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灞橋風雪(2 / 2)

程宗揚對石超道:「這么巧?兩家挨著?不會是你把自己的宅子分一半給我的吧?」

「哪兒能呢?」石超道:「本來就是兩處宅子,不過都是我的,正巧祁老四把生意開到長安,就賣了一處給你——我可沒賺你錢!」

袁天罡低聲道:「長安居,大不易。這人情可不小。」

石超聽見笑道:「程大哥把唐國的水泥生意給了我,就這一年,賺的錢銖就抵好幾處宅子。」

袁天罡想說什么,又閉上嘴。心里後悔不迭,早知如此,自己還學什么核電編程啊!

程宗揚笑道:「好嘛,我也成到處有房的人了。兄弟們來吧,今晚我請客!不醉無歸!」

「那不成!」石超道:「給大哥接風,必須我作東!忘了說,兩處宅子後邊有門通著,我那邊已經安排好了。」

程宗揚也不跟他客氣,「那好,今晚就先打擾你一場。」

門外一名等候多時的青衣仆從搶步過來,撲到坐騎前,尖聲道:「奴才叩見主子,主子萬安!」

程宗揚認出是自己的俘虜,從漢宮帶來的太監張惲。還沒開口,後面一個公鴨嗓便吩咐道:「起來吧。」

程宗揚回頭瞪了中行說一眼,中行說毫不示弱地瞪了回來,「我說錯了嗎?瞪我作甚?」

程宗揚只好道:「得,你先進。」

中行說臭著臉進了宅院,他連打濕的衣服都不換,就挨房挨戶地四處搜查。也不管里面住的是誰,直接推門進去,比正牌主人還霸道。

石超專門留了兩個美婢,服侍著程宗揚洗去路上的風塵,換了衣服。收拾停當,兩女領著他穿過東側的月洞門,來到一牆之隔的石宅。

石超早已備好酒席,敖潤等人被安排在前院,內宅只有程宗揚與祁遠兩人。

能進內宅,已經不是一般的交情,自己帶著正妻赴宴也不為過。如今雲如瑤遠在舞都,諸女身份最高的莫過於趙飛燕,但趙飛燕身份太過敏感,帶她赴宴,等於是給石超招禍,程宗揚索性一個不帶。

宴席設在內宅一處精閣內,閣中設有四只高及閣頂,可供排煙的熏爐,這會兒已經燒了多時,閣內溫暖如春。數十名美婢分列兩排,一眼望去,滿目珠翠,花枝招展。

程宗揚看著好笑,「咱們三個吃飯,安排這么多人,不會又是勸酒的吧?」

「不會!不會!」石超道:「這是我從教坊請來的樂伎——柳善才,來給大哥敬酒。」

一名美婦翩然上前,執杯道:「公子吉祥。公子遠來,一路辛苦,今番為公子接風洗塵,請公子滿飲此杯。」

程宗揚道:「還說不勸酒呢,沒入座就勸上了。」

美婦笑道:「此杯祝公子封侯拜相,福壽萬年。」

石超撫掌笑道:「這可讓你說著了,這位不僅是封侯,還實封的諸侯!」

柳善才吃了一驚,唐國無論公侯,便是貴為親王郡王,也是虛封而已。除非幾位重兵在握,形同割據的藩鎮,才有等同實封的權勢,但名義上也萬萬不敢以諸侯自居。

眼前這位公子年紀輕輕,卻讓富比王侯的石家主人如此欽服,竟然以諸侯相稱,真不知是何來歷。

柳善才執杯奉上,忽然一名黑衣侍者從那公子背後出來,劈手奪過酒杯,嘗了一口,沒有異樣才塞給那位年輕公子,「給。」

柳善才愈發驚訝,這難道是試毒的太監?

程宗揚氣都不打一處來,「你乾脆喝完算了!」

中行說翻了個白眼,旁若無人地走到屏風後,意思是還想看看有沒有暗藏的刀斧手。

「算了,別理他。」程宗揚招呼兩人落座。

席間玉盤珍饈不必多說,金谷石家的豪奢,即便到了唐國也不墮半分,程宗揚早已是見慣的,倒是坐具用的高背胡床,讓他感到久違的舒適。

十余名侍姬環侍桌旁,玉指操箸,翠袖斟酒。這些都是石超精挑細選的美人兒,一個個明眸皓齒,粉頰含春。

接著婉轉的笛聲響起,隨後是幽幽的簫聲。二十四名歌伎擊鼓吹笙,操琴抹弦,六名舞伎伴隨著悠揚的樂曲聲翩然起舞,滿庭彩衣雲飛,香風四散,令人耳醉心迷。

石超舉杯相敬,三人共飲一杯,程宗揚笑道:「還沒來得及問你,唐國的水泥生意這么好?」

石超笑得臉上肥肉直顫,「多虧了小侯爺那一戰打得漂亮,如今誰不知道江州水泥立了大功!聽說我從江州販來水泥,客人們搶著要,一石賣兩枚金銖還供不應求,上批貨沒到長安就賣了個乾凈。」

「兩枚金銖?」

江州水泥自己都不夠用,因為缺錢才往外售賣,訂價本身就高得驚人——對外每石賣價一枚金銖,相當於兩貫。按照自己當初與石超的約定,石家以五折的價格進貨,獨占唐國水泥的生意。作為交換,石超負責給自己六家店面,同時給自己留兩成利潤。沒想到石超還能再翻出一倍價格來。

「價錢高不高倒在其次,要緊的是值不值。」石超道:「比方說唐國各處州府,城牆多是夯土的,要想堅固些,只能包磚。且不說磚錢本來就不便宜,想要牢固,磚塊間還得用蛋清、石灰、糯米汁粘合,算下來得多少錢?換作水泥,直接用石料壘上,水泥一抹,又堅固又省事。這么一算,兩枚金銖雖然不便宜,可比包磚省多了。」

石超說得高興,胖臉泛起油光,「再說買主,要是給朝廷供貨,肯定賣不了這個價。可唐國四十八個藩鎮,魏博有了,范陽要不要?鳳翔有了,你們朔方要不要?哪怕每個藩鎮只買一萬石,也是一年五十萬石的大生意!」

「唐國的藩鎮這么有錢?」

「何止是有錢!那些節度使,一個個都是土皇帝!上馬管軍,下馬管民,財權、兵權、吏權全在手里。小侯爺在江州硬抗宋國的上四軍,各方都看在眼里,那些節度使最是惜命,再省也不能省這個錢啊。」

程宗揚聽明白了,唐國藩鎮割據,對軍資重視無比。對他們來說,一萬石水泥換來的就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無論用來攻敵還是守城,都遠勝以往的夯土城牆。彼此競爭之下,石超手里這點水泥真不夠賣的。

石超道:「光這一年,我就賣出去六十萬石水泥,除去成本和分成,足足賺了七十萬金銖——比張侯爺他們加起來都多!」

這數字程宗揚聽得都眼紅,笑道:「老石這回可是發財了。」

石超一拍大腿,「賺錢倒是小事,關緊的是有面子!族里那些老人,以前總拿鼻孔看我,這筆生意做下來,一個個就都服氣了。還有張侯爺他們,如今看我也順眼多了。」

程宗揚笑了起來。金谷石家雖然豪富,但門第遠遠比不上清河張氏、蘭陵蕭氏、陳郡謝氏、譙國桓氏這些晉國頂級世家,連帶著石超在貴族圈里也被人看不眼。如今大伙一同入股做水泥生意,石超自己賺的錢就占了一多半,張少煌等人自然對他刮目相看。

程宗揚舉杯道:「還是你眼光獨到,有見識有手段,才能在唐國做得風生水起。喝一杯!」

石超舉杯飲乾,呼著氣道:「我心里明白,這都是托大哥的福。要不是大哥襄助,小弟哪里有今日?要不然光有幾個臭錢,還不是被人看扁了?」

石超這番話說得都是肺腑之言,多虧了程宗揚給面子,將自己拉進晉國世家的圈子,與張少煌、蕭遙逸、桓歆這些豪門子弟結為盟友。石家不僅有了得力的靠山,地位也水漲船高,走到哪兒都被人高看一眼,這可是錢買不來的。

「說到生意,我這一年多沒回建康,咱們的生意怎么樣?」

「紅火得很!」

石超說起生意不由眉飛色舞。當日在江州,十家一同入股,與星月湖大營等各方一同湊成二十股,雖然各家只有半成的股份,但靠著江州之戰的廣告效應,水泥生意極為火爆,一年下來,足足賣出去一百多萬石。要不是江州自己都不夠用,銷量還能再翻一倍。

各方當初約定,水泥生意由入股各方共營,各家願意開拓市場的,以五折拿貨,自行經營。懶得去做的,只管拿分紅便是。以石超為例,他一年賣出六十萬石,付款三十萬金銖。這部分收入扣除成本,利潤由各家平分。至於他在唐國的生意,運輸、人力、經營的成本自行承擔,利潤也歸自己。

而石超付給商會的三十萬金銖,實際的生產成本還不足三萬,相當於一年下來,石超一個人就給各家提供了將近七千金銖的分紅,難怪他提起生意就眉飛色舞。

石超說得高興,但只局限於他自己那一攤。等他說完,祁遠補充道:「今年一年出售的水泥在一百三十萬石左右,每個月差不多十萬石。除了石爺的六十萬石,還有晴州的二十萬石,桓家在晉國賣出的十萬石,上門來求購的陸陸續續有四十來萬石,收入一共是九十萬金銖。單論成本用得並不多,但小侯爺拿出一半的收益,新建了幾座大窯,再加上興建學校的花銷,剩下給各家的分紅一共四十萬金銖,每家整拿一萬。」

程宗揚摸著下巴道:「學校也算到成本里面了?」

祁遠嘿嘿笑道:「小侯爺說了,學校是用來培養水泥工匠的,誰不答應,自己滾去燒窯。小侯爺說著袖子一捋,大伙兒就都不作聲了。」

石超接口道:「我當時就在場,還幫蕭哥兒說了幾句話。有道是:磨刀不誤砍柴功,建了新窯,來年燒得水泥更多,各家賺得也更多了。再說了,各家當初只投了兩千金銖,一年下來翻了五倍,還有什么不樂意的?是吧?」

程宗揚心里嘀咕,這利潤是不是太高了?生生把水泥當成軍工重器來賣,賺得純粹是暴利。水泥的生產技術並不復雜,利字當頭,技術泄漏的風險只會越來越大。

還有,晴州那二十萬石是給黑魔海的。石超在唐國都能賣出一石兩枚金銖的天價,晴州那幫窮得只剩錢的商賈們能賣多少?自己這一票,說不定還把劍玉姬那賤人給養肥了……

忽然「錚」的一聲脆響,入耳猶如冰雪,令人心火盡消。程宗揚抬起眼,只見那位那位柳善才抱著琵琶坐在椅中,她玉指輕抹,清脆的弦音猶如滾動的玉珠一般,從她指下流淌而出。

柳善才微微側著頭,一手扶著琵琶的曲頸,一手撥弄琴弦,舒緩的節奏宛如一幅畫卷迤邐展開,仿佛能看到一位月下美人兒,獨自在庭中漫步。

片刻後,節奏越來越快,柳善才運指如風,弦音卻絲毫不亂,抹挑之際,韻律分明。耳聽著弦音越來越急,已經難以為繼,柳善才卻意態閑適,毫不吃力地更進一籌。燈光下,她指影連成一片,樂聲猶如狂風密雨,讓人透不過氣來。那位美人兒也在月下縱情起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忽然她指尖一撥,密不透風的琵琶聲戛然而止,重新變得柔和起來。仿佛驟雨初停,撥雲見月,皎潔的月光灑入庭中,映出玉人幽蘭般的身姿,空靈曼妙,如詩如畫。

一曲奏罷,滿座寂然。

「好!」石超突然高叫一聲,使勁拍著巴掌。

程宗揚本來還沉浸在琵琶曲的氛圍中,被他這么焚琴煮鶴,大煞風景的一通叫好,意境全失。不過他並沒有氣惱,倒是從那種空靈的意境中擺脫出來,感受到俗世間熱鬧的煙火氣,反而感覺更親切一些。

程宗揚心下自嘲,自己到底是個俗人。還是俗世的煙塵氣息更適合自己。

石超一高興,立刻大把賞賜下去,一班歌舞伎人人有份,方才展示了琵琶技藝的柳善才更是拿到一筆重賞,足夠尋常人家數年的開銷。

柳善才起身致謝,順勢坐到程宗揚身邊,殷勤勸酒。

石超興致極高,與兩人說起建康和江州諸事,不時撫掌大笑。

三人一直談到夜半,石超喝得大醉,方才散席。

石超醉得話都說不清,還硬拉程宗揚和祁遠,要留兩人在此住宿,並表示閣中侍姬任他們挑選,挑上十個八個也沒問題——自己有好葯!

石胖子這番好意,程宗揚敬謝不敏,祁遠也推辭了。最後等侍婢們扶著醉倒的石超離開,兩人才返回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