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完璧堪憐(1 / 2)

半個時辰之後,一行車馬便來到襄城君府——如今已經是自家的產業,舞陽侯府。

秦檜辦事利落,短短數日間,便招募好人手,一邊清理舊日主人的痕跡,一邊張燈結彩,張羅各項迎親的布置。從正門到主殿的道路上,數以百計的工匠、雜役往來奔走,將帶有「襄城君孫」字樣的燈籠、匾額等物,全數取下,更換為剛趕制出來的「舞陽侯程」。

正廳前用巨大的楠竹搭起喜棚,四周張掛彩縵,沿途布設著鮮紅的錦幛,兩側擺放著一人多高的銀燈、熏爐,連樹上也纏滿各色絲帛,營造出喜氣洋洋,普天同慶,豪奢鋪張的熱鬧景象。

「原有的仆役我留了一批忠厚可用的,在府中處理雜事。其他俱已遷往對面的襄邑侯府,因喜期在即,為免生事,暫未遣散。」

「這邊是女賓所在,專設有盥洗室、凈室和湯室。」

「筵席的安排,外面分為六處,爵、職、武將、文士、商賈、還有市井間的布衣,各用錦障隔開。另有兩處備用。自家人分為兩處,自家兄弟的筵席設在後廂房,另一處是主公的家眷,設在內院。另外在街巷中設了流水席,不拘生疏遠近,盡可入席……」

秦檜一邊走一邊解說,一邊還要處置各項瑣事。各色人等絡繹不絕地趕來,或是回話,或是問事。虧得奸臣兄才幹優長,某事某物的所在、數量、找誰交接洽談,無不爛熟於心,每每三言兩語就處置停當,應付得游刃有余。

「正廳左右兩側,我准備擺放兩株三丈高的燈樹,枝條綴滿金銖。」

程宗揚仰頭看著原本就富麗堂皇的主殿,想了想那金光耀眼的畫面,一絲尷尬油然而生,「這也太俗氣了吧?」

秦檜道:「還有什么能比金銖更能彰顯實力的?」

程宗揚還是覺得有些太張揚了,「會不會太暴發戶?」

程鄭正在府中,此時匆匆趕來,聞言笑道:「若是把永安宮的金鳳搬來,倒是不俗。」

「大哥也來開我玩笑。那就太囂張了。我可不想被人當成第二個呂冀。」程宗揚看了孫壽一眼,「你說是吧?」

孫壽作為府邸的原主,也被遣來幫忙,她戴著面紗,免得被人認出身份,回話道:「主子英明果毅,豈是呂逆那種鄙夫可比?」

程宗揚隔著面紗在她臉上捏了一把,「還挺會說話。金樹就金樹吧。雖然俗氣了些,好歹讓人知道我不差錢。」

程鄭道:「我那邊還有些上好的沉香,一會兒讓人送來。」

「勞煩大哥了。」

程鄭一臉嚴肅地說道:「身為主公家臣,自當效力。」

「那我是不是應該賞大哥點什么?」

秦檜正容道:「襄邑侯府那班歌姬就不錯。」

「使不得!使不得!」程鄭連連擺手,「老朽可經不得這調調。」

「拉倒吧,」程宗揚道:「咱們頭回見面的時候,你也沒閑著啊。」

三人說笑幾句,程鄭道:「兩府仆役極多,將來如何處置,還得你拿個章程出來。」

程宗揚想了想,「我原本想著一並遣散了事,但大哥專門把這事提出來,看來我想的簡單了。不知有什么緣故?」

「一來是那些死士。呂冀伏誅之後,他門下豢養的死士或死或逃,頗有些漏網之魚。其中若是出幾個鋌而走險的刺客,不能不防。二來是呂氏仆役。那幫仆役昔日奔走公卿之門,往來諸侯之間,雖是仆從,也不可小覷。」

「那些狗仗人勢的家伙,打發了就是。讓他們回家吃自己得了。」

「此等小人,成事或有不足,敗事尚且有余。」

程宗揚聽明白了,程鄭原本也在呂氏門下混過,對這些仆役慣用的伎倆並不生疏。自己隨手遣散,很可能引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三來,兩府童仆數千,全數驅散,往後的生計也是難事。眼下我跟會之商量,暫時收容,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程宗揚想了一會兒,「這樣吧,告訴他們,願意走的,一律發遣散費。每人的基數為半年的薪俸,另外根據在府中勞役年限,每年加發一月。」

這是現代資方解雇勞工的慣例,但放在六朝,可是罕見的仁德之舉。他說的簡單,程鄭卻是越想越覺得高明,感嘆道:「賢弟思慮周全,更難得的是這份仁者之心,愚兄佩服之至。」

秦檜道:「不願意走的呢?」

「先查一下,沒劣跡的不妨留下來。無論是此地,還是七里坊,將來都需要人手,盡可安置。有劣跡的一律遣散,絕不收留。至於那些為非作歹,甚至夠得上犯罪的,全交給董司隸處置。」程宗揚冷笑道:「我處死了呂冀,也不在乎再處死幾個不開眼的刁仆。」

聽到主公並不是一味仁慈,毫無原則地向呂氏舊仆示好,秦檜才放下心來,撫手道:「剛柔並濟,此舉大善。」

「還有。」程宗揚道:「宅子有一處就行。對面的襄邑侯府,你們替我辭了吧,免得太招搖。」

秦檜聞言應下。

過了正殿,一條青石板路通往左右廂房,中間一道粉牆便是內院所在。

秦檜與程鄭同時止步。秦檜說道:「兩邊的廂房有星月湖大營的兄弟們和劉詔、老敖等人值守。內院只有家眷可入。」

程宗揚笑道:「這還用避嫌?」

秦檜壓低聲音,「義姁和那位,在里面。」

程宗揚明白過來。內院還藏著友通期。友通期懷著劉驁的遺腹子,雖然劉驁血脈可疑,但此事關乎天家顏面,絕不會公開,因此友通期懷胎的消息也必須隱瞞下來,不然又是一場軒然大波。

「你們去忙吧。我去院子里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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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明顯的標志被摘下之外,內院大致保持了原貌。相比前殿建築的嚴整劃一,內院的建築更加自如一些,樓閣依照地勢鋪陳開來,館台參差,錯落有致。院中遍植花木,景物幽深。

不過程宗揚知道,這些參差錯落的布置,不僅是為了居住方便,更是為了掩藏真正的內宅。

孫壽引路,帶著主人來到設置隱秘的奧室。那條自己走過的暗道仍是往日的模樣,不過身處其中,心情卻與當日有著天壤之別。那時自己還是一個初到洛都的小卒子,在襄城君這種聲勢煊赫的權貴面前,渺小得就像螻蟻一樣。

然而轉瞬之間,局勢天翻地覆。自己一躍成為擁立天子的大功臣,皇後的主心骨,擁有實封的舞陽侯。不僅這座宅邸成為自己的私人產業,連這座宅邸昔日高高在上的尊貴女主人,也不得不隱姓埋名,淪為自己的私奴。

穿過暗道,便是別有洞天的內宅。孫壽建造府邸時,正值呂氏權傾朝野,聲勢最盛的時候,整座府邸不惜工本,一草一木都費盡心機,比如這處只有通過暗道才能進入的內宅,就是一處極為隱秘的園中之園。

踏進內宅,仿佛進入一個完全不同的空間。外界工匠們施工時嘈雜的聲響完全被隔絕開來,周圍一片靜謐,甚至能聽到雪花飄落的聲音——洛都的冰雪已經融化大半,此處卻還保持著最初的雪景。幾株傲雪寒梅迎風而立,沾在蕊上的細雪飄落下來,傳來一絲幽淡的香氣。

穿過回廊,面前是一座精巧的兩層暖閣。朱紅色的閣門洞開,閣內樹著一面巨大的七寶屏風,兩旁擺著高大的熏爐,屏風前面的階陛上擺著一張錦榻,眼下榻上空無一人,倒是屏風後面傳來陣陣笑聲。

程宗揚繞過屏風,只見里面花枝招展,罌粟女、蛇夫人、阮香琳、卓雲君、何漪蓮、尹馥蘭……諸女聚在一處,不時發出歡笑,一片鶯聲燕語。

「都在這兒呢。」程宗揚走過去,「樂什么呢?」

「奴婢見過主子。」

眾女紛紛俯身施禮,露出中間一個香艷的美人兒。大冷的天,她卻只披了一襲輕紗,雪膚花貌,體態妖嬈,程宗揚看著似乎有點眼熟,可一下子竟然沒認出來。

「新來的?」程宗揚很是納悶,這些賤奴竟然會主動招人進來?

蛇夫人掄起竹鞭,朝那美人兒臀上抽了一記,訓斥道:「還愣著幹嘛?」

那美人兒俯身跪下,媚聲道:「賤奴情兒,叩見老爺。」

「你是……胡情?」這賤人怎么又換了張臉?

何漪蓮笑道:「我們閑著沒事,想看看情奴的幻術,才把她叫來,讓她幻化形貌。好了,變回來吧。」

胡情直起腰,再抬起臉時,已經回復了本來的相貌。

程宗揚失笑道:「你們還真是閑的。」

蛇夫人慫恿道:「不若老爺今晚就收用了她吧。這賤婢還是處子呢,雖然是個不濟事的狐女,好歹也能消遣一番。」

胡情露出一個妖冶狐媚的笑容,只是眼底的畏懼,暴露出她的膽戰心驚。身為狐族女子,她的元紅也許能瞞過別人,可絕對瞞不過面前的主人。

狐女無法用作鼎爐,采了她的元紅也無助於丹田的異狀。倒是那個溫柔謙恭的小美人兒還須得自己疼愛。程宗揚看了一圈,「合德呢?」

罌粟女道:「她和驚理在宮里,陪皇後娘娘呢。」

她們姊妹在一起,想必會說一些私密的話語。想到合德訴說時嬌羞的神態,程宗揚心頭一陣盪漾。他趕緊收斂心神,「大小姐呢?」

何漪蓮笑道:「主子怕是忘了,明日迎親,大小姐趕回雲府去了。」

程宗揚拍了拍額頭,「你們紫媽媽呢?」

阮香琳道:「紫姊姊在後面。相公,奴家陪你過去。」

出了暖閣的後門,是一道沿湖的回廊。盡頭一座廊橋跨過結著薄冰的湖水,通向湖中一座小島。島上矗立著一幢臨水而建的兩層小樓。誇張的是這道並沒有多大用處的廊橋,竟然與回廊一起建成復道,上下兩層,分別連著暖閣和小樓的二樓。下面一層是能觀賞風景的長廊,上面一層則是精致的廂房式樣,使得暖閣與小樓隔水相望,各自獨立,同時又聯為一個整體。

夜色漸深,一鉤冷月映在冰面上,凄清的月光寒意徹骨。阮香琳本來想說些什么,看到如此月色,卻仿佛觸動心事,有些失神。

「在想什么?」

阮香琳慌忙道:「沒什么。」她掩飾地扶了扶鬢側,露出一個笑容。

「她們是不是又招惹你了?」

阮香琳唇角含笑,眼角卻禁不住發紅。過了一會兒,低聲說道:「奴家以前想著自己有幾分姿色,心氣頗高,嫁了那樣丈夫,總覺得明珠暗投。後來從了公子,才知道天下之大,奴家原只是井底一隻小蛙兒……」

「相公身邊那些女子,不光比奴家美貌,比奴家年輕,修為還比奴家好,甚至連身份奴家也比不過……」阮香琳說著淌下淚珠,她一邊拭淚,一邊哽咽道:「她們說奴家是殘花敗柳,奴家本來氣得要死,可仔細想想,也怨不得她們看不起奴家。奴家沒讓相公開苞,偏還做了妾室,本就是奴家高攀了……」

「胡扯什么呢?」程宗揚道:「你是殘花敗柳,那幫賤奴算什么?哪個賤婢敢這么說,你就啐她!大膽點,別虛!有我給你撐腰,你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

「沒什么可是的。」程宗揚摸著下巴尋思道:「說起來好幾天都沒和你歡好了,瞧你哭得跟花貓似的。去收拾收拾,一會兒過來,好好讓老爺爽一下。」

阮香琳破涕為笑,嬌聲道:「是。」

撩起門口的輕紗,一股濃郁的葯香撲面而來。樓中一廳兩廂,東側的廂房珠簾卷起,友通期躺在錦榻上,身上蓋著一條輕雲般的絨毯。她臉色雪白,秀髮散在枕上,像具木偶般一動不動。

榻旁放著一隻丹爐,爐中葯香四溢,帶來融融暖意。小紫坐在一邊,正在看義姁研磨葯物。見程宗揚進來,她豎起手指,輕輕的「噓」了一聲。

程宗揚老實閉上嘴巴,在小紫身旁坐下,先提起雪雪的耳朵扔到一邊,然後拉住小紫微涼的小手,合在掌心里。

義姁研磨葯物,一磨就用了小半個時辰。好不容易等她研磨好,將葯材投入丹爐,程宗揚才開口問道:「怎么樣?」

義姁冷著臉道:「脈象已經穩住了。」

程宗揚一陣火大,「你一個拿來送人的禮物,擺這臉色給誰看呢?笑著給我說一遍!」

義姁怔了怔,然後擠出笑容,「回主子,期夫人的脈象已經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