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引火(1 / 2)

竊玉 snow_xefd(雪凡) 5398 字 2021-01-03

霍瑤瑤行走江湖的時候,大多戴著至少一層偽裝,此刻跟在南宮星身邊,以原本模樣裝出婢女的樣子,倒不太擔心被人識破身份。

可南宮星一進門,就知道自己這孟凡的身份,恐怕要充不下去了。

為適應四公子的寒襲病弱之體,議事廳里擺下五個暖爐,首座換成一張軟榻,鋪著厚厚幾層褥子,武瑾便斜斜靠在上面,偎著那個寸步不離照顧他的清麗美婦。

左右兩側,一邊坐著唐遠明,一邊坐著玉若嫣,都被熱氣熏得面色微紅,玉若嫣內功較差,額上已有了一層薄薄水潤,倒讓她平添了幾分嬌艷動人,與平日英氣四溢的氣質大不相同。

除此之外,其余位子還坐著許多人,而當中站著一個哭哭啼啼的婦人,正不住用衣袖抹淚,泣不成聲,旁邊一個中年男人正一臉怨憤,抱著婦人輕聲勸說。

南宮星遠遠見過,自然認得出來,中央站著的一男一女,正是唐行濟的父母。獨子亡故不久,這二人身上還是一身縞素。

帶走范霖兒關押的時候,這夫婦倆都沒有出面,南宮星一看到他們在此,就知道必定是出了什麽邪門的事,不禁暗暗懊悔,昨晚不該半途而廢,留兩個唐門弟子去看范霖兒的睡相。

想來,應該是那邊惹了禍。

他事前有過叮囑,又知道那個年長弟子十分穩重,范霖兒於他在的時候也沒使出什麽有用的手段,他不禁有些麻痹大意。

如今反過頭來細細回想,他才覺察似乎是上了一個惡當,范霖兒裝瘋賣傻,故意引他認為她的睡相看不得,可實際上,八成不過是要勾起他的好奇,將他留在房中制造機會,即使不能得手,至少今後也會有其他人來找機會窺伺她睡覺。

那麽,她就有了和送飯婆子以外的人接觸的機會。

這些擅長邪門功夫的好手最需要的,就是這樣的機會。

南宮星捏了捏拳頭,心中暗暗叫苦,近些時日事情實在太多,讓他也頭腦遲鈍許多,竟沒想到,睡相這種東西范霖兒豈能有法子不叫人看,大不了等她酣睡之後,再悄悄進去可靠弟子便是。

可此時悔之晚矣,他也只好裝作毫不知情,一拱手道:「見過四公子,唐掌事,玉捕頭。不知一大早這麽多人齊聚一堂,所為何事?」

唐行濟的娘緩緩轉過身,雙眼幾乎噴出火來,顫巍巍指著他,怒道:「你……你好狠的手段!」

南宮星心中長嘆一聲,口中只能恭敬道:「不知前輩何出此言?」

「我家未亡人被丫鬟坑害,關進地牢,我與夫君可曾說過半個不字?我倆一生與唐門榮辱與共,只想著早日查明真相,還家中一個清白。哪知道……哪知道你幾次三番審問無果,竟想出壞她名節的惡毒法子!你、你……」

那婦人一口氣噎在嗓中,滿面紫紅,旁邊丈夫急忙過來運氣按揉。

南宮星皺眉道:「晚輩昨晚與新上山找我的婢子見面之後,就在客居廂房休息,地牢門衛對此清清楚楚,不知夫人為何會有此指責。」

唐行濟的父親按著妻子胸口,擡頭怒道:「你還推脫?霖兒被關押後悲憤交加,思慮本就有些癲狂,看守弟子都說,她時而怔怔發楞整日不言不語,時而手舞足蹈唱些歪腔雜調,身上衣衫不整更是常事,因此平日送飯婆子都叮囑跟著進去的男弟子,莫要多留多看,所謂非禮勿視。可你呢!」

南宮星謹慎道:「在下是多呆了一會兒,不過……也未行任何非禮之事,反而是范霖兒舉止輕浮,多有失當,讓晚輩不得不多次請門外看守弟子見證。」

旁邊站著的一位弟子立刻朗聲道:「確有此事。我昨晚換班之前,見到聽到范霖兒幾次三番找孟公子的麻煩。」

「所以你便抽身而退,借刀殺人是麽!」唐父一張臉氣得發紫,吼道,「你將後來在地牢附近的兩個男人喚入,自己拿了鑰匙揚長而去,還叮囑他們可以強……可以隨意妄為,最後釀成大錯,我不知道我兒究竟與你有何恩怨,你一來,他便莫名自盡,你查案,卻害得他遺孀名節盡喪重傷卧床,你到底是和行濟有什麽深仇大恨!你說啊!你干脆一掌連我也打死吧!」

南宮星一扯霍瑤瑤,向後退了半步,免得面前這夫婦倆情緒激動暴起出手,口中道:「晚輩並不知情,其中想必有什麽誤會。昨夜范霖兒幾次三番暗示,讓我誤以為她睡著時候會露出什麽破綻,才會一時大意,離開時叮囑兩位弟子入室代替我觀察。之後到底出了什麽事?那兩個唐門弟子,犯下了什麽錯?」

唐遠明沈聲道:「他二人將范霖兒輪流淫辱,折磨了大半個晚上,范霖兒體質柔弱不堪淩虐,身負重傷,從地牢搬出來時,已經氣若游絲,險些撒手人寰。那兩人交代,是受了你的囑托,要讓范霖兒嘗點苦頭,結果范霖兒不從,惹怒了他們,下手便失了分寸。」

南宮星皺眉道:「唐掌事,如此舍身陷害的伎倆,大家也會上當?」

玉若嫣在另一側沈聲道:「孟公子,眾目睽睽,說什麽話,總要有相應的證據。」

南宮星從她口中聽出幾分無奈,不禁心下一驚,道:「玉捕頭,難道……此事就沒什麽異常之處麽?」

玉若嫣望了一眼首座,一時不語。

武瑾擡手一擺,倦懶道:「列位都是牽扯進來的,玉捕頭不必避諱那麽多。」

玉若嫣頷首,緩緩道:「此事其實有諸多異常……」

「放你娘的屁!」唐行濟的父親轉身怒吼,「你也是個女的,你也見了我家兒媳的慘狀!你捫心自問,為了陷害他姓孟的,你舍得這麽干麽?你說啊!」

唐遠明一擡手,道:「先將遠侖兄與嫂嫂扶下去休息。」

唐遠侖一梗脖子,似乎還要發作,但這一揚頭,恰與唐遠明視線相對,跟著渾身一震,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麽,怒氣霎時下去了八成,拉住妻子的手,跟著上來的兩個弟子往後退去,口中道:「遠明兄弟,唐家不能……不能就這麽白白受辱啊。碎夢槍孟飛就算親自到了唐門,難道咱們就能讓他兒子在這里作威作福不成?」

唐遠明沈聲道:「遠侖兄放心,小弟心中有數。請回去休息吧。」

等那夫婦離去,堂中氣氛總算稍微松弛了些。

但也僅僅是細微的一絲絲緩和而已。

周圍一雙雙唐門的眼睛看著,一對對唐門的耳朵聽著,首座還半躺著一個居心叵測的武瑾,南宮星只要應對不當,怕是在這山上就再也呆不下去了。

安靜片刻,南宮星拱手道:「玉捕頭,還請繼續。」

玉若嫣頷首道:「首先,兩名嫌犯供認不諱,但對行凶前的事情,交代得甚是模糊,而且二者彼此口供頗有出入,其中並非沒有受了什麽邪術影響的可能。」

南宮星長長吁了口氣,心中對玉若嫣大是感激。她一開口便先把犯案事由引到惑心邪法上,如今唐門中人對此道正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當口,當然會略略偏心南宮星這邊少許。而且這一來也給兩個唐門弟子犯下的大錯找到了緣由,他已經看到有兩個上一輩唐門弟子在暗暗點頭。

最重要的是,范霖兒本就背著文曲幫凶的首要嫌疑,這個推測落在她的身上,合情合理。

「其次,范霖兒聲稱自己盡力抵抗不從,卻依舊慘遭強暴,兩個凶犯也沒有否認。可我現場勘驗,范霖兒身上的服飾不僅並無損壞,且散落間隔不遠,倒更像是她自己脫下來的。此外,兩名犯事弟子身上半點傷痕都找不到,范霖兒究竟怎麽來的盡力抵抗一說,需要存疑。」

「最後,范霖兒傷得過於奇怪。」玉若嫣說到這里,皺了皺眉,又看向武瑾。

武瑾點了點頭,道:「既然是公門斷案,一切詳情但說無妨。」

玉若嫣這才緩緩道:「四公子帶來的醫士與唐門找的穩婆為她驗傷之時,我也跟著查看了一些地方。范霖兒除了陰戶、谷道受傷極重之外,就僅僅面頰有被摑過的跡象。」

唐遠明沈引道:「這倒並不算太奇怪,習武之人制服普通女子,往往只要一掌足矣,由此看來,所謂盡力抵抗,多半是范霖兒給自己臉上貼金的說法。」

玉若嫣點了點頭,接著道:「但奇怪的並非這里,而是范霖兒的牙。」

「哦?牙怎麽了?」武瑾頗感興趣地睜開眼,追問道。

「她只挨了一掌,打中了半邊臉頰,可嘴里的牙,卻左右相對,各崩了半顆。」玉若嫣深吸口氣,朗聲道,「按我推測,范霖兒的牙中,恐怕藏了什麽。比如,亂心燈。」

聽眾一片嘩然。

唐遠明沈吟片刻,正色道:「這麽一說,昨晚有可能發生的事,是范霖兒設法弄出了嘴里的亂心燈,迷亂兩名看守弟子,引他們對自己施暴,並借機嫁禍孟公子,對否?」

「這也太豁得出去了吧?」

「被糟蹋成這樣,能嫁禍個什麽啊?」

「我看就是這姓孟的小子查不出來東西找個軟柿子遷怒。」

一時間,廳中交頭接耳,沸沸揚揚。

玉若嫣沈吟片刻,提高聲音道:「這的確是個說得通的猜測,只是,無憑無據,以此誅心,並非妥當之舉。而且,亂心燈效力非凡,范霖兒藏在口中的話,如何讓自己不受其害,也是難題。」

她見廳內安靜下來,話鋒一轉,道:「不過,孟公子令兩人輪流奸淫范霖兒,也是無憑無據的誅心之罪。那兩個弟子神情恍惚,供詞不清不楚的地方甚多,即便不是被亂心燈所惑,也很有可能是不堪引誘獸性大發,犯了大錯之後想要禍水東引,意欲脫罪。」

南宮星朗聲道:「不錯,在下和范霖兒並無私仇,再說,實不相瞞,我自己也是個風流種子,范霖兒長得挺美,真要為了羞辱她泄憤,我為何不親自上陣?為何要將這麽一個千嬌百媚的小寡婦,送給兩個粗魯弟子蹂躪?范霖兒關押在地牢,我又有掌事的令符,把守衛支開,欺淩她個把時辰,又有何難?」

這時,遠角一個瘦小中年男人緩緩站起,啞聲道:「其他不論,你當真和范霖兒沒有私仇麽?」

南宮星心中一凜,扭身道:「這位前輩,不知在下和范霖兒,有何恩怨在前?」

「孟凡和范霖兒的確沒什麽恩怨糾葛,可你又不是孟凡,你是南宮星!勾引了唐家女眷,被行濟將人帶走,便懷恨在心的如意樓少主,南宮星!」

南宮星這種時候,也只有先裝傻道:「晚輩不知前輩何出此言。」

不料那男人怒道:「你少給我裝模作樣,雖說家丑不外揚,可你將我女兒玷污在前,害她下落不明至今未歸在後,就算遠明掌事壓著不讓說,我也再忍不下去了!南宮星,你是南宮熙的兒子,有其父必有其子!你欺負唐家一個寡婦,還需要什麽由頭麽!你沒親自上陣,怕不是為了多留幾日,好糟蹋更多唐家的閨女吧!」

這下南宮星倒是吃了一驚,他之前就沒怎麽聽唐昕說起過自己父親,僅能從只言片語中感覺到,那是個無能、偏心、苛刻的世家廢物。

不過轉念一想,這樣的人,不正是最容易被天道拉攏策反的麽?

再加上唐行傑之死,只怕這人對他的恨意,早已如火山下的滾滾熔岩,就等著此刻的爆發機會了。

廳中一片沈默,除了一早就知道南宮星身份的,其余大都盯了過來,尤其家中曾有人被南宮熙染指的,更是面色陰沈下來,一副當場准備暗器招呼的架勢。

武瑾嘆了口氣,緩緩道:「有其父必有其子,這話,有些過了。」

他微微一笑,等眾人都看過來,才有氣無力續道:「家父戎馬一生,盪寇殺賊,諸位請看,我這個兒子,哪里像他?」

鴉雀無聲。

能在這廳里坐下的,當然不會有什麽蠢人。

所以大家都聽得出,四公子在保南宮星。

武瑾咳嗽兩聲,微笑道:「依我看吶,虎父犬子,也是常有的事。這位南宮公子,即便有個風流父親,也不能將范霖兒的事情,就賴在他的頭上。莫說賊的兒子和賊無關,即便是賊本身定罪,也要看他這次是不是真偷了東西,玉捕頭,你說對麽?」

玉若嫣頷首道:「不錯,公子此話有理。」

那白衣美婦冷哼一聲,道:「公子的話,當然有理。豈會像你們似的,吵吵嚷嚷好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輕羅,」武瑾微微皺眉,在她雪嫩掌背上輕輕拍了一下,「不得對諸位俠士無禮。唐門出的事情環環相扣,每一件可能都牽扯到大哥的死,列位自然要慎重對待。」

他一拂衣袖,緩緩道:「那麽,我的一點愚見說完了,諸位還請繼續。」

唐遠明往角落那中年男人身上冷冷瞪了一眼,道:「遠狄兄,南宮少俠的身份,我的確早已知道。可我卻不記得,曾對你說過。你是如何得知的呢?」

唐遠狄哼了一聲,回道:「遠明掌事,你不是早就在懷疑我和我兒子一樣,成了天道的走狗麽。我再說什麽,你怕是也不會信了吧?」

唐遠明淡淡道:「這些是唐門家事,你我以後再談。來人,將遠狄兄待下去,好生看管。」

「哼哼哼……哈哈哈哈……」唐遠狄昂首大笑,拂袖而出,邊走邊道,「遠明掌事,江湖的時代變了,你還想如咱們的父輩那樣,兩不相幫,怕是要害唐門萬劫不復啊。」

等唐遠狄被帶走,南宮星知道身份本也就隱瞞不住,暴露不過是早晚的事,便一拱手,沈聲道:「既然如此,就容我重新介紹,在下南宮星,家母唐月依,也算是半個唐門中人,更與唐昕、唐青私定情意,親上加親。我在唐門辛苦奔波,並非是為了如意樓得到什麽好處,不過是為幫自家人而已。」

他話鋒一轉,朗聲道:「唐門早被天道滲透,在座諸位想必也有所耳聞,唐行濟正是其中之一,他為了不讓更多事情敗露,劫走唐青,襲擊唐昕,為文曲的謀劃添磚加瓦,大家不妨想想,他的枕邊人,范霖兒,真的有可能獨善其身麽?或者,不如再進一步想想,唐行濟這麽一個青年才俊,究竟是何時通過何人,成為天道爪牙的呢?我想,應該不會早於半年前吧?」

抓住這個機會,南宮星索性一鼓作氣,趁諸人還在消化理解他的話中含義,將聲音再次提高,道:「唐門中被天道滲透的弟子幫助文曲做了很多事,這位弟子的妻子,又和文曲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甚至就在他們的住處,找出了亂心燈這樣關鍵證物。那麽,文曲背後的主使者是誰,豈不是一清二楚?天道謀害世子,引火唐門,意圖攪亂蜀州武林的狼子野心,豈不是一清二楚?」

他一抱拳,誠懇道:「在此,我暫且換成如意樓少主的身份,請大家放下對如意樓的成見,仔細思忖,雇佣七星門謀害世子,這樣的天道,當真還是多年前那個團結大家同仇敵愾的天道麽?他們以江湖之力,害廟堂之高,用心何其險惡,諸位不可不防啊。」

周圍安靜下來,諾大廳堂,數十張嘴,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南宮星緩緩環視一圈,又道:「唐掌事,你我初見,我便不曾對身份有半分隱瞞,是也不是?」

唐遠明頷首道:「不錯,我請你上山,就知道你是唐月依的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