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破面(2 / 2)

竊玉 snow_xefd(雪凡) 5596 字 2021-01-03

唐昕一怔,先上下打量了一下,看來對唐醉晚這樣理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柔弱千金並不太熟,也有幾分疑惑,「你為何會知道後山的地方?」

唐醉晚垂首一笑,輕聲道:「不瞞堂姐,在西堂後山,伯父便時常請我和家中丫鬟們去過去幫忙打理,他說我們這樣的女兒家,知道花草怎麽擺弄好看。」

這話想來是在諷刺那些舞刀弄劍的女兒家不諳此道。

唐昕略一蹙眉,道:「可這里不是西山。」

「選地的要領是共通的。」唐醉晚柔聲道,「而且我也常聽伯父說起其他地方的花園。」

南宮星知道唐醉晚樣貌柔美乖順,是那種極討男人喜歡的氣質,對唐昕來說,自然會產生些許敵意。

但此時並不是放任醋壇子亂滾的時候,便沈聲道:「如此甚好,那就勞煩醉晚姑娘辛苦一趟,為我帶路過去吧。阿昕,你……」

「我自然也去。」唐昕馬上搶著道,「偶爾見遠秋堂叔一次都是在前山正經場合,我還挺好奇,他那麽一個一流高手,養花種菜會是什麽樣子。」

霍瑤瑤有四大劍奴護在廂房暫歇,而且南宮星交了任務給她,此刻應該已經在潛心准備,那麽帶上唐昕自然也無妨。

「你去便去,可莫要再和你堂妹爭些無用的事。」他拉過唐昕攬到身邊,附耳低聲說道。

這話雖是警告唐昕,但同時展露的姿態已經足夠表明他倆之間的親昵關系。唐昕微微一笑,深知男人給了面子就要及時揣起來的道理,「那是當然,醉晚是深居簡出的閨閣小姐,和我這跑來跑去的野丫頭不同,將來說不定是要嫁進大戶人家的,我好端端惹她作甚。」

唐醉晚今日穿得頗為干練,聞言眉梢略揚,莞爾道:「堂姐這話說得差了,醉晚也見過幾個媒人遞的紅箋,可畢竟平日耳濡目染,聽的都是江湖逸事,對尋常人家的青年才俊,實在提不起興致。」

唐昕鳳目一側,道:「我可沒想到,下頭的庄子里還有這麽個好女郎。」

唐醉晚柔聲道:「山就那麽大,庄子上上下下,總不會那麽分明。」

唐昕略一思忖,緩緩道:「你弟弟若有你這般心氣,倒是好事一樁。」

「我娘身體不好,醉晚與弟弟天生資質有限,習武不力。」唐醉晚淡然道,「所以也不指望光耀門楣,不至於辱沒唐這個姓,就是我等幸事了。」

唐醉晚雖然換了利落打扮,但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能看出若她自行過來後山,多費些功夫也能抵達,只是跟著南宮星和唐昕兩個江湖武人,想跟上便力有不逮。

所幸唐昕唯恐南宮星幫忙,亦步亦趨守著唐醉晚,稍有點費力的地方,便或攙或抱,幫她通過。

與前山大不相同,一繞過陡峭小道,進入山陰一面,周圍就很難再見到扶手所用的木欄,用來落腳的石階間距也變大不少,斷斷續續。

雖說隨處可見的足印表明這邊並非人跡罕至,但南宮星略一打量,就判斷出,這邊住著的人與其說是隱居,不如說是被放逐。

如果唐炫所猜測的蠱斗一說不假,恐怕,這邊就是用來發落失敗者的監牢。

有心爭上層位子的人一旦落敗,往往會比從未爭過的人還要低下。

或者,死。

可唐遠秋明明是勝利者。

南宮星不懂,這個本該在前山三堂身居高位享受各種榮耀名望,與權力美妙滋味的人,為何會隱居到失敗者的家園來養花種菜?

唐門有事,唐遠秋依然接受差遣,家中親眷也都在前面安寧生活。

為何還要這般自我放逐?

「醉晚姑娘,恕在下冒昧,」南宮星略一猶豫,柔聲問道,「唐遠秋前輩就只是在這邊隱居麽?還是說,會與這邊住著的其他人來往走動?」

唐醉晚搖了搖頭,扶著唐昕的肩頭邁上一個頗高石階,輕喘著答道:「這就不清楚了,醉晚往伯父那邊雖說去得多些,可也不常聽他說自己的事。」

南宮星忍不住皺眉道:「阿昕,你這位堂叔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默不作聲的悶葫蘆麽?」

唐昕眼底閃過一絲笑意,「怎麽可能,他要年輕十五歲,能跟你找處青樓斗斗床上功夫。姑姑沒跟你提過他的風流韻事麽?」

「沒有,只說過一些武功和家中處事上的作派。」南宮星沈吟道,「他當真風流得很麽?」

「風流這個……哪有男人不風流。只是他風流好色得比較突出,當年你爹來這里鬧得天翻地覆,也就他說過其實跟你爹挺投緣之類的話。」唐昕說起自己了解的事情,語調都會上揚幾分,顯然對自己的本職工作十分自得,「下面院子要是有誰娶了漂……」

話說到這兒,她似乎覺得家丑不宜外揚,黑眸一轉,頗為生硬地折開了話題,「別說當年了,就是現在,往後山去給他幫忙的丫鬟,腿腳利落不利落是其次,反正樣子得夠水靈。」

唐醉晚擡手揮開一段枯枝,輕聲道:「伯父還正值壯年,妻妾又不常在身邊,請些丫鬟過去幫忙,少不了也要給吃給穿給銀子,總不算虧待了她們。」

南宮星方才就想問,左右四下已經沒有外人,便道:「醉晚姑娘,聽你稱呼……你父親與他是親兄弟?」

「伯父是家父嫡兄,家父身為三房次子,不曾習武,與伯父即便是親兄弟,也極少見面,倒不如醉晚與伯父見面更多。」

唐昕在旁突然蹙眉,不知想到了什麽,略略側目打量著唐醉晚,似在苦思冥想回憶當年。

「怎麽了?」南宮星挪到她身邊,柔聲問道。

「沒。」唐昕應該是不願當著唐醉晚的面說,簡略一帶而過。

後山不止荒涼,還極為廣闊,其實已經包括唐門所占的山頭與整個綿延山脈相連的地方,算算距離,南宮星估摸已經能走到三山之間半途處時,唐醉晚才指著斜前下方一處略有陽光照射的山窪,疲憊道:「那邊就是一處,伯父的各處地方,打理得都大同小異。」

「阿昕,你行麽?」南宮星張望一眼,懶得問路,朗聲問道。

唐昕心領神會,調息提氣,道:「行,若連這點功夫都不剩下,我還是找個隱秘地洞躲起來得好,哪兒還有顏面跟著你跑來跑去。」

「那,醉晚姑娘,得罪了。」南宮星屈膝躬身,貓腰蹲低。

唐醉晚知道他們是要用輕功避免繞遠,微微一笑,過去趴在了南宮星背後,分開裙褲雙腿夾住他的腰,略帶戲謔道:「唐昕姐姐不怪我得罪就好。」

唐昕也不掩飾,笑道:「我若功力足夠拎著你過去,決不讓小星費事。」

話音未落,她先一步縱身而起,那矯健修長的身姿拖著艷彩長裙紛飛而起,恍如彩鳳掠林,獵獵而過。

唐醉晚頗為羨慕地望著唐昕在樹冠中穿行的曼妙倩影,淡色的薄唇輕輕一動,但並沒說出什麽話來。

南宮星背著唐醉晚一掠而過,轉眼就追到唐昕身邊。

唐醉晚耳邊風聲不過響了須臾,三人就都已經到了那竹籬圍起的山間花田旁邊。

里面有一個小小木屋,約莫里外兩間的格局,遠遠角落有個搭了板子的茅廁。

籬笆門開著,一個丫鬟挽高褲腳,正從木桶里用長柄勺對著種滿了不知道什麽菜的田地澆水,奇怪的是,她一邊干活,還一邊用胳膊抹眼睛,像是在哭。

「伯父不在。」還沒進去,唐醉晚就頗為失望地說了一句。

唐昕一怔,「你怎麽知道?」

「他若在,一定會跟著丫鬟一起干活。」唐醉晚柔聲道,「伯父從不會看著旁人忙碌,自己歇著不管。」

唐昕哦了一聲,道:「那咱們去找下一處吧。」

一想到這樣的地方還有十幾處要找,唐昕就感到額角抽痛。

「先等等。」南宮星大步進去,「我問問這個丫鬟。」

聽到後面有人說話,那丫鬟拎著桶轉過了身,小臉上淚痕猶在,一雙秀氣眼睛紅腫如桃,也不知哭了多久。

南宮星原本的問題哪里還好直接說出口來,只得先問道:「姑娘,你為何哭得如此傷心?」

唐昕對家中下人倒是記得清清楚楚,打量一眼,便上來道:「青黛,這是唐家貴客,你有什麽委屈,不妨說來聽聽。」

這種有唐門規矩內別名的丫鬟,豈會記不住主子們的臉,急忙向唐昕施個萬福,低頭擦凈了臉,輕聲道:「沒有,奴婢……沒什麽委屈。」

「眼都哭腫了,怎麽沒有。」唐昕蹙眉道,「你……這頭發是怎麽回事?」

南宮星和唐醉晚也都注意到,青黛的另一側臉頰用垂落的散發遮擋住,看著頗為邋遢,實在不像是丫鬟該有的樣子。

青黛嗚咽一聲,頓時又掉下淚來,「昕姑娘,奴婢……奴婢不得已……才放下頭發蓋著的。」

說話間,她擡手向後撥開那片青絲,淚盈盈擡起了臉。

先前唐遠明就已經提過,羅傲為了找出文曲及其部眾,已經用上了很極端的法子。

雖說沒有將所有嫌疑者一並砍了腦袋,但他命人在所有可能易容改扮的過堂者臉上,都開一道口子。

南宮星以為只會是個檢驗易容與否的小傷,沒想到,會做得如此誇張。

青黛左半張臉,自眼角下到唇畔,竟多出了一道斜貫顴骨的深邃傷口,那上面抹了上好止血葯粉,可皮肉外翻,猙獰可怖,頓時讓這水靈靈的俏丫頭成了不人不鬼的母夜叉。

唐昕擡手掩口,震驚到後退半步。

南宮星心痛不已,一時無話。

只有唐醉晚不知內情,驚聲道:「你、你為何會被傷成這樣?家中來了賊人麽?」

青黛頓時泣不成聲,哽咽道:「哪有什麽賊人……就是那些狼虎一樣的公差,明明……奴婢什麽嫌疑都沒有,還要被拉到後面剝光搜身,四個男人看著,一個女的在奴婢身上又摸又掏。奴婢真是羞得不想活了。怎麽知道,這麽搜完還要……還要挨上一刀。奴婢……奴婢這張臉,以後還要……怎麽見人啊……嗚嗚……」

唐昕怒道:「這種酷吏,你們為何還要聽他的!」

青黛抖了一下,小聲道:「有……有個脫衣服磨蹭些的姐妹,被當場打了二十殺威棒,等劃開臉的時候,眼見人都沒氣了……主子們不出頭,奴婢們哪里還敢說半個不字。」

「這唐門……如今到底還姓不姓唐!」唐昕氣得臉色都有些發白,但一句說罷,臉上還是浮現出了無奈神情,「怎麽……怎麽能鬧到這個地步……」

青黛擦了擦淚,抽噎道:「奴婢……奴婢這樣還不是最慘的,聽說……聽說有幾個先前就被抓起來的,玉捕頭說最有嫌疑的,足足……被削掉了半張臉。」

「什麽?」南宮星驚聲道,「削掉了……半張臉?」

青黛心有余悸地點了點頭,「應該不假,奴婢出來的時候遠遠見到了一個,沒看清是蘇木還是蘇葉,從……從人中往左,眼睛往下,面皮……沒了。」

唐醉晚一個哆嗦,腳下一軟險些沒有站住,下意識地扶了一下南宮星的胳膊,顫聲道:「這些……這些官家人,為何……為何能如此殘暴不仁?」

「在他們心里,賤籍的人,本就不算人。」南宮星咬牙說道。

但他心中知道,這的確是不全部殺掉的情況下,最有效揪出文曲的法子。

從霍瑤瑤那里知道了不少易容術的手段,其中沒有一樣可以在被削掉半張臉的情況下還不露破綻。

羅傲若是連這種手段都用上,想必文曲的身份,八成已經暴露。

除非,文曲並沒有易容。

那不可能。

目前最大的幾個嫌疑人,范霖兒曾經的家底都被唐門刨了出來。紫萍、蘇木、蘇葉甚至包括范霖兒試圖陷害的貼身大丫頭紫芙,都是在唐門已經服侍至少兩年的丫鬟。而且,因為樣貌頗佳,這四個丫鬟進門不到一個月就都沒了處子之身,連年伺候下來,文曲堂堂一個七星門門主,難不成還能忍辱負重到這種程度?

再者說,這四個丫鬟年紀也都不大,怎麽想,也不可能是威懾江湖數年的七星門一位門主。

「小星,咱們……接下來去哪兒?」唐昕知道對南宮星來說,這些賤籍女子平白遭受刑虐,足以怒不可遏,可這邊要找的事關他娘安危,她只能先問問想法。

說到底,親疏遠近還是有所分別,並且,被破相的,被削掉臉的,都已成了事實。南宮星即便趕去,將羅傲出手打死,只要公子們的主意不改,為了千金之軀的平安,這點賤民的臉,又算得了什麽。

算得了……什麽?

嘎巴一響,南宮星已轉過了身。

「走,咱們去找羅傲。」他的拳頭垂在腿邊,掌心已握得死緊。

「然後呢?」唐昕更加擔憂,輕聲問道。

「問問他,他的臉痛不痛。」

唐醉晚一怔,「羅大人的臉為何會痛?」

「等我去了,你就知道了。」

這時,青黛才想起問一句,「昕姑娘,你們來這兒……是做啥啊?」

「來找遠秋伯父,」看唐昕面色不佳沒有回答,唐醉晚從旁柔聲答道,「青黛,你知道伯父在哪兒麽?」

「秋爺先前去葯庄找東西,說是急需一些治內傷的靈丹。」青黛低下頭,頗為感激道,「後來到了這兒,本來說有幾樣他親手種的葯草打算拔了去,結果……湊巧見到我從屋里出來澆水。」

「然後呢?」唐昕一驚,扭身問道。

青黛看著南宮星緊攥的拳頭,神情恍惚間浮現幾分憧憬,「和這位少爺差不多,也是……挺生氣的,額頭青筋都在跳,從屋子後頭裝了一袋子碎石頭,沈著臉走了。」

南宮星忽然笑了。

「醉晚,你伯父喝酒麽?」

「喝,六個丫鬟加上我,一起也喝不過他。」

「走,」他一伸手將唐醉晚攬到腋下摟住,「阿昕,咱們去找羅傲。若沒捅出大漏子,希望晚上能跟唐遠秋一起喝酒。」

唐昕略一猶豫,展顏一笑,飛身而起,脆生生道:「好,我作陪!希望晚上能一起喝酒。」

唐醉晚努力擡起頭,看著撲面而來的風,微笑道:「能不能也算醉晚一個呢?」

「醉晚姑娘,你這名字聽著就不像能喝的樣子啊。」

「南宮公子,你看起來也不像天上的星星呢。」

與來時不同,回去的路上南宮星和唐昕都全力施展,如果不是為了找齊不讓唐昕落下在後面,南宮星還能更快。

只用了約莫一半時間,他們一行三人就回到了前山。

這次,稍作打探,他們就問出了唐遠秋的位置。

就在二公子武平所住院落的門外。

南宮星讓唐昕去通知四大劍奴與霍瑤瑤過來,讓唐醉晚設法去找唐炫,自己則先往那邊全力趕去。

等他一到,就發現唐醉晚找不到唐炫。

因為唐炫已經在此。

不止唐炫在此,唐遠明與唐遠圖,也都已到了。

在這些唐門高手對面,站著一排神情緊綳的公門高手。

而在兩排人當中的空地中央,矗立著一個肩寬體闊,身材高大,樣貌頗為清俊,但身上打扮卻頗不修邊幅的中年男人。

從手上拎的那一口袋碎石,不難猜出,這便是唐遠秋。

他的身邊,已經倒下了十幾名衙役。

羅傲遠遠站在門內,捂著額角一處垂血傷口,神情冷漠。

一排強弓勁弩,就在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