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殺氣滿溢對我出手的時候,眉眼之間和玉若嫣發狠時幾乎一模一樣……這話整個王府能說的人都不多。」武烈頗為得意道,「因為這麽些年,以觸怒玉若嫣為樂的,也就我一個。」
「人有相似,我只當你是誇我好看。」雍素錦冷笑一聲,「別的什麽也說明不了。」
「玉若嫣的腰後有蝴蝶。」武烈撥拉出泥團,一劍鞘敲開,懶得處理羽毛,直接撕去外皮,啃了一口鳥肉,「府里知道的人不多,我算一個。那本來是個不知道哪里的變態給家奴烙的印子,我爹見撿來的女娃醒來後失憶,不願意觸及她傷心事,就改了名字叫玉若嫣,帶回家里後,還請人將她的那塊烙印刺成了一只好看的蝴蝶。」
他咧開嘴,笑出了牙,「我還聽說,玉若嫣剛救起來昏迷不醒那陣子,滿口喊得都是妹妹。嘶,你說她會不會有個妹妹,沒逃出來,好久之後才脫身,最後仗著不遜色姐姐的天賦,成了個有名的女煞星啊?」
「滿嘴胡話,與我何干。」雍素錦放下狐狸肉,在樹皮上擦了擦掌心的油。
武烈叼著烤鳥往後一竄,遠遠躲開,拔劍橫胸,才換拿鞘的手抓住烤鳥,騰出嘴巴,道:「別這就急著滅口啊,你動手,就說明你心虛!心虛就說明我猜對了。」
雍素錦看他堂堂一個王府公子,竟露出幾分耍賴撒潑的樣子,一時間啼笑皆非,後退兩步,道:「我有何可心虛的,你在這里吃你的,我要走了。你既然不為殺我,就不要再追。你功夫是比我好些,可也好不出太多,深山老林你不會比我更熟,再來,小心你的狗命。」
「我就想看看你後腰上有沒有一樣的印子。」武烈將拔出的長劍緩緩平指,微笑道,「你給我看一眼,不管有沒有,之後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不會再追。這種鬼地方,我可是再也不想來了。」
雍素錦呵呵一笑,擡腳踩在旁邊樹上,抽下頭上另一根黑鐵發簪,一身殺氣洶涌四溢,臉上卻是眼波盪漾,嬌滴滴道:「喲,還說你沒了興致,結果卻要看人家的腰。那好,你來啊。」
「傻怕楞,楞怕橫,橫怕不要命。」武烈搖搖頭,退入樹後,「你頭一夜偷襲我的時候,都沒此刻這般殺氣重。我不必再看了。我已知道答案。」
「那你就得死!」雍素錦一聲嬌喝,手中斷釵一揚打出,腳下踢起,紅熱炭火如鍛鐵一般四處飛濺,劈面兜向武烈。
武烈知道厲害,暗叫一聲不好,丟開烤鳥向後急退,長劍一圈,內力化作劍氣,盪開直射喉頭的斷釵,同時後縱而出,避過還在燃燒的炭火。
此間林地陰濕,腐葉爛泥蓄著不少潮氣,倒是不必擔心引發山火。
而且,武烈心里清清楚楚,對面那個殺意畢現的女人,遠比山火可怕得多。
「好漢不吃眼前虧,雍姑娘,少陪了。」武烈朗聲笑道,十三個字的功夫,掌中寶劍倒接了雍素錦一十七招。
幸好山幽林密,鐵心逃跑,騰挪身法又足夠靈巧的話,武功即便略遜一籌也不至於難以脫身。
更何況本來更強的就是武烈。
雍素錦胸中怒火正盛,眼見武烈東躲西藏,自己雖然跟不丟,卻也拿不住他,越追越是心急如焚,到最後猛然一怔,擔心上當,頓足不前,再想出手,武烈已經去得遠了。
她牙關越咬越緊,越咬越緊,終於發泄般大吼出來:「我沒姐姐!誰說我有姐姐的!我沒有——!」
隨著這聲怒吼,雍素錦手臂狂舞,掌中那柄如意樓特地為她打造的黑鐵簪將身旁一顆老樹劃得皮開汁濺。
這無用的發泄足足持續了一刻,雍素錦才喘息著停了下來。
跟著,她向後倒下,躺在了柔軟的腐泥之中,緩緩閉上了眼。
不一會兒,仿佛已經睡著的她,卻輕輕唱起了歌。
那似乎是一首童謠,沒什麽調,也談不上好聽。
「姐姐的頭上戴著花,妹妹的小手往上抓,姐姐姐姐給我吧,妹妹也想變美呀。姐姐摘了頭上的花,妹妹變成了俏娃娃,山邊的花呀千萬朵,姐姐妹妹戴不下……」
「公子,此曲如何?」唐遠書滿臉堆笑,端坐下首,臉上神情渾不似平時主持唐門事務的模樣。
南宮星坐在距離廳門最近的地方,望著那兩個身穿輕紗懷抱琵琶等待打賞的歌妓,暗暗嘆了口氣。
鎮南王府的公子們,終究還是早早到了。
三位公子,恰好分別進駐三座山頭。
此刻在唐門門主身邊坐著的,那滿面倦容身體病弱的俊秀青年,便是鎮南王次子,武平。
他雖名叫武平,表字盪寇,卻沒承襲了父親的勇武強壯,與家中四弟一樣,最出名的,就是走到哪兒都需要謹慎伺候著的病弱之體。
同一天內趕到唐門,老三武達不過輕騎隨從兩位,行李包袱一個,而武平與家中四弟武瑾,則各帶了足足十余名護衛,二十多個仆役奴婢,一路趕來,倒有七八個隨行丫頭生生累出了病。
頭一晚接風宴後,武平便接管了唐門駐紮的所有官差衙役,責令武達進駐東堂,幫唐遠圖重新挖一遍外門弟子中的疑點,請武瑾暫居西堂,監督唐遠明協查此案。
他自己則坐鎮門主唐遠書身旁,請來此時唐門中的各路外援,算是禮數周全,依照江湖規矩,客客氣氣給了任務安排。
六扇門的高手,統歸羅傲麾下指揮,自不必提。
玉若嫣本以為無法再自由行動,不想武平仔細審閱了這些時日調查的資料證據後,並不如傳聞中那樣急於替大哥報仇攬功在手,反倒傳下命令,讓唐門上下不必著急,定不能冤枉一個好人,連那香墜,都暫時放出牢房,交給唐門請醫問葯,好好診治。而玉若嫣,則正式得到武平明令,可在三山自由行動,戴罪立功。
只是出於那心劫仍在的考量,玉若嫣依舊帶著腳鐐,不得親自攜帶兵器。
外援江湖高手,連同武平帶來的王府精銳,一並歸於玉若嫣指揮。
托名孟凡的南宮星,也在此列,還蒙玉若嫣親點,依舊做隨行副手。
這兩日間,唐門按照性別分組,弟子組之間互查,查完再去清查仆役奴婢,果然如玉若嫣所料,又揪住了七名年初新進的下人,均帶有七星門烙印,關入地牢交給羅傲審訊。
但有些意外的是,蘇木、蘇葉姐妹兩個作為源頭,赤身裸體從頭到腳被扒了個遍,也沒找出什麽異常之處,紫萍身上也沒有七星門的記號,三個最有嫌疑對玉若嫣下手的,仍只能分別關押,嚴密看守等著文曲或文曲的部下上鉤。
那范霖兒雖然將罪責推給了貼身丫頭紫蘇,但唐遠明並不是這麽好糊弄的人,在哭天搶地的唐行濟父母哀求中,唐遠明親自帶人將范霖兒抓出內院,帶了些簡單行李,關在了玉若嫣此前住的地牢之中,與紫蘇比鄰而居。
唐行晁被唐遠明廢去武功,收押在親族內院,妄動則死。那日與他一同被揪出的天道策反弟子俱被毒殺,拖去後山掩埋。
不過幾日間,唐門上下就充滿了令人緊綳的殺氣。
眼前這為招待武平而擺下的簡單宴席,倒成了唯一可以放松幾分心弦的場合。
南宮星徑自沈吟,思來想去,還是猜不出,文曲究竟還能有什麽後招可用。玉若嫣在公子們的助力下猶如風卷殘雲,如此威壓之下,只怕連天道暗樁都要老實蟄伏下來,對手還能逆流而上不成?
還是說,文曲真正的助力,其實就在王府這幾位公子之中?
這猜測一冒出頭,便如野草一樣逆著春風瘋長。
宴罷,南宮星護送玉若嫣往西山折返,到了荒僻山道,再無其他耳目的地方,他索性將心中疑慮,掏出來交給了玉若嫣。
不想,玉若嫣竟神情自若,並無幾分訝異之色,腳下鐵鐐叮當作響,轉過兩道山階,才緩緩道:「雖無實證,但這麽龐大的布局下來,會得到好處的,不外乎就是幾位公子。先前你對我說,天道背後一定有不同尋常江湖的勢力在暗中支持,那不在皇親貴胄中,就在六位封疆王侯內,一般文武大臣,沒有這個財力權勢。」
她明眸中染上一層淡淡擔憂,「要是連王爺的親生孩兒都順利策反挑撥,天道背後有可能的主子,說不定便是其他五位之一。」
六方諸侯均是天璧朝開國元勛,戰功赫赫,封領爵位世襲罔替各據一州之地同時,還是六方藩領名義上的封疆首府,除兵權外,各處文武外官均可審核節制。
先帝登基之後,曾動過留爵削兵的念頭,無奈天璧朝周遭蠻夷環伺,六方諸侯又都是勇武過人忠心耿耿的猛將,府邸皆在邊疆,親守國門,幾番風波之後,終歸還是不了了之。
如今元順年間,新皇孱弱,輔政皇叔柱王足有八人,朝野明爭暗斗,看似國泰民安一派盛世圖景,在知情人眼中,卻早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所以玉若嫣的推測,南宮星也頗為認同。
若是鎮南王四位公子其一都被天道順利挑唆,布局謀奪世子之位,那天道背後的尊主,往大了猜說是天子血脈,往小了猜,也可在北威王、北嚴侯、北康公、定南公、平南候……甚至是鎮南王自家之中尋覓。
「你連王爺也要懷疑?」玉若嫣是鎮南王親自賜名,府內養大,恩准習武拜入公門,自然本能排斥,搖頭道,「虎毒不食子,這也太荒謬了。」
不過她身經百案,倒也知道虎毒不食子這句話,與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一樣,不過是馭民尊孝的朝廷話術罷了,只一猶豫,就又道:「王爺並沒那麽大的野心,西南邊陲陰濕潮熱,王爺幾年前就困於病痛,不願再主掌封地事務,拓疆這些年實際上已經在逐步接管王府,此次巡視之後,本該……」
她眼中閃過一絲傷感,緩緩道:「本該與我成婚,襲承爵位,請老王爺退居京城,頤養天年。」
南宮星略一猶豫,道:「可那位公子背後若是並無指使呢?鎮南王府的公子,就不能是天道的尊主了麽?」
玉若嫣默默走出幾步,道:「能。」
「你覺得誰最有可能?」南宮星立刻追問道,「玉捕頭,你在鎮南王府長大,這四位公子,相比可以算是你的兄弟一樣,以你的了解,他們是否有這種擺弄風雲,布局千里的本事?」
玉若嫣沈吟片刻,緩緩道:「單靠誰也不行,除了拓疆,另外四位公子離開滇州的次數都不多,天道這樣的組織,即便蕭落華留下了架子,將筋脈連接,令其死而復生,也絕不是一件易事,其中需要的財力人力,恐怕不是某位公子可以調動的。」
「只說可能性的話,你會如何排序?」南宮星仍是不依不饒,接著道,「只當咱們揣測一下此案的嫌疑。」
玉若嫣原地站定,閉目不語,深思良久,開口道:「此時背後主使,憑我推測,與憑我直覺判斷,順序並不相同。」
「哦?」
「若是推測,首先需查的,就是如今世子之位最有可能的人選,與拓疆同母嫡出的二公子武平。其次是整日頑劣不堪,卻悄悄學了一身好武功,連我的追捕本事也套走了七七八八的武烈。」
這推測和南宮星心中所想大致相當,他點點頭,又問:「那若是靠你直覺呢?」
直覺,便是不講理的無依據判斷。
可玉捕頭的直覺,連馮破那樣的老捕頭都贊不絕口,其中必定有什麽特異之處。
玉若嫣望著即將踏入的西堂地界,輕聲道:「四公子,武瑾。」
她的眼中浮現出一抹淡淡的恐懼之色,「王府內的人,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我都頗為熟悉了解,拓疆的幾位兄弟試圖讓人知道的樣子,和實際的樣子,我大致都心中有數。唯有這位長年在外養病的四公子,我就從未捉摸到過一星半點。」
南宮星略一思忖,道:「武瑾,武州同,王爺續弦正妃的嫡子,不過……長期在外養病的話,武平也是一樣吧?」
「可武平並不會讓我感到害怕。」玉若嫣嘆了口氣,「而我每次和武瑾碰面,都會感到一股寒意,從背後向上竄。」
「如此一來……豈不是城府不夠?」
她略帶譏誚道:「我能感到的,你們可未必能察覺。」
「好。」南宮星等的就是這句,朗聲笑道,「既然如此,那,玉捕頭,就煩請你幫幫忙,帶我一起,去見見那位四公子吧。」
玉若嫣一挑眉,望著他道:「你想見他?」
「三位公子大駕光臨,其余兩位我都已經拜會過,說不想見,怎麽可能。」南宮星沈聲道,「而且,就算四公子日夜兼程病體抱恙,休息的時間不短,也該有精神見見人了吧?」
玉若嫣深吸口氣,道:「那就快些,用輕功過去吧。四公子晚上一向睡得很早,而且睡得很輕,稍晚些就不見外客了。」
「嗯。用我幫忙麽?玉捕頭你今日也忙了一天吧。」
她搖搖頭,依舊彎腰抓起那延長了些的腳鐐,用略顯滑稽的輕功姿勢,縱身起落離開。
南宮星有心試試玉若嫣的輕身實力,跟在旁邊提氣漸漸加速,等他使出七成功力,用上狼影幻蹤輔助急行之時,玉若嫣終於有了跟不上的勢頭,一點點落在了後面。
可她不肯出聲叫南宮星慢些,而是硬提起不很擅長的內功,脹紅了臉強追過來。
南宮星目的達到,便慢慢收了勁頭。
哪知道玉若嫣卻像是倔勁兒上來,硬是保持著這接近極限的速度,一路去到西堂所在,才扶著一棵小樹彎腰急喘。
等她調勻胸中濁氣,南宮星跟她並肩而行,已經不必再靠向導,熟門熟路找去了四公子所在的幽靜別院。
不出所料,整座別院都被重重保衛起來,除了王府護院,公子影衛,還有唐門遠字輩的年長高手住在偏房,隨時待命策應。
玉若嫣過去請侍婢通報之後,還特地讓南宮星將劍留在外面,並把她雙臂穴道封住。
等了片刻,先前的侍婢出來行禮道:「公子已在等著了,兩位請。」
南宮星瞄了一眼玉若嫣,跟在她身後,踏上門廊,走了進去。
繞過門口屏風,廳堂當中竟擺著足足三座暖爐,熏得整間屋子暖如半夏,不覺就心浮氣躁起來。
這種暖意之中,一方軟榻上,竟還鋪了數層緞面被褥,一個面無血色,約莫二十余歲的年輕人斜靠在一個白袍美婦懷中,除肩頸之外,盡數蓋在一條寬大錦被之中,只露著一手,端著一個小小銀杯。
這自然就是鎮南王府四公子,武瑾。
玉若嫣躬身請安,南宮星也跟著報上了孟凡的名號。
武瑾輕輕抿了一口銀杯中的液體,那似乎並非美酒,而是什麽葯湯,令他微微蹙眉,神態頗為不悅。
那美婦立刻從旁捧出一個小罐,低頭啜了一口里頭的東西,旁若無人將朱唇貼向武瑾,哺喂過去。
等這口東西吃下去,武瑾似乎好受了些,半垂眼簾撫胸嘆了口氣,柔聲道:「嫂子,夜半時分,你特地找我,是哥哥的案情,有了新進展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