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蠱斗(1 / 2)

竊玉 snow_xefd(雪凡) 5569 字 2021-01-03

「我不認識什麽唐炫。」唐行晁擡起雙臂,前後拉開,擺出唐門中層武學鬼母擒拿手的起勢,冷冷道,「我只看到了唐門叛徒唐行安。」

唐炫走前兩步,反手一拉,將屏風擋回到床前,對青柳柔聲道:「你先休息吧,此事與你無關,不必掛懷。」

「那可未必。」唐行晁並不急著出手,而是後錯半步,似是對誰發了個信號,「青柳姑娘如此多情,怕是要准備起來給你收屍。」

話音未落,喀喇喇一陣脆響,雕木門窗皆被粗索向外扯斷,轉眼間,這屋子就成了兩面透風的破落樣子,十幾個勁裝弟子手持暗器嚴陣以待,三十多只眼睛,一起盯著唐炫。

那老鴇坐在院中地上,哭天搶地哀嚎起來,旁邊馬上有個年輕人過去,摸出兩錠元寶,跑到老鴇手上,沈聲道:「拿去,修葺所需,盡夠了,快滾。」

唐炫微微一笑,信步向唐行晁走去,「唐行晁,你比唐青虛長幾歲,可論眼光,還不如你那妹妹。我當年如何打出的唐門,你莫非忘了?人多勢眾的情形,我何曾懼過半分?」

「過往只有耳聞,今日,就讓我好好見見你唐行安的手段吧。」唐行晁冷冷說罷,搶上一步,鬼母擒拿手出指如鉤,斜點唐炫肩頭。

唐炫泥鰍般左滑右溜,貼著唐行晁手臂輕而易舉接連躲避,好整以暇道:「這便是世家子弟的桎梏,招招式式嚴守法度,臨敵應變不懂轉圜,『夜叉探月』左移三寸就能籠罩命門,你為了接續『自食其子』的撒手鐧,寧肯不中,也要按部就班豎直下抓,憑你這死板路數,再出百招千招,也休想沾到我半片衣角。」

唐行晁面皮微微發紅,變招更急更狠。

唐炫雙足幾乎未出尺許方圓,簡直就像開了心眼,唐行晁招招出手之前,他就已找到了最佳閃避位置,或是想出了破解之法,平平無奇地掌切指點,就讓唐行晁半分不能得手。

轉眼二十余招過去,唐炫冷哼一聲,忽而提膝一擋,將唐行晁一招撩陰腿擋在半途,同時左掌拆架,右手一伸,擰住了唐行晁的腰帶。

拇指一摁,真氣封住丹田經絡,唐炫運力一吐,就將唐行晁麻袋一樣甩過肩頭,臀背雙肩一起狠狠砸在地上。

唐行晁卻不痛哼,反而雙眼一亮,肩背一挺,就聽機簧響動,哢的一聲,數道烏光從他領口疾射而出。

與此同時,周遭掠陣弟子一起出手,無數寒星四面八方打向中央,要將唐炫活活打成一個篩子。

這種天羅地網的陣勢,擺明就是針對唐炫未學唐門暗器手法,苦心籌劃的一擊。

唐炫清嘯一聲,單腳拄地原地旋身,通體真氣鼓盪,滴溜溜急速轉三圈,一道罡風繞體而成,細小暗器盡數激飛,略沈重那些則被衣服袖子盪開掃落。

「上!」唐行晁挺身而起,一爪抓向唐炫肩頭。

那些弟子顯然有備而來,垂手從腰間扯出一條條烏亮長索,低喝一聲甩出,對窗接住,瞬間構成一張縱橫交錯的繩網。

唐炫一聲冷笑,反手拆掉唐行晁擒拿招數,屈指叩向他額側死穴。

所有後招全部在他預料之中,一見唐行晁使出靈翼訣意圖脫身,唐炫反手扣住他肩頭,趕在那數條長索向中央收緊之前,猛地一扯,把唐行晁栽進網中。

唐炫仿佛連用輕身功夫跳出重圍都已不屑,用唐行晁擋住一邊烏索,雄腰一擰雙臂下沈,握住身後那根,雙足一跺,在硬地上踏出刀削般兩個腳印,往當中一扽,兩端弟子頓時拿捏不住,撞在窗下牆上,悶哼脫手。

一條烏索落在手中,頓時化成了黑龍般兩條長鞭,唐炫提膝擋住一根掃來烏索,雙手連揮,就聽啪啪啪啪一串脆響,外面十幾個弟子紛紛捂住面頰,痛呼退開。

唐炫擡腳踩住要起身的唐行晁,冷笑道:「你來捉我,就只備了這些本事麽?」

唐行晁咽下涌上的一股滯澀濁氣,咬牙向起一挺,可那只腳踏在背上,卻似千鈞巨石,紋絲不動。

他索性向下一撲,再也顧不上什麽章法招數,反撩一腿蹬向唐炫胯下。

唐炫看都不看,身形原地一轉,雙腿猶如一雙鐵棍,頓時把唐行晁踢起那腳別在當中,哢嚓一聲,膝蓋便已扭曲成了一個頗為詭異的弧度。

一聲凄厲慘嚎,隨即破空而起。

唐炫退開半步,望著唐行晁抱膝打滾的樣子,淡淡道:「憑你如此蠢鈍的機變反應,也就配在唐家苟延殘喘,混個世家子孫位子。」

唐行晁一針刺入膝蓋上方穴道,擦了一把額上冷汗,道:「武功應變我的確都不如你,可我是堂堂正正的唐門子弟!你在江湖上逍遙快活的時候,我們兄弟都在為了唐門勞心勞力!」

「我技不如人,被打得野狗一樣泡在臟水里喘息,苦思冥想自己的應對錯在哪里的時候,你們兄弟,正仗著宗族庇蔭在這樣的地方花天酒地。」唐炫掃視一圈,將外面的弟子驚退兩步,他譏誚一笑,道,「名門不出三代,唐家有十余代福報,已經極為不易,你們若不好好珍惜,江湖轉眼就要風波再起,這座姓唐的大山,坍塌成一片碎石,不過是彈指之間的事而已。」

唐行晁瞪著眼睛,氣沖沖道:「你如此瞧不上唐門,回來做什麽?」

唐炫微笑道:「你們這些蠢笨兄弟我當然可以袖手旁觀,坐視不理,可那唐家堡中,還有我許多不該受此牽連的姐妹,就沖她們小時牽著衣角,追在我後面那一聲聲哥哥,我也要來護他們周全。家中掌事難道也像你們這般愚蠢,當我是來趁機尋晦氣的麽?」

門外院中,一個粗啞聲音緩緩道:「你既然覺得他們都蠢,為何不回來,教教他們如何做事?你最近來來去去十幾遭,除了你家父母兄妹,不曾拜會任何長輩,是否,也太不把我們幾位放在眼里了?」

唐炫神情一凜,足尖點地飄然落在屏風一側,抱拳拱手,笑道:「沒想到,伯父也會來這種地方。」

院中男子白面微須,身形高大,一雙眸子瑩潤有光,袍袖之中雙手緊貼腰間皮囊,正是唐門東山之主,外門弟子掌事,唐遠圖。

他走進燈燭照映之處,微微一笑,道:「你想必不知,我四個小妾里,有三個是從青樓贖出來的。這里的鴇母,左邊奶頭下有顆黑痣,她在我床上扭腰的時候,你連娘胎還沒進呢。」

「如此,倒是我小看伯父了。」

唐遠圖擡手一擺,幾個牆外弟子縱身跳入,將唐行晁攙了出來。

「行晁,我知道你急於立功表現,唐門正當內憂外患之際,年輕人,想抓住出頭良機,無可厚非。」唐遠圖垂手輕輕撫摸著唐行晁的頭頂,沈聲問道,「可你是如何想到,帶人布局,先來尋唐炫晦氣的呢?」

唐行晁低頭望著地面,喉結滾動,輕聲道:「回掌事,唐行安……是唐門掛了名的叛徒,我……聽說他最近回了唐門,還並非為了探親,就想,此中定有蹊蹺。」

「於是你便帶了十幾個外門弟子,不惜使出半吊子的烏金橫江陣,配合一堆要命的淬毒暗器,借他的相好,逼他現身?」唐遠圖冷哼一聲,忽然罵道,「他娘的,你當我腦殼里裝的是豬尿泡麽?給老子跪下!」

唐行晁身子一震,急忙直挺挺跪在地上,他膝蓋受著重傷,這一跪疼得他雙目上翻幾欲昏厥,可渾身顫抖,依然不敢倒下,仍要勉強維持著跪姿端正,口中喘息道:「掌事明察,侄子……真是為了……為了調查。」

青柳早已悄悄穿好衣裙,在屏風後探頭一望,心驚肉跳,唯恐出聲礙事,只得躲回後面,暗暗在心中祈求,情郎千萬莫要出事。

唐炫對這位親伯父所知尚可,對這突然的語氣轉折並不意外,只是笑道:「想來行晁是認為,我身上肯定還帶著不少唐門解葯,就算中了那些七步不出的劇毒,也能留下口氣等他問話。」

旁邊一個外門弟子左顧右盼,臉色越發蒼白,看著唐行晁的樣子,突然拱手道:「稟、稟告掌事,弟子……弟子尿急,還請……請讓弟子先去跑跑茅廁。」

「不必了。」唐遠圖淡淡說罷,伸手將寬大袍袖拉起,整了一整。

那弟子還想再說什麽,忽然面色一變,整個人僵立在牆邊,牙關哢哢叩擊,一股黑氣顯見從脖頸蔓延上來。

「掌事……我……」那弟子掙紮說出三字,噗的一口,吐出漫天紅里透黑的毒霧,旋即向後仰倒,眨眼的功夫,就已直挺挺倒斃。

唐行晁大駭,加上膝蓋實在疼痛,身子一歪,就坐倒在地,面如死灰,顫聲道:「伯……伯父,你……你這是……」

「里通外賊,其罪當誅。」唐遠圖雙目一瞪,忽然雙手一揚,橫揮合掌,緩緩收於丹田,怒道,「橫豎一個個都他娘的寧死不說,不如我先要了你們的狗命!」

隨著他這聲叫罵,隨著唐行晁來的外門弟子,又軟軟倒下七個。

青柳早已駭呆,她什麽也沒看清,就見那人揮了揮手,周圍,竟就死了八人。難不成,是什麽妖法麽?

唐炫倒是看得清清楚楚,只不過換他來接的話,有幾成把握還不好說。

他一貫瞧不起唐門家傳的暗器毒術,但此刻一樣不敢怠慢,氣運全身,早已成了個一觸即發的滿弦機簧。

「唐行晁,這些外門弟子受天道蠱惑也好,原本就是卧底也罷,他們不姓唐。」唐遠圖目光斜瞥,冷電般在唐行晁身上一掃,「你呢?你里應外合,恐怕所求必定不會簡單。你是盯上我的位子,還是你另外兩位堂伯啊?」

唐行晁搖頭道:「侄子……侄子沒有。侄子一心就只為了唐門啊……」

「那你為何擅作主張,好好的巡檢不做,趁著喝花酒,來找唐炫的麻煩,還非要殺之而後快啊?」唐遠圖冷冷說罷,語調上揚,又罵道,「殺也就罷了,你卻帶了這麽十幾個沒用的卵貨,一幫不成器的龜孫,就來殺當年正門口打出唐家的高手,你腦殼里裝的是馬糞還是驢糞?還是你娘的纏腳臭布啊!」

唐行晁強撐道:「侄子……侄子是想,這陣子唐門亂得不行,有人報說行安哥哥回來,這麽個叛徒……豈能不……先下手為強。」

「叛徒?唐月依還回來了呢,她把你親妹子都拐跑到不知什麽地方了,怎麽不見你也帶點人去追著抓她啊?」唐遠圖冷笑一聲,「你小子才吃了幾年閑飯,跟我耍這種心眼兒?」

「侄子……侄子……」

唐炫淡淡道:「興許我倒是知道,他為何要大費周章冒險來做個先斬後奏的局。」

唐遠圖濃眉微挑,道:「哦?你說。」

「我費了些功夫,從天道手里劫了個人,一路護著,總算是帶到了唐家堡附近。可惜暗箭太多,我暫且不敢讓她露面。」唐炫盯住唐行晁,笑道,「照說我此前也回來探親過幾次,家里明面上說我是叛徒,實則沒誰為難過我,出門在外的姐妹兄弟誰有了難處,還會主動找我解圍幫把手。我把那人藏好,壓下消息不出,就是想看看,誰會急不可耐來殺我。來的,必定就是與天道那一路高手同夥的真正叛徒。」

唐行晁冷汗涔涔而下,但仍不肯松口,咬牙道:「我……我就只是……只是為了防患於未然。你手上護著誰,我怎麽知道。」

唐炫不再理他,對著唐遠圖拱手道:「掌事,這問題,就有勞你把他帶回去,細細盤問了。容我提醒一句,唐門此刻看似風雨飄搖,可實則……興許是被一個布局極大的陰謀不小心牽連,並非對方的主要目標。當如何決策,還需仔細斟酌。」

唐遠圖搖搖頭,道:「大風大浪來了,大船要沈,小船一樣不保。與其仔細斟酌,不如先把船上的內賊揪出來,丟進河里淹死。」

他垂手抓住唐行晁後領,拇指一按,已將不知什麽東西按進他頸中,罵道:「老子事情多得很,沒功夫審問你這龜孫,等回去,把你丟給遠明,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嚴的嘴!」

唐行晁臉色一片灰敗,可四肢癱軟,已然動彈不得。

唐炫望著唐家人來了又去,轉眼間就只剩下洞開門窗,與一地狼藉,輕聲一嘆,轉頭過去扶起癱軟在屏風後嚇得一動不動的青柳,道:「這里看來是住不得了。」

青柳勉強定了定神,撐起一個柔婉微笑,輕聲道:「不打緊,行……」

她自小學的就是如何討男人歡心,稱呼到了唇邊打一個滾,還是忍住沒換,仍道:「行安,媽媽這兒還有房間,這里修修也用不了幾日。你和……家中鬧得不快,我總不好再給你添麻煩。」

「沒什麽麻煩的,」唐炫擡手拂過她強作鎮定的如花嬌顏,柔聲道,「我只當看看,你耐不耐得住離了這里的生活。」

青柳立刻肅然道:「只要郎君肯允,奴家何苦也吃得。」

「那你這就收拾些行李,隨我走吧。我去找鴇母知會一聲。」

「那……寧兒呢?」青柳想到自己的貼身丫頭,如今也出落得楚楚動人,留在火坑,少不得也是個玉臂千人枕,朱唇萬夫嘗的下場。

「你去問她的意思吧。」唐炫探手入懷一摸,笑道,「贖個丫頭出去的錢,不必你動私囊,只是你一定要記得叫她清楚,離了這兒,日子可就大不一樣,做丫頭,也比在這兒辛苦得多。她年歲其實不小,轉年怕是就到梳攏的時候了,她若願意在此留著,也不要強求。」

哪知道寧兒早就躲在一旁,聞言探頭出來,忙叫道:「公子,奴婢願意隨著小姐,吃苦受累,也……也好過在此……做……做娼妓啊。」

「罷,你二人在此收拾,不必帶多少東西,撿值錢家私包上就好,停當便來後門,我去問鴇母要輛馬車,路上再說此後的事。你二人年輕貌美,將來若要反悔,我也不攔著。」唐炫淡淡說罷,在門口又道,「離了這兒,就不必再叫我行安,我是唐炫,如何稱呼,你們自己瞧著。」

寧兒忙屈身一福,恭敬道:「是,炫公子。」

青柳也唇角含笑,眉眼秋波盈盈道:「我知道了,炫郎。」

登翠樓素來仰仗唐門庇佑,又都是有眼力價的,見唐遠圖與唐炫說話都客客氣氣,加上銀錢給的足夠,哪里還有不放人的道理,麻溜叫來龜公,套上院子里最好的牲口,用上往達官貴人家里送花魁的頂好車駕,問清地方,送青柳主仆出閣。

他們卻不知道,唐炫突然改變主意帶走青柳,正是因為唐遠圖。

唐炫並不相信家里的那幾條老狐狸,那幾人三十出頭就從數百內門弟子中脫穎而出,一步步順利接下各大要職高位,靠的可不是父母庇佑。

唐門的權力頂層,歷來就是一個養蠱場。

當年那場蠱斗,是以唐月依失手被南宮熙挾持淩辱掀開帷幕,百年難得一遇的女子候選就此失去資格,毒蟲蜂擁而上,歷經數年暗中撕咬,才成就了如今幾位掌事和門主的權威。

唐炫覺得,此次鎮南王世子之死,恐怕又將是一場蠱斗的揭幕。

唐行博、唐行妙、唐行彥、唐行澤……那些真正有能力向上爬的,一個個都韜光養晦按兵不動,在如此大事上這般沈得住氣,顯然是在等待來自上一代的信號。

拍了車夫一下,示意出發,唐炫上車坐下,心中仍在沈思。

他很慶幸,當初選了另一條路。雖沒有唐門的絕學可用,沒有世家的威名可以仰仗,但此時此刻,唐門此代子女之中,怕是也只有他可以隨心所欲,自由自在。

他平生最厭惡的就是束縛。

為何出招必須一板一眼,馬步就要四平八穩,暗器手法只要命中就好,為何非要有各種起手的講究?

他不懂。

為何一個爹生出來的兄弟姐妹,妻的就比妾的值錢,男的就比女的值錢,根骨資質不夠超群,就連嫡庶男女之分都抵消不過,這還是江湖門派?

他不懂。

為何唐門一代代子弟傳人如此眾多,卻總會在壯年人數最盛之時迎來一場人禍,弱的死,不夠強的也死,強但是已經老了還是要死,堂堂百余戶豪族世家,竟沒幾個能說上話的祖輩元老?

他隱約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