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謀逆(1 / 2)

吳江知縣章日炌是崇禎七年甲戌科殿試金榜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作為殿試一百一十三名,能到富甲天下的吳江來做知縣,他本是歡喜的緊,卻不曾想到任之後方知,這天上的餡餅怎麽掉到了自己的頭上。

蘇州乃天下賦稅重鎮,吳江又是蘇州重縣,縣制之下富豪遍地,士人比比皆是,便是走那大街上,隨便撈一人,不是松吳富豪家人,便是江南名士,讓他臨深履薄,步步為營,不敢有絲毫大意。此刻,看著手中的堪合,更是眉頭緊皺,心中不斷權衡著,只覺連呼吸都粗了許多,有些緊張,又略有些帶文人傲氣的不屑。

堂下,鄭鳶一身黑色罩甲,腰挎腰刀正捧著茶盞不急不慢的喝著,身旁的桌幾上,端放著暗灰的纏棕帽。

「這地方刑名,怕是輪不到錦衣衛來過問吧。更何況,鄭總旗來拿人,可有駕貼?」終於在一陣劇烈的權衡後,他還是決定倒向他認為正義的一方。

「章大人,錦衣衛自無干預地方刑名之意,此來,只為羅葉氏參與謀逆一案。至於駕貼,陛下於崇禎五年曾下旨:』自後駕帖徑發錦衣衛,若就近密速拿人,不必概候科簽,以防輕泄。『大人可是覺得陛下的旨意到不了吳江?」鄭鳶卻不看他,只淡淡道,嘴里還邊吹著茶盞里的茶葉沫。

「你……」章日炌一時語塞,待要再爭辯幾句,終是不敢得罪了錦衣衛,「來人,去將羅葉氏提來!」

不多時,便有獄吏將那羅葉氏架了進來,自有兩名婆子迎了上去,細細檢查了一番,其中一人便回來稟道:「總旗,不曾受辱。」

鄭鳶點點頭,這其中緣由倒是略知。有明一代,非死刑和奸罪,女子不得收押入獄,是為保婦女清白,論理,這羅葉氏已是死罪,入了獄竟能保得清白,這一來,其弟仍在錦衣衛,若知姐姐被辱,雖救不出,但要弄死幾個獄吏卻是小菜一碟;二來,他已探知,那陸通仍對這羅葉氏戀戀不忘,給這獄中使了好些銀錢,便是要找機會得償所願,那獄吏收了別人銀子,自不便捷足先登。

「你就是羅葉氏?」鄭鳶也不理那章知縣,翹著二郎腿,散漫無比的問到,眼珠子卻咕嚕咕嚕轉著,心中著實好奇,那葉秋長得便是一幅「千嬌百媚」的模樣,其姐如何「傾國傾城」,讓他著實好奇。估摸著能讓那陸通如此惦記的,定是非同常人。只那羅葉氏此刻披頭散發,渾身滿是污垢,狼藉不堪,怎麽也看不出模樣來,讓他好是失望。

「民女便是羅葉氏。」羅葉氏在兩個婆子的攙扶下也是幾乎直不起身子來,幾乎奄奄一息的回到。

「某乃蘇州錦衣衛總旗鄭鳶,奉命勘查太湖徐鴻儒余孽謀逆一案,聽聞你有牽扯,特趕來問話,你可與那徐鴻儒余孽有牽連?」

「青天大老爺,民女冤枉!」也不知是聽到謀逆二字,還是聞得是錦衣衛前來問話,羅葉氏仿佛看到一絲希望,幾乎傾盡全力的喊冤道,喊完幾欲昏暈過去。

此刻,正對縣衙大門的「明民亭」兩側的「旌善亭」和「申明亭」里,已漸漸擠滿了里老民眾,眾人聞得有錦衣衛前來問案,甚是稀奇,便都趕將過來看熱鬧。

「哦,你有何冤情?」鄭鳶仍是不咸不淡的。

「民女伺奉夫君、公婆,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便是鄰里也難得一見,如何能識得這賊人。」羅葉氏低聲道,不知為何,隔著批發,鄭鳶總覺得她在嗤笑。

「嗯,有些道理。只這不過你一方說辭,可有人證?」

「敢問這位錦衣衛大人是在勘查謀逆,還是在問案刑名?」鄭鳶剛問完,便有一人走進來,遠遠打斷了鄭鳶的問話。

「正主來了。」鄭鳶暗道,嘴角微微扯起一絲微笑。

只見一書生昂首走進大堂,卻是一臉正氣,相貌堂堂,甚是俊朗,過來時,兩旁人眾倶自動讓出條道來,不時有人作揖相見,一時竟「陸舉人」、「陸才子」稱道個絡繹不絕。

「敢問章知縣,這吳江縣衙是市集,還是酒肆?」鄭鳶看也不看這陸大才子,只低頭盯著手中茶盞上漂浮的碧綠茶葉。

「鄭總旗這是何意?」

「若不是市集、酒肆,怎麽什麽阿貓阿狗都能隨意出入?」鄭鳶冷冷的。

「大膽!」章知縣尚未出聲,那陸通卻是呵斥道,「我乃崇禎四年舉人,吳江士子持牛耳也,這縣衙大堂本就是讀書人案牘之地,如何進不得?!倒是你,一個小小的錦衣衛總旗,卻在這大堂之上呼來喝去,你欲何為?別個怕你錦衣衛,郎朗乾坤之下,我吳江讀書人可是不怕的!」

「說得好!」、「陸才子之言,大善!」大堂之外頓時傳來一片喝彩之聲。

鄭鳶也不言語,只微微擡起頭,眼神淡淡的從堂下緩緩掃過,那幾個喝彩的士子只覺那目光陰冷,頓時後脊一陣發涼,竟再也喊不出一個字來。

「嗤。」鄭鳶不屑的一笑,又低下頭來,仍看著杯中茶葉,竟還是對陸通視而不見,口里卻道,「陸通,陸才子是吧。某家識得你。陸通,蘇州吳江士人,年三十一,崇禎四年舉人,吏部候缺。家中老母一人,一妻六妾,另兄弟三人,家有水田一千五百畝,旱地六百畝,桑田八百畝,另有綢緞鋪3間,酒肆一家,私蓄壯士不下三十人,素與復社名士陳名夏交好。不知我可說得對?」

陸通只覺心中一凜,需知錦衣衛雖耳目靈通,卻並非無的放矢,一旦對你如數家珍,必是有所圖,有所欲,這讓陸通有些發虛。

他冷冷一笑:「鄭總旗可是在恐嚇陸某?」

「陸舉人是大才子,讀書人,某家怎敢。」鄭鳶微微一笑,「今日前來,錦衣衛只為徐鴻儒謀逆一案,聽得竟有錦衣衛家眷是徐逆余黨,蘇州錦衣衛不敢不重視,不得不重視。自要查個水落石出。若真個是逆黨,當斬。便是錦衣衛自個,也要家法伺候,自有南鎮府司前來押人。只不過……」

他話語一頓,目光陰冷的四處一掃,「若其中另有隱情,有人為了別個目的將屎盆子往錦衣衛頭上扣——這就不是拿人這般簡單了。錦衣衛替天子行權,污蔑錦衣衛,便是對皇上大不敬,我錦衣衛那是要提人頭向陛下交差的。」

「鄭總旗,你此話是何意!」陸通大怒喝道,卻有些聲嘶力竭之感。

「某只就事論事,陸大才子勿用對號入座。」鄭鳶微笑著吹吹茶葉,「鄭某人聞得,舉報羅氏滅門案與徐逆有關的,正是陸大才子,又有人言,征月間這羅葉氏於圓通寺燒香還願時,曾與人發生糾葛,不知陸大才子可知曉否?」

那陸通一驚,臉色便是變了,旋即強自讓自己鎮定下來:「此事我如何得知。」

鄭鳶還是一笑:「想來也是。只不知征月里陸大才子曾去過何處,鄭某甚是好奇。今日與知縣大人續聊後,少不得要去府上叨擾。」

「你……」這陸通一直在吳江呼風喚雨,何曾被人如此咄咄逼人過,一時竟有些驚慌起來,「你查謀逆案便是,如何要問我去處。」

「這羅葉氏即參與謀逆,少不得要與同黨接觸,所以,凡與她有過糾葛的,我錦衣衛當然都要查。」此刻,即便有意維護陸通的章知縣也看出有些蹊蹺來,待要為他說上兩句話,權衡糾結半響,終沒有出聲。

這倒讓鄭鳶對其高看了幾眼,他原計劃著還要與知縣來回幾番,他也准備好了托辭,不過顯然,這知縣比他想象中要有底線,或是要聰明。

自然,心中產生疑惑的還有混雜在人群里的蕭丹。她本就是玲瓏心,如何看不出陸通的異樣,只怕這羅氏滅門案之間還有蹊蹺。

「今日問話到此,拜別章大人,過幾日再來叨擾!」鄭鳶知道這番言語已有了效果,也不再相逼,混不在意的向章知縣拱拱手,便率眾人大笑而去,便是這羅葉氏也是一並帶走了,那章知縣和陸通竟楞在原地,不敢多言語一句。

鄭鳶走後不多時,衙門里就有人快馬而去,而那陸通也是氣急敗壞的往家去,半路上,又有人悄悄離開,自有路邊乞丐、小販看在眼里。

且說那陸通,氣沖沖的回到府上,這陸家在吳江本就是大族,陸通又是陸家長子長孫,深得陸家老太爺喜愛,故府上皆稱之「小太爺」。六十余畝的陸府,在吳江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宅院。

回到內府,自有丫鬟將上好的新摘龍井呈上,陸通氣哼哼的端起茶渣,心有所慮的大大喝了一口,卻「噗」的一口吐了出來,一腳將一旁伺立的丫鬟踢翻在地,氣急敗壞的怒喝到:「你這賤婢,可是要燙死小太爺嗎?來人!來人!給我將她拖出去杖斃了!!」

門庭外,兩名家丁聞聲進來,也不詢問,將那跪地磕頭,苦苦哀求的丫鬟拖了就往外走,顯是常做此事。

「喲,小太爺今兒又是讓誰給惹惱了,在這里喊打喊殺的。」正就此時,門外嬌聲傳來一個女人聲音,卻是讓兩名家丁停了下來,聞聲便知是這陸府上唯一敢拂逆陸通的人到了。

「四夫人。」兩名家丁畢恭畢敬的。

聽得四夫人三字,陸通沒來由的便氣消了幾分。

不多時,一個身材豐腴容貌嬌媚的女子,便走了進來,但見她翹目含春含俏含媚,水遮霧繞的,媚意盪漾,小巧的嘴角微微翹起,紅唇微張,欲引人一親豐澤,這是一個從骨子里都散發著妖媚的女人,顰笑間無時不刻不在牽動著男人的神經。

「夫人來了。」這「夫人」也是陸府中除了陸通正房唯一能叫「夫人」的,其他小妾皆只呼「奶奶」。

「我正要來給你道喜來著,不曾想你在這房里發那麽大的火。」

「什麽喜?」陸通奇怪的。

「還不你那侄子,又給你由街上物色了個千嬌百媚的翹娘子。」四夫人眼神有些怪異的。

「這混賬東西!」陸通大怒,「這緊張時節,還在給我招惹是非!都要火燒眉毛了,怎還做此等有辱門風之事。」

「合著我就不是你有辱門風給搶回來的?」四夫人嗔怒道,卻是俏眉一展,別有一番風味。

「這如何能一樣。」陸通趕緊握住四夫人的手,「你可是我陸家的寶貝。」

「你少來。」這四夫人卻絲毫不給面子,徑直將手抽了出來,「那這小娘子如何處置?殺了?」

「不可,不可。」陸通連連搖頭,「此刻只怕府上隨時有人盯著。」他想了想,「你且親自前去,先安撫了她。我自有計較。」

「天不怕地不怕的吳江小太爺今兒這是怎麽了?」四夫人面色驚奇的看著陸通,「竟這般小心。」

「你有所不知。」陸通搖搖頭,「錦衣衛過來了。」

四夫人先是一驚,旋即掩嘴輕笑道:「錦衣衛又如何,強龍不壓地頭蛇。離了京的錦衣衛跟拔了毛的鳳凰有何區別。再說,萬事不還有你那大兄。」

「我已差人去請我那義兄。只此番這錦衣衛總旗,有些棘手。」陸通皺眉道。

「哦?」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陸通這話讓四夫人秀眉微微一挑,再問時已帶了幾分探究在其中,「如何棘手?」

「想我江南,文風甚濃,便是各地府衙、縣尊對那本地錦衣衛皆不假以顏色,今日我聞聽有錦衣衛前來問案,便去了那縣衙,竟發覺那章知縣忌憚莫名,不曾為我言道一句。而那錦衣衛總旗更是咄咄逼人,顯是有備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