沒有再哭泣,反而像個小大人一樣,行止有度,頗為早慧。

賈文和低頭,微微一笑,「陛下聽懂了嗎?」

定陶王奶聲奶氣地說道:「孤是諸侯,不是天子。」

賈文和微笑道:「很快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