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蠱斗(2 / 2)

竊玉 snow_xefd(雪凡) 5569 字 2021-01-03

那便是蠱斗。

西南邊陲蠻夷煉蠱,常取無數毒蟲置於一處,令其彼此殘殺,最終所剩,謂之蠱。

唐門如今的門主、掌事、護山高手……統統都是蠱。

那些早早退出爭奪安享余年的,搏殺之中成為族譜上一個名字的,便是死了的毒蟲。

百余年基業不衰的諾大世家之下,不知埋葬了多少毒蟲。

旁人不知內情,興許還會看到幾分親情。

而唐炫看到唐遠圖先前那番表現,卻只會覺得心寒。

以唐遠圖的武功心計,必定早早就看穿了唐行晁的狐狸尾巴。可他偏要等到唐行晁出手,在旁觀察一番,順手多抓出幾個表現有異的外門弟子,立斃當下。

他就這麽篤定,唐炫不會有事嗎?

唐炫的父親,可是唐遠圖的親弟弟。

一個重傷殘疾,對當年爭斗只字不提的親弟弟。

他叫出的伯父,可比唐行晁貨真價實得多。

輕輕嘆了口氣,他拉過青柳滑嫩柔荑,不願再想。唐門內事,均已和他無關,外患一了,他就抽身而去,不管這邊此後如何蠱斗,也礙不著他雲游四海,縱馬江湖。

青柳知道他心里煩悶,斜身一偎,靠在他胸前,將他靜靜擁住,並不多問,只是溫柔撫摸他的腰際,將那細嫩面頰,貼著他頸下緩緩磨蹭,好似只撒嬌小貓。

唐炫靜靜思慮片刻,展顏一笑,捧起青柳粉頰纏綿一吻,羞得寧兒偏開頭去。緩緩吐出滑嫩丁香,他才道:「我先前提起的,並非說笑,我手上銀錢雖說充裕,可最近這段時間,你們要住的地方,為了安全,並不能頻繁有大量物件出入,我會叫人將飲食所需送去,你們閉門不出,安心度日就好,清苦一些,希望你們心中有所准備。」

青柳點頭道:「此外呢?炫郎應該還有安排吧?」

「嗯,我不在的時候,你們兩個,幫我好好照顧一位姑娘。」唐炫微笑道,「她受傷不輕,險些沒命,但她對我極為重要,如今傷勢需要靜養,你們來了,我就不必再費心找人,索性交托給你們吧。」

青柳低頭不語,嚙唇思忖片刻,輕聲道:「那姑娘……極重要麽?」

唐炫笑道:「極重要,與你全然不同那種。」

所謂關心則亂,青柳都沒注意他語氣中的戲謔,強迫自己展顏露出歡愉之色,故作輕快道:「那……我是否該稱她一聲姐姐?」

唐炫看寧兒也是一副慌神模樣,只道:「這就等你們見面去談吧,我猜,她不會願意叫你喊她姐姐。」

青柳自輕出身,低聲道:「也是,奴家突然跟炫郎回去,想來她不高興也是應當,我只管盡心服侍就好。」

唐炫故意不去說破,將雙腳往寧兒膝上一翹,讓她捏揉小腿,靠進青柳柔軟胸膛,閉目養神。

隨著馬車漸行漸遠,青柳心里越發忐忑,還是忍不住問:「炫郎,你家中那位姑娘,可是個好相處的人?」

「不是。」唐炫淡淡道,「她脾氣不好,相貌又美,也就是遇上拿得住的男人,才有點柔情似水的體貼模樣,平日對待兄弟姐妹,可厲害得緊。」

「炫郎想必就是拿得住她的吧。」

唐炫不知可否,微笑道:「不好講,她有些怕我倒是真的。你怕我麽?」

青柳忙道:「不怕。」

「見我殺人也不怕麽?」

「剛才那些人要殺你,你都一個沒殺。奴家知道,炫郎不是濫殺的人。」青柳柔語曼聲道,「所以我不怕,你若不在,我才怕。」

談笑間,馬車駛進唐家堡地界,七折八彎,最後停在一處僻靜小院門外。

車夫想幫著送行李進去,卻被唐炫阻止,將較輕的交給兩個柔弱女郎,自己則接過大頭,丟出幾錢賞銀,一直到目送馬車離開,才帶著她們走到另一處院子門前,打開了掛著的鎖。

青柳頗為緊張地用臂彎勾住包袱,垂手順了順衣裙,扭臉小聲問:「寧兒,你看我臉上可還妥當?」

寧兒知道小姐心思,輕笑道:「妥當妥當,還是個花容月貌,我見尤憐的可人兒,炫公子的大婦絕舍不得為難你。快進去吧,夜風涼,可別在這兒病了,給炫公子添麻煩。」

跟著唐炫進去,院里不過丈許見方,有口小小水井,散著一些農具,牆磚斑駁盡是青苔,的確頗為破落。

看格局,不過一間里外大屋,青柳不禁輕聲問道:「炫郎,這……我該住在何處呢?」

「你與我說的姑娘同住,寧兒就先委屈一下,在外間照應。」

青柳頓時有些惶恐,「這是否……略嫌不妥。」

「非常時期,一切從權。」唐門打開屋門,看里間燃著燈光,笑道,「進去吧,她還醒著,你們先認識一下。待她傷好之前,你們可要同住許久。」

青柳撫胸深吸口氣,挑開簾子買了進去。

一個容姿艷麗,但滿面蒼白不見血色的女子斜倚床頭,似是正在閉目養神,聽她進來,一雙鳳眼陡然張開,頗為淩厲在她身上一掃,若不是眼角一顆淚痣消解不少冷硬之感,她被這一瞥都會有點腿軟。

「奴家青柳,這是丫頭寧兒,我們隨炫郎來此,盡心侍奉姐姐,家中諸事,還請姐姐吩咐做主。」她屈膝一福,畢恭畢敬道。

不料那女子竟頗為錯愕,蹙眉道:「姐姐?炫哥哥,你這又是玩的什麽把戲?」

唐炫哈哈大笑起來,往椅子上一坐,端起冷茶喝了一口,道:「這就是我跟你提過那個相好,你搬到這兒,里外都要人照顧,在唐家堡請人進來我不放心,恰好趕上,索性把她贖了出來。今後等我厭倦江湖打算定下心來,說不定會來跟她成個親。」

青柳芳心猛地一跳,面上頓時一片火熱,急忙道:「炫郎說笑了,奴家那里敢奢望那個。姐姐莫要見怪,炫郎平素就是喜歡說笑的性子,他心里最惦記的還是你,一路上都在叮囑叫我們好好照料,切不可怠慢半分。」

寧兒伶俐,倒是發覺出什麽不對,輕輕扯了扯青柳袖子,低聲道:「小姐,咱們……是不是被炫公子戲耍了啊。」

青柳擡頭,這才注意床上那女子臉上竟是一副又好氣又好笑的古怪神情。

那女子揉揉額角,搖頭道:「炫哥哥,你這臭毛病就不能改改,千嬌百媚的人兒,虧你也舍得這般逗她。」

她抱拳一拱手,道:「那,我也不見外了,我是唐昕,看來,少不得要叫你一聲嫂子咯。」

「你、你是他……妹妹?」青柳小嘴微張,登時楞在了那兒。

唐昕也忍不住笑了出來,「我這堂兄斷不了沒正形的時候,你要跟了他,將來可得機靈著點,不然,怕是要被他耍得團團轉。」

唐炫笑道:「我再不正經,起碼心里分得清輕重緩急,總比你男人靠得住吧?」

唐昕目光一黯,但唇角依舊含笑,輕聲道:「他樓里的人在找,他娘也在找,聽說,他還傳了消息,給他父輩的朋友來幫忙找,他自顧不暇,能如此待我,我已沒什麽可埋怨的。」

她擡頭看向唐炫,「再說,唐家堡這里,他本就不熟,唐行濟上來就把自己的命豁了出去,他還能有什麽線索可用。」

唐炫擺手讓那二女先去收拾自己東西,口中譏笑道:「你這伶牙俐齒,現在就只會幫著情郎說話。我能拿出一個月功夫細細勘察,將你從那破地窖里救出來,他為何不能?換成白若蘭,你看他還顧得上唐門那些事端麽。」

唐昕心中微酸,但還是笑道:「炫哥哥,我知道你惱他沒親自滿世界跑著找我,可你明明知道,他一來這兒就見了唐青,唐青那副樣子,他怎麽能放下不管,唐青前腳才送走,他公門好友就丟了性命,死得慘不忍睹,這還都是你帶回給我的消息,你又來拱火,撩我生他的氣,有什麽意思。」

「咱們家這一代能干的女子不多,堂姐里勉強有幾個像樣子的,也大都已經成家。」唐炫頗為扼腕嘆息的樣子,「堂妹里就數你精明能干,老成持重,結果,出門辦事一遭,就被拐去了如意樓的賊船,你叫為兄我怎麽平得下胸中惡氣?」

唐昕垂首道:「精明能干又有何用……」

唐炫心知肚明,小輩之中有他這麽敏銳,察覺到每隔一二十年的蠱斗內情之人並不多,唐昕頗受打壓,會灰心喪氣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眼下木已成舟,他也沒興趣真拆自己妹夫的台,話鋒一轉,道:「今日我見到唐行晁了。」

唐昕登時擡眼看了過來,「果然有他一個?」

「你哥哥不是好人,唐青哥哥也是混蛋,你們倆啊……」唐炫搖頭笑道,「娘是姐妹,爹是兄弟,攀上同一個男人,還都有個不爭氣拖後腿的哥哥。將來你們進了南宮家的宅子,可要同病相憐,姐妹齊心才好。」

唐昕哭笑不得,扭開臉道:「我可沒學過大門大戶宅子里爭寵斗艷的本事,哄男人這事兒唐青精熟,讓她好好下心思吧。」

寧兒正在擺放包袱里的衣裙,忍不住小聲說:「哄男人開心這個,做女人的真得好好琢磨才是。唐姑娘,我和我家小姐都略懂些,不如我們教你啊。」

「不必。」唐昕趕忙擺手,瞪了唐炫一眼。

青柳也急忙將寧兒拽出到外屋去,低聲教訓道:「炫郎和妹妹談正事兒呢,你插什麽嘴。」

唐炫笑道:「對對,咱們談正事。」

唐昕蹙眉思忖片刻,道:「炫哥哥,你費這麽一番功夫,釣出唐行晁,安置好我,你這是……准備上山了麽?」

唐炫點頭道:「你這兒知道的都告訴了我,外圍能查的我也都已查完。你情郎還在山上當沒頭蒼蠅,被那千變萬化的文曲引進了大坑套小坑的陷阱之中,我再不上去,怕是你就要忍不住親自動了吧?」

唐昕擠出一個微笑,輕聲道:「我有分寸,如今傷還沒養好,唐門里……雖說幾日間揪出了一百七十多個可疑之人,但我覺得還是危機四伏,我不會貿然露面的。你能去給小星帶個平安,讓他不必擔心就好。」

唐炫並未答應,轉而道:「說起這事兒,我也有些奇怪。查驗易容偽裝,不過是個下手一試的功夫,唐門封路連查了三天,聽說有丫頭的臉皮都被摳掉見了血肉,怎麽就找不出那個易了容的文曲呢?這人莫非還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不成?」

「按我受困時候所聽到的,文曲出道以來親自做的案子不過三樁,沒有一次用到武功。他有沒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不好說,但一定是個極有耐心,又潛伏極深的可怕對手。」她嘆了口氣,「虧我自以為精明,失手那晚,都不知怎麽就著了道兒。那還不過是文曲一個部下而已,這七星門……著實厲害。」

唐炫搖頭道:「我最佩服的還是他們那視死如歸的勁頭。能摧破神智令人失憶的本領練來可不容易,那家夥武功又不弱,結果,一見情勢不妙,竟當場自戕,換成我是文曲,如此下心血培養出的部下,可不舍得這麽用。」

唐昕扶著腦袋,突然想起什麽,道:「那日……他們以為我被摧破心神昏死過去的時候,好像提到過,文曲此次的布局,像是要把這當成此生最後一個任務來做似的。我先前還當著是誇獎他們首領辦事盡心盡力,如今你這麽一說……莫非他們真的在謀劃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

「朝廷的事,你不懂,我也不懂。鎮南王膝下子嗣死上幾個會有什麽影響,咱們也推斷不出。等我上去,見了六扇門里可靠的人,再打探一下吧。」唐炫起身站定,「那麽,事不宜遲,青柳與寧兒在此照料著你,我這就上山去了。」

唐昕一驚,「你這就走?」

唐炫笑道:「不然呢?你與寧兒去擠外間,聽我和青青顛鸞倒鳳?還是你自己睡外面,聽我在里頭花開並蒂?」

唐昕面上一紅,羞惱道:「你就不能只是睡覺麽。」

唐炫哈哈一笑,「你與南宮家的臭小子躺在床上,沒事可做的時候,能只是睡覺麽?」

「怎麽不……」唐昕話說一半,低下頭道,「誰跟你說這個。你愛去就去,反正家里兄弟姐妹,就你是最有主意的,從不聽人勸。」

唐炫拍拍下擺,笑道:「你們在此好好保重,我先告辭。留給你的暗器你小心些用,碰上應付不了的對手,設法留個記號。那,我就先告辭了。」

唐昕點點頭,叮囑道:「炫哥哥,家中情況詭異,還請一定多加小心。尤其提防著那叫亂心燈的物件。」

「我知道,沒看我連買下這間屋子,都先特地換了燈燭麽。你這消息寶貴得狠,我絕不叫它白費。」唐炫挑簾走出,與青柳、寧兒話別兩句,便踏出門外,翻牆離開。

動身之前,他先將小院周遭仔細查探了一遍,作勢離開之後,又換了條道折回附近一棵高大樹上,斜倚著一段枝丫,藏身於茂密樹冠之中,靜靜觀察了小半個時辰。

確認此地安然無恙,他才鵬鳥般展臂飛身一縱,乳燕投林,頃刻便不見了蹤影。

僻靜村鎮之中,足足過了大半晌功夫,一處牆外柴草垛中才輕輕一動,探出了八尾狐狸霍瑤瑤小心翼翼的臉龐,左右張望一番,對自己身後道:「那人真走了嗎?」

刷拉一聲,雍素錦已從里面挺身而起,抹一把臉上的碎草枯屑,道:「走了,你在這里等我,我去看一眼,里頭到底是不是唐昕。」

霍瑤瑤嘆了口氣,壯著膽子小聲問:「素錦姐姐,那……之後呢?」

「我先確定了唐昕的死活,將功折罪省得南宮星念叨我不聽他的。」雍素錦一雙明亮眸子不住閃動,望著遠處唐門所在的大山,緩緩道,「這一樁清了,你就跟我跑一趟,去攔一個人。」

「誰啊?是剛才那個高手嗎?」

「蠢貨,那人這會兒怕是已經到了,憑你我還怎麽攔?」雍素錦踩了踩腳上綉鞋,目中殺氣一閃而過,「鎮南王家的老五已經快到了,我去勸他回家。」

「啊?他會乖乖聽話嗎?」

「聽不聽,可由不得他。」

拔下發釵握在手中,雍素錦倩影一閃,就已無聲無息躍進了唐昕藏身的院子。

恍如一陣夜風,吹過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