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2 / 2)

「喔喲……囡囡啊!儂當心點呀……」葉老太太跑上前,擋住暴躁的女兒,儂骨頭斷脫咧……姆媽痛在心里呀!」老人可憐巴巴地勸說著,老淚縱橫。

「我要出院!我簽字!」小女孩不屈不撓,視死如歸般的壯烈。

「葉小姐,」我故作大方地一攤手,「責任書不是儂來簽字的,要兩位直系屬的簽字才有效,儂就識識相相地住一段時間,等骨痂形成了,自然就放你出……」

「儂瞎講!啥個親屬簽字!」她氣得漲紅了臉,嘴唇哆嗦著說,「我要投訴,要告儂!」

我看著她的面龐在激憤中泛出桃紅,覺得分外有趣,低下頭搓了搓手:「啊……儂要告我?那麽……請儂的律師和我談吧。」

我向立在一旁哭笑不得的葉老先生點了點頭,然後一本正經地朝年輕的女病招招手說:「拜拜,等儂出院後,我們法庭上見哦……」

我在滿屋哄笑聲中走出病房,回到自己辦公室里坐下,回味著剛才的一幕,自嘆氣:現在的病人難搞啊!在動盪多變的社會環境中,他們已習慣於從最天的話語中,嗅出陰謀的氣息。

門板被人叩了叩,手柄輕輕一轉,一個瘦削的身影閃了進來。

「王兵!?」我驚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儂哪能來啦?坐坐,喝水。」

我手忙腳亂地拉過椅子讓他坐下,倒了一杯水給他,他接過去,一仰脖倒進里,我趕緊又倒滿一杯。

我坐在他對面,仔細端詳我的師兄。

才幾個月不見,他瘦得不成樣子,腮幫子刮得鐵青,但臉頰凹進去,顴骨高突出,眼睛通紅,布滿了血絲,幾道皺紋已經爬上光潔的額頭。

他佝僂著身子,一手扶著桌沿「嘿嘿」直笑:「怎麽啦?西裝筆挺的認不出了,是不是?」他的聲音還是以前的謙和氣。

「呵呵呵!」我笑了,「你穿上三件頭西裝蠻像生意人,怎麽樣?羅氏辛不苦?」

「唉……」他長長地嘆了口氣,「一言難盡哪……」身子往後重重一靠,頭落在胸前,沉默不語。

「葯品生意不好做?」我試探著問,把杯子往前推了推。

「哪里都要錢,院長要、黨委書記要,葯械科長也要,連我最尊敬的啟蒙老任也伸手要一份!」他忿忿地端起桌上的水邊喝邊說,激憤的手指微微顫抖,錢!錢!都是為了錢!」他嗆了一口水,猛烈地咳了起來,「咳!咳!咳!」

我輕撫他的後背,安慰他:「算啦算啦,看開點吧!天下誰人不愛錢?何況鮑?」

「不是他,我是說方院長!」他苦笑著搖搖頭,「當年要是為了錢,我!我他媽的遠走高飛了!我托福考了滿分,gre是一千九啊!要不是他勸我留,說什麽『回饋社會,救死扶傷』,我現在早在伯克萊了!可是……」王兵越激動起來,「可是今天他當著我面,張嘴就要百分之十!銷售公司轉手批發價百分之十啊!比羅氏把葯運到中國的到岸價還多!」

王兵氣呼呼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放,長出一口氣:「唉……!以前做臨床醫生時候多單純呀,哪里知道這些?現在呢?你看看。」他兩臂平伸,給我看他的身上下,「我自己都聞得出渾身銅臭!」

「既不願意跟他們同流合污,那你……何苦去干這行?」我指指他放在腳下公文包,「眼不見心不煩,總可以吧?」

「我倒是可以,可是家里呢?房子的貸款要供,父母要養,還有老婆,哪樣要錢?要是明年老婆肚子一大,又是錢……,早知如此,悔不當初啊!」他點一支「大紅鷹」,頭靠在椅子背上,閉上眼,靜靜地吸。

我無語地看著他,全套的名牌無法掩飾滿身的疲憊,曾經英姿颯爽的青年,生活的重擔壓得像個小老頭兒。我把派克鋼筆在手指間顛來倒去,一面細細品著他最後那句「悔不當初」……

聽程師父講,曾經有一個姓許的高年級學姐追了王兵多年,以師父的比喻,「鮮花插牛糞」的一對,不過,在程「公子」的眼中,鄙大學的後進男性均屬動物排泄物的層次,對此,我深不以為然。

終於,在一個狂風驟雨的夜晚,學姐以某種不可告人的手段,獵取了師兄的芳心」。

後來,許學姐隨家人出國定居,臨行前兩人山盟海誓了什麽,誰也不知道,正,以師父的評價,後來有兩個月的時間,王兵活得先是像一只「癩皮狗」,不知出於什麽原因,他一夜之間變成了一條「慕洋狗」,沒日沒夜地啃英語、夜校,眼看兩關考試通過,貼著美國郵票的錄取通知書都寄來了,忽然,一切旗息鼓,王兵從「慕洋狗」又變回了牛糞,而且是一灘鎮定自若的牛糞。

想起這些,我不禁搖了搖頭,輕輕地嘆息一聲……

我留王兵在辦公室里吃午飯,托工友去買了兩份盒飯,兩人趴在桌上吃著,說笑笑,渾然忘卻了適才的煩惱。

送走了師兄,我關上房門,放下百頁窗,坐在幽靜的昏暗中,蹺著兩郎腿,間一縷香煙繚繞,在空中盤旋出婀娜多姿的線條。

「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全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斗爭……」

門外,不知誰在低吟《國際歌》,我跟著耳熟能詳的曲調輕輕哼唱。

「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我們要奪回勞動的果實,讓思想沖破牢籠,快把那爐火燒得通紅,趁熱打鐵才能成功,最可恨那毒蛇猛獸,吃盡了我們的血肉,……這是最後的斗爭,團結起來到明天……」

我笑了,鮑狄埃在一百年前就告訴過人們,可是誰也沒有用心記住,因為這真理太平常了,平常到像「貓會捉老鼠」一樣司空見慣,而人們寧願相信「全全意……」之類的鬼話,盼望著比爹娘還親的「救星」搭救,一旦希望落空,立刻投入教主的懷抱。

在黑暗的角落里,我放聲大笑,全身亂抖,直到笑出眼淚,余生而何幸,身刀俎,視人若魚肉,豈不知,我亦為他人刀俎之魚肉。

下班前,老媽打電話來,命令我必須回家吃晚飯,我欣然應允,騎著自行車駛而去。

宋嵐驚喜地望著我捧到她面前的一大束紅玫瑰,高興得兩手亂舞,不知往哪放才好。

「嵐嵐,給,」我讓她把花束抱在懷里,「祝你順利地完成考試,也祝你達志願。」

老媽在一旁看著,笑眯眯地提醒:「嵐嵐,還不拿到你房間里去?軍軍,」拍拍我的肩膀,「去,陪嵐嵐聊聊天,一會兒你爸爸回來就吃飯。」

宋嵐把花插在書桌上的花瓶里,低頭坐在床沿上,含笑不語,我發現她左手上戴著一只翠綠的玉鐲,有些眼熟。

「嵐嵐,那是我媽給你的?」

「啊,前兩天你媽給我戴上的,大概花了不少錢。」她小心地撫摸著玉鐲光的表面。

「錢?那不是買的,是我奶奶給我媽的傳家寶,有好幾代了。」

「真的呀!喲,那我……」嵐嵐握住手鐲,作勢護住,欲褪又止。

「你戴得挺好看,襯托著手腕很白,很小巧,」我微笑著說,望著宋嵐的眼,「戴著吧,本來就該是你的……」

她紅了臉,咬著嘴唇淺笑,不好意思地來回搖晃著身體。

我剛要再說點什麽,大門一響,老爸回來了。

「喲!小子,你總算想起回家來啦?還認得門不?」老爸有點不高興,瞪了一眼,氣鼓鼓地往沙發上一坐,從懷里掏出煙盒,抽了支煙叼在嘴上,在身上索著找火。

宋嵐飛快地走上前去,拿過茶幾上的火機,打著了火湊到老爸眼前:「爸,給……」

「嗯,好好……」老爸接上了火,深吸了一口煙,瞟我一眼:「哼!還是閨好,你也就會偷我煙抽……」

宋嵐抿住嘴樂,不敢多說話。

我一臉無辜地望望嵐嵐,聳聳肩,她朝我搖搖頭,示意我別回嘴。

「爸爸,我跟你商量件事情,」我往前靠了靠,「你看嵐嵐也考完了,估計上海也定了,我想……」我看一眼宋嵐,她臉上飛紅,低頭看著自己腳尖,我想把老房子賣了,貼點錢再貸款換個大一點的房子,這樣的話以後就不用再騰了……」

「哦?」老爸透過煙霧審視著我,「你還得起房貸?別到時候搞得不三不四,下不了台。」

「啥?!軍軍,你想買房子啦?」老媽在廚房聽到了風聲,興沖沖地跑了進,「喔喲,儂總算做大人事體咧,」她看看宋嵐,「嵐嵐,你們商量好啦?買哪里呀?」

宋嵐張了張嘴,不知所措地看著我,我連忙搶過話頭:「就在老房子旁邊,個樓盤叫嘉庭豪園,正在開售第二期,我算過了,一百二、三十平方米的話,十萬出頭,還貸壓力不大。」

「好的呀,快點買,省得夜長夢多,」老媽快人快語,「哎,老黃,儂去打打聽,好便宜點伐?」

「呣,行,我先去問問,看看優惠到什麽程度,你,」老爸對著我說,「先交訂金,看情況再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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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晚飯,仍是宋嵐送我下樓。

我和她順著林蔭道踱著步,小聲地對她說:「嵐嵐,剛才我沒跟你商量,就和我父母說了房子的事,你別怪我。」

她釋然地笑了笑:「怪你干什麽?反正我對上海還不太熟,你決定了也行,還真沒主意呢,嘻嘻!」

「嵐嵐,」我停下腳步,「這一、兩年我對你挺冷的,別恨我,因為你還年,我不想在你還沒有成熟懂事的時候干擾你,我願意讓你自己決定自己未來,不是由家里替你包辦。」

「真的?」她愣愣地在樹影里看著我,委屈地噘起小嘴,「那你為啥不跟我明白?我還以為,你心里早有人了呢……」

「早跟你說明白?你才多大呀?今年才二十三,兩年前的你能明白嗎?」我了笑,「說實話,那時候我還不太明白呢!」

「哼!你看不起人,你……把我當小孩兒……」宋嵐不滿地嘟囔著,低頭使地絞著手指,我和她站在路旁,無言相對,一陣秋風吹過,掃起片片落葉。

「上樓去吧,刮風了,上海的秋天比青島涼,小心感冒,」我看看她身上單的白裙,輕輕推了推她,「快走吧,明天下午我還要去專家門診,不送你飛機。」

「不要緊,媽媽會送我去。」她小聲說,仍舊站在原地不動。

媽媽?我心里一震,有人也說過同樣的話。

「好,去住幾天,早點回來,大不了國慶節的時候,我再陪你去看望爸爸媽。」我笑著,重復著去年今日說過的話,心如刀絞。

「哎,那就說定了,」宋嵐抬起臉歡快地笑,「我上去啦,小心騎車。」說,她一跳一蹦地跑進了大門,幾步跳上了大樓門口的台階回身向我揮揮胳膊。

望著她的白衣白裙像一朵盛開的蓮花,在夜色的池塘里起舞,我惆悵地嘆了氣,沉重地騎上車子,沿著馬路向西駛去……

回到家我坐在沙發里,眼前不時閃現著宋嵐滿含羞澀的眼睛和清純的神情,想起她來上海讀大學的第一天,一個人拖著笨重的旅行包,汗流浹背地爬上老子四樓,一條又黑又粗的麻花辮子掛在背後,一副傻乎乎的黃毛丫頭模樣。

我還記得,那天家里剛開過午飯,老媽只好用剩飯炒了一大碗蛋炒飯,她趴桌子上,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飯,一面「吭吃吭吃」地直說「好吃,好吃」,面骨碌碌地轉動著好奇的兩眼打量我。

回憶起這些,我不禁會心一笑,事隔經年,現在想起來,就像發生在昨天。

視線一轉,投向寫字桌上的筆筒,那是去年徐晶回蕪湖買來的,用整塊黃山雕刻而成,粗糙起伏的表面渾然天成,筆筒一面刻著「一生」,另一面是「一」,四個字是徐晶用刀一下一下刻上去的,當時她一個不小心,刻刀劃破了左食指,殷紅的鮮血一下流了出來,沾滿了筆筒,我手忙腳亂地給她包紮傷口,晶卻毫不在意,她用指頭沾了沾血跡,送進我嘴里,我吮吸著,咸咸的,她看我,喃喃地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筆筒上的血漬已被抹去,只是「世」字的筆劃里滲進了血,再也擦不掉了,今血跡早已乾涸,顏色變成黑紅,彷佛石頭里淌出的一滴血淚。

眼淚涌了上來,我的心痛得揪成一團,曾經熱熱鬧鬧、充滿歡樂的房間里,有我一人燈下枯坐,我的晶啊,你到底去了哪里呀?你過得還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