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九天閶闔(2 / 2)

程宗揚有點後悔,段少卿多次邀請自己入住驛館,當時要是給他點面子去一趟,說不定早就跟徐大忽悠接上頭了。

沿著漫長的龍尾道一路向上,前面的官員們雙手捧笏,目不斜視。程宗揚沒帶朝笏,袍服也與唐國的官員不同,看上去與眾人格格不入。不過沒帶朝笏也不是他一個,六朝使節除了童貫似模似樣地捧了支象牙笏,其他幾位都空著手。後面一眾屬國的使者更是奇形怪貌,什么模樣的都有。

程宗揚眼角余光一閃,在西邊龍尾道上的武職官員中,看到那個魏博來的樂從訓,不由想起一直沒有回音的義姁,還有潘姊兒……她不會趁機逃跑了吧?死丫頭給她下過禁制,不過以光明觀堂的手段,也許有辦法解開……

從龍尾道登頂的一刻,一縷陽光從地平線躍出,宮殿上金黃的琉璃瓦瞬間綻放出耀眼的光輝,驅走了最後一絲黑暗,仿佛整個長安城都變得明亮起來。

含元殿內鋪著華麗的地毯,踏在上面,沒有半點聲息。殿中一排排蟠龍巨柱足有兩人合抱,高及兩丈,每根柱下都有兩名內侍左右而立。此時大殿內匯集了千余名官員,數以百計的內侍、宮女,仍不嫌擁擠。如此規模的殿宇,也就漢國差可比擬,宋國、晉國的宮室都要相形見絀。

大殿正前方設有王、公以及客使的席位,正如段少卿所言,漢使的專席位於最前方。正中的玉階上是唐皇御座,座後設有被稱為黼扆的屏風,座前列著一張玉制的幾案,座前左右設有熏爐,此時爐上香煙裊裊,在御座周圍繚繞浮動,猶如蟠龍吞吐雲氣。

殿內千余人鴉雀無聲,諸王公卿在各自席側躬身而立,靜候皇帝臨朝。

辰時將至,雲板聲響。一名戴著雞冠狀紅布績頭的衛士高聲呼道:「聖上駕到!拜!」

殿內眾人同時拜到,口稱:「萬歲!」

幾名內侍手擊雲板,快步走出西序門,接著是手捧皇帝玉璽的符寶郎,幾名身著紫袍,頜下無須的宦官,隨後數名宮女手執障扇,迤邐而出。

官員們依照朝儀,伏身拜倒,不敢仰視。程宗揚倒是不在乎,抬眼看了個仔細。那些障扇是用孔雀翎毛編造而成,長約三尺,光澤燦然。此時連成一片,只能從扇下的空隙隱約看到皇帝袞服的衣角。

監察御史眼看著漢使君前失儀,但此時也無計可施,只能怒發沖冠地奮筆疾書,待散朝之後再行質問。

一排障扇行至階上,將御座遮得嚴嚴實實。片刻後障扇散開,正中的唐皇李昂出現在御座上。他頭戴冕旒,身著玄衣纁裳,帶劍服佩,系著長綬,舄靴上鑲著金飾。六名執扇的宮女退到座後,符寶郎將玉璽擺在案上,跪坐在階下。

李昂二十多歲年紀,與漢國天子和宋主年歲差不多,頜下留著短須,相貌與李炎相似,只是多了幾分文雅和清秀。

不過最吸引程宗揚目光的是御座周圍的五名太監。御座右前方是一名頭發花白的紫袍老者,他腰懸金魚袋,面相猶如一個老婆婆,皮肉松弛,只不過一只鷹鼻使他面相平添了幾分陰鷙。

博陸郡王李輔國,一個封王的太監。程宗揚朝旁邊的席位看了一眼,恐怕沒有人知道,這下面還有一個將來會封王的太監。天底下爵位最頂尖的兩個太監遇到一起,著實值得紀念。

小貫子可比自己上路多了,這會兒伏在地上,頭都不敢抬。只看這態度,就是個懂事的。

御座左右各有兩名紫袍宦官,程宗揚按照楊玉環當初的介紹,一一對應。胖乎乎長得像個面團一樣的是魚朝恩,神策軍觀軍容使。濃眉大眼,膚色蒼黑的是仇士良,掌左神策軍。

程宗揚後來才知道,仇士良與窺基一樣,同樣是武將勛貴出身,人家五個兒子都是入宮之前生的。這會兒下巴光溜溜的,看來是真割了。

四方臉,卧蠶眉的的是王守澄,樞密院左樞密使,掌軍事。八字眉,面容瘦削的是田令孜,樞密院右樞密使,掌政事。

這一王四公軍政全拿,什么國家大事,他們五個商量著就辦了,下面這千余官員只用聽命就行。至於皇帝,擺在御座上就夠了。

據說當初李昂登基時,因為前面一連幾位皇帝橫死,李輔國還特意安慰他:聖上但內里坐,外事聽老奴處置。李昂感激之下,封其為博陸郡王。

李輔國拿著玉柄拂塵,抬手一揮,尖聲道:「再拜!」

立在柱下的內侍齊聲道:「再拜!」

官員們再次拜倒,「萬歲。」

再拜之後,身為司空,平章軍國事,群臣排名第一的王涯站起身,走到西階席前。他先脫去靴子,然後跪坐在地,一絲不苟地解下佩劍,放在席上。隨後起身踏上玉階,走到案前,跪倒稱賀。

「臣,司空王涯言:元正首祚,景福惟新,伏惟開元神武皇帝陛下,與天同休!」

唐皇垂拱端坐,李輔國道:「起。」

王涯起身,倒退著走下玉階,回到西階席前,佩劍納履,回到席間。

李輔國長聲道:「拜!」

群臣伏身再拜,「萬歲!」

仇士良踏前一步,「詔!」

掌管政事的右樞密使田令孜上前跪拜,雙手舉過頭頂。仇士良將一卷黃綾御詔放到他手中。田令孜托著詔書,畢恭畢敬地退下玉階,然後走到群臣東北,面西而立,尖聲道:「有制!」

群臣拜倒承旨。

田令孜展開詔書,拖著聲音宣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履新之慶,與公等同之!」

群臣山呼道:「萬歲萬歲萬萬歲!」

接下來,王公重臣入席就座,百官躬身侍立。從尚書省開始,稟報各部一年來的功績。然後是各州郡刺史,藩鎮派來的官員述職奏事,敬獻賀禮。

唐國三百余州,不過基本被四十八藩鎮分割占據,藩鎮以外的只剩下三四十個。饒是如此,近百名各地官員逐一拜賀敬獻,還是花去不少時間。

冗長的儀式從清晨開始,一直持續到午時前方告一段落。接著還沒有完,六部、州郡、藩鎮之後,輪到各方使節拜賀。

程宗揚坐得昏昏欲睡,終於輪到自己,趕緊起身道:「漢國使臣程宗揚,為皇帝賀!」說完遞上一份禮單便算完事。

內謁者接過禮單,逐一宣讀,無非是金珠玉璧等物,唯一的不同是多了霓龍絲衣十套,而且位置很靠前,聽起來就很珍貴的樣子。畢竟是自家生意,這么好的廣告機會,肯定不能錯過。

李昂一直高踞御座,等內謁者宣讀完,才第一次開口,「貴使遠來辛苦,還請代朕向貴天子問好。」

程宗揚只好再次起身拜謝,「臣遵旨。」

方才記下漢使失儀的監察御史愣了一下,皇帝出席元正大朝會向來是不發御音的,所有要宣讀的內容都由宦官代勞,若說失儀,這該是皇帝失儀了。

他滿心糾結地斟酌半晌,最後咬牙提起筆,將漢使失儀的字句統統抹掉。

隨後晉、宋、昭南使節一一拜賀,晉國使臣謝無奕的賀禮是珍珠十斛,玉馬一對,丞相王茂弘手書的長卷一幅。宋國使臣童貫敬謝的賀禮是絲綢千匹,玉屏兩副,金制的水運鍾一台。昭南使臣申服君的賀禮是象牙百支,犀角十對,瑪瑙雕成的酒樽、器具數十件。

到了秦國使者,身著羽服的徐君房起身離席,一手托起水晶球,「秦國使臣徐君房,願為皇帝陛下占卜,敬賀大唐國運宏開。」

殿中寂無聲息,群臣像看傻子一樣看著這位秦國使者。別人敬獻的都是金玉寶物,你占一卦當賀禮?據說秦國去年遭了災,可都窮到這地步了嗎?

徐君房旁若無人地走到玉階之前,雙手捧起水晶球,舉過頭頂,一邊邁著步子,一邊吟誦道:「天地之母兮,陰陽之根。日月之宗兮,水火之本。五行之祖兮,三才之元。高天厚地兮,洞府仙山。玄象靈官兮,神仙聖眾。風雨晦朔兮,春夏秋冬……」

程宗揚幾乎有捂臉的沖動,春夏秋冬都出來,大忽悠的咒語都這么隨便嗎?

眼看著徐君房裝神弄鬼,殿上官員神情各異,都不明白秦國這是什么意思?萬里迢迢派來個跳大神的,在元正大朝會上當著大唐百官,六朝使臣,四方屬國的面,轉著圈的丟臉?這是不打算過了?

徐君房終於站定,舉起水晶球,朝天說道:「小子徐君房,願奉十年壽命,伏請昊天上帝,求占大唐國運。」

他緊緊閉上眼睛,大喝一聲,「妙法天球,開!」

一片熾白的玄光從他手中放出,那只水晶球仿佛化為一輪烈日,光芒四射。緊接著,刺眼的白光收斂成一個丈許大小的圓球,將徐君房上半身籠罩其中,在他頭頂的位置浮現出雲朵的輪廓。

光影飛速變幻,仿佛以極高的速度穿過雲層,當最後一片雲霧消失,一片蒼青的大地出現在白光中間。

殿中響起一片驚呼聲,巨大的光影中,山脈、河流清晰可見,大片大片的田地如同翠玉,點綴著無數鏡面般閃亮的湖泊,仿佛一位神只正從天上俯瞰大地,五湖四海盡收眼底。

無論玉階上的一眾宦官、宮女,還是殿內的王公大臣,全都張大嘴巴,吃驚地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連高居御座的唐皇也不顧禮儀,「騰」地站起身,緊張地盯著變幻的光影。

這是哪里?是大唐嗎?大唐的疆域,大唐的國土,原來是這個樣子的……

大地徐徐展開,咫尺千里,方寸之間包容天地。而且這一切都是活動的,雲在動,水在動,田野中青綠的禾苗如同無邊的波浪一樣隨風起伏。

忽然一個人影從光影一角掠過,他穿著寬長如方形的袍服,頭上戴著一頂凸起的古怪綠冠……

沒等眾人看清,光影驀然消散,就像一場夢幻般,消失無痕。

披著羽衣的徐君房臉色通紅,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滿頭大汗,頭冠上的翠羽也軟垂下來,看上去多了幾分狼狽。

然而在場眾人再沒有一個人敢輕視這位秦國使者,目光中都多了幾分敬畏。

徐君房像是舉著千鈞重物,慢慢將水晶球收到胸前,剛要舉步,忽然腳下一軟,跌坐在地。他喘息著想站起身,一連幾次都沒能爬起來。

李昂省悟過來,立刻道:「賜茶!打扇!」

李輔國親手捧起茶盞,走下玉階,送到徐君房嘴邊。一名宮女舉過障扇,替他扇風。

徐君房喝了幾口茶,臉色略有好轉,嘶啞著嗓子苦笑道:「昊天之威,一至於斯。在下身負烈日,法力耗盡,險些化為烏有,驚甚,幸甚……」

「方才……方才……」李輔國遲疑道:「咱家還看到天上有個人影?」

徐君房低低咳了幾聲,「在下折壽十年,誠感昊天上帝,乃命仙人來賀。一點微末法術,讓諸位見笑了。」

白發蒼蒼的博陸郡王堆起笑臉,「豈敢!豈敢!」說著又嗟嘆道:「折壽十年啊。」

徐君房吃力地一笑,「比起大唐國運,區區陽壽也算不得什么。」

說著他掙扎起身,抱著方才大顯神異的水晶球伏身拜倒,「恭賀皇帝陛下!昊天降旨,大唐國運昌隆,風調雨順,四海殷富,此乃太平盛世也!」

含元殿內,群臣仍在發怔,童貫第一個反應過來,叫道:「為大唐皇帝陛下賀!萬歲!」

群臣連忙跟著叫道:「萬歲!萬萬歲!」

李昂連連點頭,面前的白玉旒珠搖動著,連聲道:「好!好!好!來人,請貴使歇息片刻!散朝之後,朕當親加慰問!」

程宗揚也是佩服,一段翼裝飛行的影像,讓徐大忽悠都玩出花來了,還仙人來賀……怪不得大忽悠穿成這樣呢,連頭冠都是跟人家頭盔上的攝像頭學的。

徐君房露出這一手,立刻被奉為上賓,幾名宮女、內侍小心攙扶著,送他下殿休息。

朝會至此,余下的雖然還有四方屬國敬獻各種奇珍異寶,但與秦使的賀禮相比,都變得索然無味。

倒是來自波斯的使者引起了程宗揚一點興趣,那名使者敬獻禮物之後,在殿上聲淚俱下,稱國都泰西封被破,苦苦哀求唐國出兵,助波斯復國。

李昂對使者的失儀並沒有表示出太多不悅,只通過李輔國下詔,將此事交禮部敘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