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2 / 2)

我走進孫東的小屋,脫了鞋坐在榻榻米上,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披頭散發面對牆角坐著,正在扣系身上的內衣,她回頭看我一眼,卻嚇了我一跳,這個人的臉型很好,寬腦門尖下頦,精致的五官,可是臉上的色彩濃極了,額頭泛亮亮的油光,嘴唇塗得紅艷艷的,像剛吃了死人。

孫東若無其事地笑笑,給我倆點了煙,在煙灰缸里敲敲。

「儂曉得徐晶出啥事體了?」我單刀直入地問。

「啊?」孫東詫異地瞪大了眼睛,「徐晶?老天爺哎,我快有一年沒見過伊,儂問我?」

我看他不像騙我的樣子,收回了目光,呆呆地看著手指間的青煙妖嬈上升。

孫東看我神色凝重,不敢多問,靜靜地陪著我吸煙。

「我走了!」我把煙頭往煙灰缸里一按,站起身,孫東送我到門口。

「兄弟,」他碰碰我胳膊肘,「送儂一句話,不管儂和徐晶之間感情如何,之,不要拿男女之間的事體太當真,真的。」孫東意味深長地沖我點點頭,看我的眼睛。

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只好擺擺手,獨自騎車走了。

我百無聊賴地在馬路上騎著,沒有目的地,漸漸地,順著漕溪北路穿過了徐匯。再往前騎了一段,停在了父母樓下。

我鎖了車,想了想,抬頭看看藍天白雲里的樓頂,抬腿進了樓門。

「軍軍!是儂啊!」老媽給我開門,大驚小怪地叫嚷起來。

老爸聞聽,立刻從書房里走了出來,「小子……,」老爸親昵地拍了拍我的頭,「總算回來看看啦!」

「啥辰光回來的?乘火車吃力伐?飯吃過沒有?」老媽眼圈紅紅地拖著我的,愛惜地摸著我的胳膊,「唉,瘦了介許多,作孽作孽……,都是儂不好!」媽回頭惡狠狠地瞪著老爸,老爸張了張嘴,無奈地笑了笑。

「嘿嘿,姆媽,關爸爸什麽事?」我不禁覺得好笑,媽媽的惱怒沒來由。

我剛在沙發上坐下,一身雪白的宋嵐像陣風一樣從客廳後面的牆角飄出來。

「軍軍!你回來啦!」宋嵐上身一件朴素的白色長袖套頭衫,下身白色牛仔裙,腳上仍像以前那樣穿著白色運動襪,皮拖鞋是老媽買給我的,她先穿了。

「嗯?嵐嵐?好久不見你了,最近忙乎什麽呢?」我強打著精神同宋嵐打招,肚子里,餓了兩頓的腸胃在「咕咕」叫喚。

宋嵐在我邊上的沙發上坐下,探過身來,神秘兮兮地看著我的眼睛說:「告你呀,我畢業了。」說完了喜孜孜地看著我。

「畢業?才五月份就畢業了?是給開除了吧?嘿嘿嘿嘿……」我故意不懷好地奸笑著,惡作劇地看著宋嵐的臉漲得通紅。

「軍軍!」老媽低聲喝道,「不許和嵐嵐開玩笑,人家好心好意告訴你,你是干什麽?!欺負她嗎?——嵐嵐別理他,軍軍經常瘋瘋癲癲的。」

「嗯,我知道,黃媽媽,」宋嵐噘著紅紅的小嘴,不滿地瞥我一眼,「軍軍在妒嫉我,妒嫉我要考公務員。」

「什什什……什麽!考公務員?考上海市政府的公務員?」我腦子像給人打一棍,宋嵐要考上海的公務員,憑她的大學成績十拿九穩,那豈不是意味著她在這里落戶啦!?

「是啊,嵐嵐要考公務員啦,」老媽歡快地說,「所以現在就住在你的房間,好靜心復習讀書,九月初要考試的。」

我望一眼老爸,他老人家只是微微頜首,靠在沙發上專注地享受那支「雲」。

在父母家吃了晚飯,我心神不定地坐了一會兒,宋嵐一直陪在旁邊看電視,始終沒有機會向父母打聽關於徐晶的事情。

夜里十點半,我慢慢打開自己家的大門,我等待著徐晶「嘿!」一聲從房門快活地跳出來,摟住我的脖子,掛在我身上晃悠,告訴我她沒有走,只是去樓給我買包煙,但是,沒有,徐晶沒有像以前那樣跳出來,誰也沒有跳出來。

我躺在床上,思緒茫然,兩眼瞪著天花板,遠處燈光映像的樹影在那起舞,的心是靜止的,沒有徐晶,我的血都結成了冰,在血管里「卡卡」作響。

我起身下床,開了兩間屋子的燈,我來回走著,看著,摸著,房間里到處都徐晶的影子,床上、窗台上、桌子上、地毯上,徐晶買的電飯煲仍站在廚房桌,旁邊也是她買的微波爐,我拉開冰箱門,哦,里面還有徐晶留下的剩菜,裝幾只塑料盒里,我打開看了看,一只盒里是炒卷心菜,吃了大半,另一只盒里肉片炒雞蛋,還留著多半盒,這是徐晶最喜歡在早上吃的,其它還有一些蔬菜麽的。

這些是徐晶炒的菜,幾天前是熱的,現在是涼的。

我手指哆嗦著,把食盒小心翼翼地放進冷凍室里,關好冰箱門,揉了揉眼,回到小房間里,坐在沙發上,點燃一枝煙,靜靜地吸,眼淚止不住地流。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從早上八點鍾開始,一遍遍地撥打徐晶家里的電話,直中午十二點,我的手指都木了,仍然沒有人接聽。

突然,「嘟嚕嚕嚕……」我旅行包里的手提電話響了起來。

是誰?誰打來電話?是徐晶嗎?

我的心狂跳起來,跌跌撞撞地奔過去,拉開拉鎖找到手機,是個眼熟的號,我按了通話鍵。

「誰呀?」我拚命壓制住心跳,平靜地問。

「黃軍,是我呀。」是姜敏。

「哦,是你,」我的心落了下來,「你怎麽樣啦?快生了?」

「呣,下個禮拜三,現在肚子里己經有點動靜了,我准備等會兒就去醫院,告訴你一下。」

「去哪家醫院生啊?」

「一婦嬰,你來看看我吧,我生了以後你抽空回來看看孩子。」

「好,我一定回來。」

「一定?」

「一定。」

「好,我和孩子等你回來。」

該走了,沒有徐晶的小窩,我留戀什麽?

我最後在屋里走了一圈,關上窗戶,興許能把徐晶的氣息保留得久一些。我衣袋里掏出從銅陵帶回來的五千塊錢,放在五斗櫥里,這是兩個月以來,銅陵院的津貼和上海給我的工資,如果徐晶回來,要用錢的話,她知道平常我倆放的位置。

我把衣櫥、立櫃的鑰匙丟在飯桌上,她進屋的時候一眼就能看見。

我坐上了回銅陵的長途車,車輪滾滾,上海漸漸在我身後遠去。風在車窗外呼嘯,我的心又冷又痛,我聽見它正在「嗶叭」聲中碎成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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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莉正在看電視,我推開宿舍大門的時候。

「哦喲!儂今朝回來得蠻早的麽!」

她的聲音有點酸溜溜的味道,她扶著門框,看著我在屋里一言不發地脫去外長褲,換上拖鞋和睡衣。

「哪能啊?被女朋友趕回來啦?」

「不要亂講話,」我低低地咆哮。

她一愣,「切!」露出一臉不屑,「神經病!儂當儂是啥人啊?問儂一句火介大,有啥了不起的!」

「有啥了不起?我今朝讓儂曉得有啥了不起!」我一步一步朝蘇莉逼近。

「儂……儂作啥!」蘇莉臉一下子嚇得發白,身子縮成一團慢慢向後退去。

我一個箭步過去想抓住她,蘇莉小小的身子靈巧地一閃,躲開了,她轉身就自己住的房間跑,一邊嘴里尖叫:「儂不要過來!」

蘇莉穿著拖鞋跑不快,幾步就被我趕上。我從她身後一把抱起她,她兩腳在空里亂踢亂蹬,拖鞋飛得老遠。

我胳膊一使勁、腰一擰,把蘇莉扔到床上,「咕咚!」她的身體在床墊上彈彈,蘇莉坐起身,盤腿坐在床上,雙臂抱在胸前,驚恐萬狀地望著我。

「你!」我右手手指點點她的胸口,「你給我小心點!管好自己的嘴!」

我頓了頓,還想說點什麽,終於沒有說出來,不覺有點胸悶,便「哼!」了聲,轉身走回自己房間里,胡亂整理了一下,和衣躺到床上睡了。

徐晶仍然沒有消息,我的手機天天開著,可是她始終沒有來過電話。

我下班回來,拖著沉重的腳步爬上樓梯,打開房門倒在沙發里,呆呆地望著上的手提電話發愣。我又撥通了蕪湖,仍沒有人接聽,只有接通號音寂寞地響。

「皖省一去深似海,不知何處是徐家。」

我無可奈何地在心里反覆念叨這兩句,沒精打采地點上煙抽起來。蘇莉在隔房間里把電視伴音開得震天響,也不知道她吃的哪門子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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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里的工作驟然增多了,因為連日陰雨不停,銅陵的大街小巷處處積水,濘一片,摔跤跌傷的病人絡繹不絕,科里臨時調配人手,把我放在急診室里加力量,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把這些在泥坑里摔得骨斷筋折,疼得呲牙裂嘴的病人不停地往病房里送。

等到男女病房都住不下了,我就回到病房里,幫著同事們流水線一般地開手,上午和下午連續地開刀,經濟能力好些的給他們換個人工股骨頭,家里窮的做個鋼板內固定,忙碌幾天,病房變成了石膏的世界,然後把這些病人轉到小院和衛生院去養傷口,空出來的病床再接待下一批的病人。

連接不停的工作使我暫時放下了徐晶,但也消耗了我大量精力,手術時神經度緊張,做完手術後,我立刻像只泄了氣的皮球,等工務員推著病人的輪床走去,我一步一步挨到手術室外面的休息室,癱在沙發上,摘下口罩,護士給我同事點上一枝煙,這時,徐晶的面龐重又浮現在我眼前。

四個星期,我連著四個星期沒有回上海,每周五天、隔天一刀的工作讓我回宿舍倒頭就睡,星期六和星期天的休息我都是獨自一人躺在床上,蘇莉和我那激烈沖突過後,倒也相安無事,每天照常一同上下班,一起在食堂吃飯,回到舍里,我疲倦得沒有性慾找她,她也不主動過來。

徐晶的線索終於完全斷了。

每到星期六休息的時候,我總是試著給徐晶家里撥電話,這是唯一掌握在我中的線索,可是在六月下旬,我最後一次按了那個號碼,話筒里傳來的是空號,她家連電話號碼都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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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一號,銅陵的夏夜酷熱難當,又輪到我和蘇莉在病房里值班。急診室終忙完了,我又回到病房開始從容不迫的節奏。

回到辦公室值班前,我去街上理發鋪里剃了個光頭,黨的生日也是我的生,這是個不同凡響的日子。

前年今天,我搬出了周芹的家,結束了我和我這一生中第一個女人的共同生;

去年今天,我滿了試用期,有了一個穩定的職位,中華人民共和國收回了香以示對我的祝福;

今年今天,我打算娶她為妻的那個女人,像清晨的露水消散在陽光下,她在眼皮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個我沒有打算娶她的女人為她自己生了個女兒,我的生日滿月,這樣特殊的時刻,難道不值得以泛著青光的頭皮慶祝一下嗎?

我提著一瓶茅台走進護士站,另一只手里是用油紙包著的燒雞,還有豬大。

蘇莉駭然地望著我的腦袋:「儂吃錯了葯啦?好好的頭發剃了個乾凈,僧不道不道的,什麽樣子?」

「這有什麽奇怪的?」我滿意地摸了摸頭頂,頭發碴「唰唰」地紮著手心,二十七年前的今天,我就是光著腦袋來到這個世界上,今天我不過是又從光頭始,」我扯開茅台酒瓶的封口,滿滿地往自己的茶缸里倒了一杯。**********************************

致海岸線弟兄們的話:我不日之內,將會將以前的段落分次在海岸線貼出合,以饗讀者,多謝大家的關心,在此多謝給我發來消息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