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兄弟(1 / 2)

竊玉 snow_xefd(雪凡) 5509 字 2021-01-03

根本不必走近,南宮星就能感受到緊綳的氣氛,早已一觸即發。

但唐遠秋泰然自若,不緊不慢從口袋里摸出一枚小石子,夾在指間輕輕一晃,沈聲道:「就只有這些人了麽?羅捕頭。」

他的嗓音略帶沙啞,但渾厚有力,仿佛在寬闊的胸膛中產生了回響。

羅傲拿出一塊手帕,緩緩擦去額上的血,不緊不慢道:「唐門這是要公然造反麽?」

唐遠明與唐遠圖的臉色,頓時變得非常難看。

唐遠秋大笑三聲,譏誚道:「你不必拿唐家來壓我,我唐遠秋素來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想定我一個謀逆,也要看你羅捕頭算不算是皇親國戚。」

他雙目一瞪,喝道:「無關人等,不想受傷的都給我退開!我今日只要這姓羅的給個交代,旁人不論!」

羅傲依舊是平緩無波的語調,只有唇角顯出幾分冷冽,「我受鎮南王府請托,統管此案,你對我不滿,便是對王府不滿。王府為朝廷鎮守西南,你對王府不滿,自然就是對朝廷不滿。江湖草莽對朝廷不滿者,其罪當誅。」

最後一字擲地有聲,牆上那些弓弩登時拉滿,緊弦之聲綿延一線。

「我家丫鬟臉上那每人一刀,就是你統管此案的手段?」唐遠秋面色不變,右臂一掃,電光火石般動了一下。

那些差役只覺眼前一花,嗤嗤風聲撲面而來,嘣嘣哢哢一串脆響,所有弓弦皆被打斷,所有弩身都被打裂。

幾支弩箭飛射而出,也都在半途被石子打落。

這一手暗器功夫返朴歸真,揮灑間無跡可尋,南宮星看在眼里,心道即便是大搜魂手,全部接下也並非易事。

當年唐遠秋與他娘還能算是不相上下,十五、六年過去,兩人的武功,怕是已不可相提並論了。

羅傲不退反進,上前一步,氣定神閑朗聲道:「如今文曲已確定就在唐家堡,他與其黨羽皆擅易容改扮,不出此下策,難道要讓四位公子步世子後塵麽?」

唐遠秋怒道:「你出了這狗屁的下策,難道就抓出七星門的人了?」

羅傲微擡下巴,冷冷道:「當然,如今已有兩個易容疑犯被收押,所用易容術配合著秘制肉膠,黏在臉上的皮不劃一刀根本看不出來。唐遠秋,你還有何指教?」

這一下大出南宮星意料。

唐遠秋也顯得頗為錯愕,奇道:「當真?」

羅傲負手而立,朗聲道:「我身為此案督辦,難道還要信口雌黃?唐遠秋,你若不信,找二公子要份手諭,我自然請你看個清楚明白。你若在此糾纏不休,莫怪我將你就地法辦。」

唐遠明輕嘆口氣,上前作個長揖,啞聲道:「羅大人,家中兄長魯莽,多有冒犯,我們兄弟過後必定負荊請罪,還請萬萬海涵。」

「唐遠明,你不必急著代我道歉。」唐遠秋袍袖一拂,沈聲道,「我剛才便已說了,唐遠秋一人做事一人當。你緝拿凶犯對,但傷及我家如此多的無辜下人,就該給個說法!」

羅傲面無表情,冷冷道:「一些奴籍賤民,賣身於此的價錢也超不過五兩銀子,為辦案略有犧牲,要什麽說法?二公子恩准無嫌疑者每人賠付十兩,倘若有心,自贖都也夠了,一刀換來不必一輩子在此做牛做馬,任人欺淩,很不值麽?亦或是,你有什麽更好的法子?」

唐遠秋怒目而視,道:「這一刀如此狠毒,破相極重,縱然自贖,又有什麽好日子可過?」

羅傲不屑道:「你不妨下去問問,你家哪個丫鬟對十兩銀子賠償還覺不滿的,叫她過來找我,我為她安排將來的出路。這世上有的是老實巴交的庄稼漢討不到老婆,只要她不嫌日子辛苦,我包她有男人可嫁。」

他斜目一瞥,神情鄙夷,「你暴跳如雷,不過是因為她們是你家的私產,一刀破相,令你面上無光罷了。所謂正道名門,不過如此。」

南宮星在心中嘆了口氣,來時的涌動熱血,透底而涼。

即便羅傲的話有幾分強詞奪理,但他至少有一點說得沒錯。

對這些賣身為奴的苦命人來說,十兩銀子,換破相一刀,是很難拒絕的交易。更不要說,還有協力查案的大義在上,名正言順。

但唐遠秋仍不肯善罷甘休。

他冷笑一聲,道:「羅捕頭,你查遍了我家的下人,那你自己呢?這種證明清白的法子,你不來做個表率麽?我怎麽知道,你就是羅傲,不是七星門文曲的心腹部下?或者,正是文曲本人?」

南宮星屏息凝神,只等著羅傲答復。

若文曲已經身份敗露,羅傲必然會拿來證明自己清白。

可答案讓他很失望。

羅傲只是道:「若人人皆受懷疑,便要人人挨上一刀麽?」

看來,文曲還沒找到。

南宮星略一沈吟,心中又生疑竇。

是沒找到,還是……另有隱情?

可已經到了嫌疑人的臉都被削掉一半,無關人等均要挨上一刀的程度,哪里還有辦法藏住易容者的身份?

難道文曲其實一早就以真面目進了唐門?

他正自思忖,唐遠秋已緩緩道:「人人挨上一刀當然不必,那也非我所願。但我現在懷疑你,你是不是該給個交代?」

羅傲不屑一笑,道:「如此說來,若我懷疑你呢?此次辦案唐門之中只有你反應最大,一來便傷了十余名官差,且你多年不在唐門任職,只是有任務的時候才幫忙出手,說你有嫌疑,不是理所當然麽?」

「好,你懷疑我,我便給你個交代。」唐遠秋大笑一聲,足尖一挑,已將地上一個衙役腰刀勾起半空。

他出手一抓,反揮回來,眨眼間血花四濺,那張頗清俊的臉上,登時便多了一道皮肉外翻的猙獰血口。

當即,驚聲四起。

羅傲一直波瀾不驚的神情,也終於起了變化。

「到你給我這個交代了。」唐遠秋將染血腰刀往地上一丟,臉上的血也不去擦,一雙怒火熊熊的眸子,只死死盯著羅傲的眼。

「你要的是個交代麽?」羅傲冷冷問道。

唐遠秋面上殺氣四溢,沈聲道:「你給的是交代,我要的是公道。」

羅傲環視一圈,周遭唐門已有不少弟子到位,南宮星身後四大劍奴等人也已到了,江湖武人與朝廷干將,眼見便成了涇渭分明的雙方,正當中,便是楚河漢界般屹立的唐遠秋。

「好!」羅傲突然低喝一聲,反手抽出身邊一個差役佩刀,明晃晃的刀光一閃,尖頭已刺入自己面頰,「唐遠秋,這一刀並非我自認有錯,而是我敬你三分,給你你要的公道!」

他每說一字,那刀尖便劃下幾分,猩紅鮮血順著刀口汩汩流下,話說完畢,那傷也自眼角一路延到了唇畔。

他拿出手帕,擦凈刀尖,緩緩插回身邊差役刀鞘,抖開,換過一面,輕輕按住傷口止血,冷冷道:「你可滿意?」

「好,羅大人,此案你若有什麽差遣,知會一聲,唐某願意效勞。」唐遠秋冷冷回道,拂袖便走。

幾個公門高手不忿,怒目而視。

羅傲擡手攔住,漠然道:「不妨事,查案要緊,將傷了的弟兄擡進來,請唐門找人醫治。」

他轉身走出幾步,扭頭又道:「唐遠圖,外姓弟子明日開始過堂,他們要不要一刀驗身,你來堂上與我一起定奪。我只有這一張臉,應付不來第二個唐遠秋。」

這時,人群中突然傳來一道清朗聲音,「羅大人,人人臉上割一刀,能有什麽用處?易容改扮早已清查過不知幾次,你當真要將唐門與此地公差的關系,搞到水火不容麽?」

羅傲扭頭,冷冷道:「何人在此妄言?」

南宮星邁上一步,不卑不亢道:「不敢,正是區區小民。在下不才,也曾幫玉捕頭抽絲剝繭,暫且洗脫大罪。」

「但如今管事的是我,不是玉若嫣。」

「管事的是誰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辦事的不能亂了陣腳。」南宮星盯著羅傲雙眼,朗聲道,「的確,文曲和其黨羽就在唐家堡這片地方。可這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山上山下里外數千人頭,你如何才能斬盡嫌疑?」

「我不說空話,你若有法子,便說,沒有,不要浪費羅某時間。」

南宮星要的就是這個時機,他趁諸人都在,高聲道:「我有一名幫手,也通曉一些攝心迷魂的法子,與其漫無目的在全唐門的人中惹是生非,為何不拿出收繳的那些亂心燈,讓我帶著幫手,先去審審嫌疑較重被你關起來的那幾人呢?」

羅傲冷冷道:「你的幫手?」

南宮星將霍瑤瑤拉到身邊,道:「就是她,羅大人若不信她的本領,可以取些亂心燈,找位你信得過的心腹,試試便知。」

霍瑤瑤壯著膽子挺直腰桿,小聲咕噥道:「主子,我……我可還沒這麽拿本來面目在一大堆六扇門鷹爪孫眼前晃盪過呢……你別害死我喲。」

羅傲盯著霍瑤瑤看了片刻,緩緩道:「她如何能算清白?誰能擔保得起?」

南宮星微笑道:「她是否清白並無太大干系,因為她施展手段的時候,我會在旁,羅大人如果不忙,也可在旁,眾目睽睽,結果如何大家眼見為實就好。」

說話間,唐炫已悄悄離開人群,追著唐遠秋去了。

唐遠明走出兩步,附和道:「我覺得可行。南宮星是我外甥,可算是唐門自家人,他身為痴情劍的高徒,斷然不會是七星門走狗,唐門願意信他。」

唐遠圖哈哈一笑,道:「不錯,我也覺得這法子甚好,南宮,過後你和你的小娘們要是不忙,也來審審我抓的那群混賬東西,看看天道那幫龜孫,到底安的什麽心。」

唐門的態度,顯然已由兩位掌事表明。

但羅傲似乎還是沒有退讓的打算,他神情雖凝重幾分,目光卻依舊堅定如鐵。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厭惡江湖人的幫助,還是另有什麽隱情。

就在羅傲口唇微動,似乎是要出言拒絕之時,一個身影忽然飄然而至,在半空騰雲駕霧般一翻,使個漂亮輕功,穩穩落在牆頭,笑道:「怎麽的,羅傲,別人要幫忙,你一個勁兒地推三阻四,我們兄弟幾個的安危,你到底是上不上心吶?」

本以為來了斷爭執的會是二公子,不料先一步到此的,卻是五公子武烈。

他居高臨下掃了霍瑤瑤一眼,不等羅傲回應,便不忿道:「南宮星,本公子到底哪點不如你?怎麽你隨便請個幫手便是水靈靈的丫頭,你肚子里長著磁石,專吸好看姑娘不成?」

霍瑤瑤急忙縮到南宮星身後,躲開了武烈那炯炯有神的目光。

「我八歲算命,相師說我這輩子好運多,大劫多,運是桃花運,劫也是桃花劫,合該我為了心儀姑娘四處奔波,為她們兩肋插刀。」南宮星聽他有相助之意,口氣也柔軟許多,拱手笑道,「如此也並非都是好事,在下處處受牽絆,可不如公子這麽灑脫。」

武烈大笑三聲,道:「少來這套,隨你送多少高帽,我也不會服氣的。要不是我身份在這兒,不方便行走江湖,一定比你更能招蜂引蝶。」

南宮星忍不住笑道:「公子莫非覺得招蜂引蝶是什麽好話?」

「話好不好,看說在什麽地方,你我都不是什麽好東西,招蜂引蝶算是求仁得仁,有何不可?」武烈跳下院牆,轉頭看向羅傲,「姓羅的,本公子覺得南宮星的餿主意馬馬虎虎還能湊合用,你怎麽說啊?」

羅傲唇角微微抽動,面頰略綳,卻不敢發作,只能拱手道:「屬下仍有擔憂。」

武烈擺擺手,「那你憂你的,我回頭去找玉若嫣,我們幾個查,你把那幫嫌疑重的都給我備好咯,本公子提人的時候要是不順,第一個便來找你。」

羅傲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卻只能低頭應道:「是。」

南宮星見狀,暗暗感慨,官場比起江湖,果然還是水深得多。難怪師父常說師公不易,比她打理如意樓要凶險艱難數倍不止。南宮星那時當然不信,如今,才隱隱有了點感觸。

武烈臉上神情才剛露出幾分得意,羅傲又擡起頭,朗聲道:「此事干系重大,還請五公子容許,屬下要先向二公子稟告一聲,方能定奪。」

「拿二哥壓我麽?」武烈面上一寒,一股逼人氣勢從神情中透出,「羅傲,你來了這兒之後,越發沒大沒小了啊。」

羅傲仍道:「若是不先稟告二公子,越權允諾,才是沒大沒小。」

武烈忽而擡手,啪的一聲脆響,在羅傲沒受傷的那邊臉頰打了一記耳光。

此時圍觀人群比方才只多不少,見此情景,驚愕抽氣聲此起彼伏。

羅傲的臉被抽得扭開,斜看著旁邊,滿眼愕然。

武烈甩了甩手,笑道:「連這個一起稟告二哥吧,看看他最後如何定奪。」

南宮星大惑不解,完全不懂為何會有此一出。羅傲即使是初出茅廬的楞頭青,這種下馬威,也更像是純粹的生事挑釁。

羅傲緩緩將頭擺正,雙唇緊抿對武烈欠身行禮,一言不發,轉身大步離去。

武烈目光一掃那些兵卒衙役,冷冷道:「怎麽,你們在這里刀槍棍棒舉著,是要為你們羅捕頭討個公道麽?」

那幫官差急忙將手中兵器收起,紛紛口稱不敢,單膝跪地不再擡頭。

「哼,總算耳根清靜了。」武烈轉身站到門前,不屑道,「這種人,臉上動刀子不覺得疼,撕了他面子才知道痛。看他能不能記住這個教訓,再下令給人臉上動刀的時候,能記起本公子這一巴掌。」

原來他也是來替挨了刀的下人們出氣的麽?

唐遠明一抱拳,疲倦道:「公子費心,唐門上下感激不盡。」

這場風波看似就此消於無形,但南宮星總覺得,羅傲此舉背後,必定還有什麽深意。

到了此時,還能被揪出來的易容下人,恐怕並不能帶來什麽突破性的進展。比起那個,他更在意被削掉半張臉頰的那四個丫鬟。

先前他一直覺得,紫蘇、紫萍、蘇木和蘇葉這四個之中,必定就有文曲冒用的那個身份。

可若是這四人都被削掉了半張臉,那如何精妙的易容術,恐怕也再難掩飾本來面目。

那文曲究竟去了哪兒?還是說,中間已經悄悄掉包,將被頂替的丫鬟換了進去,替罪魁禍首受了這削面酷刑?

諸多疑雲在眼前,南宮星也顧不得那麽多,看人群將散,命四大劍奴護送唐昕和霍瑤瑤回房,自己則在旁垂手而立,靜等著武烈與唐門兩位掌事說完。

「怎麽,南宮星,你還有事?」目送兩位掌事離去後,武烈看向南宮星,眸中精光閃動,笑道,「我可想不出,你我之間,還有什麽私事好談。」

南宮星拱手道:「在下實在不知,何時與小公子結了私怨。」

「哈,」武烈譏誚道,「你裝傻的本事,和我幾位哥哥快有的拼。我看中的女人,是你的,這還不夠麽?要麽你今天讓雍素錦來伺候本公子一夜,此後本公子與你把酒言歡,不在話下。」

南宮星微微一笑,道:「小公子此言,倒像是想試試在下的功夫啊。」

「怎麽,你還敢對本公子出手不成?」武烈口中說著,忽的一聲,右拳已向著南宮星面門打來。

「好大的江湖氣,你當真是王府公子?」南宮星皺眉反問,擡掌一撥,靠情絲纏綿手將這拳帶偏消解。

「要不你問問我老子?」武烈哈哈大笑,被格開的手臂猛然運力一震,跟著雙足騰空而起,向著南宮星就連踢數腳。

斗嘴無益,南宮星仍用情絲纏綿手化解,腳下踩著步法騰挪後退。

可武烈的功夫的確有些紮手,雖然一看就是慣使兵刃的,此刻赤手空拳一樣打得虎虎生風,勢大力沈。

情絲纏綿手精妙有余力道不足,變招數次之後,南宮星不得不聚精會神,轉為大搜魂手對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