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兵解(2 / 2)

秦檜哈哈一笑,顧盼自雄地抹了抹手上的鮮血。

程宗揚寒聲道:「我沒聽錯吧?臨川王那孫子這會兒不干了?」

易彪嘿然應了一聲。秦檜一邊洗手一邊點頭道:「可不是嘛。北府兵退了,影月宗的人也走了,這下雲家被他害慘了。」

「臨川王都不干了,雲老哥為什么還要蹚這渾水?」

「我們若是不來,這一戰主公篤定能勝嗎?」

「石頭城大營還有幾百條船,打到天黑也輸不了!」

秦檜搖搖頭,「朝中有分量的大臣都在舫上,蕭侯此戰若是敗了,王處仲只要劫持丞相在船頭一呼,石頭城水師船只再多也只能俯首聽命。」

秦檜嘆道:「這一戰我們勝得很險,也很慘。」

王處仲的飛鳧長舟、輪槳飛虎固然全軍覆沒,參戰的水師也折損高達七成。

如果不是蕭遙逸登舟血戰,慘敗可能是水師一方。

程宗揚沉著臉緊張地思索,秦檜卻詭秘地一笑,低聲道:「群虎相斗,各有死傷,家主的實力卻水漲船高。不僅易兄弟加入我方,方才屬下試探林清浦,說起家主在建康的商號,這位影月宗的高徒也頗為意動。」

這死漢奸挖起牆腳來還真賣力。程宗揚擺了擺手,「雲家的牆角不要挖。咱們和雲家在一條船,雲家的牆如果倒了,咱們也撐不久。」

秦檜正容道:「是。」

難怪易彪臉色那么難看,程宗揚道:「彪子,你就安心跟著我們兄弟吧。有老吳、老四他們,不會讓你吃虧的。」

易彪點了點頭,有些茫然地坐下來,心不在焉地抱著他的長刀。

程宗揚拍了拍他的肩,沒有再說什么。他怎么也想不到臨川王會突然退出。

到底發生什么事,讓他在幾乎摸到御座的時候忽然收手呢?

吳三桂悻悻回來:「那小子跑了!」

「墨狼?」

吳三桂咧開嘴:「跑到湖底喂魚去了!哈哈!我往那家伙腋下打了一掌!把他整排肋骨都打折了!」

程宗揚胸口一塊大石頭剛落地,忽然畫舫打出旗號,旁邊休息的士卒呼喇一聲站起身。

「怎么回事?」

那個出身星月湖的斗艦指揮官道:「侯爺命令,全軍戒備。」

眾人從飛虎主艦上殺出,正撞見這條走舸,船上士卒幾乎被墨狼殺完,只剩一條空舟,便都移了過來。雲家艦隊一參戰,徹底穩住戰局,程宗揚以為自己終於能休息一會兒,沒想到又要戒備。

「不是打完了嗎?」

程宗揚叫道:「會之!到舫上問問怎么回事!」

秦檜剛一離開,烏雲便席卷天空,接著狂風四起,浮在湖面的船只都隨著波浪搖晃起來。耳邊仿佛傳來一陣鼓聲,那鼓聲狂熱、強悍、有著脾睨眾生的雄爽與豪壯。

程宗揚心頭升起一股寒意,他停止催動丹田的氣輪,飛身闖進艙內。

整個船艙空盪盪沒有一名槳手,蕭遙逸盤膝在艙內調息。

在他身前,一團灰撲撲的物體伏在艙板上,龍牙錐筆直釘在上面。古冥隱被龍牙錐穿透背脊牢牢釘在艙內,他整具身體已經變形,像一只巨大蝙蝠嘶嘶吐著氣。

程宗揚劈頭問道:「王處仲是什么人!」

龍牙錐瑩白錐體出現一條細細血線,從古冥隱背脊一直延伸到錐頂。古冥隱被龍牙咬住,渾身精血仿佛都被吸入錐內,臉色又灰又暗。

他用似笑似哭的聲音道:「王處仲生具異相,王家懼為人知,從不宣揚。世祖暗中命術者相之,稱其有吞鳳食龍之相,將應『王與馬,共天下』之讖。世祖欲殺之,術者力阻,稱殺之必有不祥,且能救帝室於危厄者唯有其弟。世祖深思數日,乃以襄城公主下嫁。」

程宗揚咬牙道:「你不會告訴我,他是妖精轉世吧?」

古冥隱喉中發出「呵呵」的怪叫:「拔掉!把它拔掉!」

程宗揚一腳踩住錐尾,把龍牙錐釘得更緊,叫道:「你們黑魔海怎么和他拉上關系的?」

古冥隱痛苦地尖叫道:「公主逝後,王處仲心如死灰,自行交出兵權,已經無意爭逐權位。誰知他一次入宮,偶然遇到皇後庾氏,認定她是公主轉世……」

程宗揚森然道:「是你干的好事吧?你們幽冥宗玩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該是大行家了。」

古冥隱嘶叫道:「不!不!我那時雖然在宮中,只是為教主留意皇子中的可造之材!庾氏確是襄城公主轉世!她與王處仲初見,還記得前世為妻的情形!如果是我做的手腳,絕瞞不過他!」

「接著說!」

古冥隱喘了幾口氣:「王處仲認定庾氏是公主轉世,幾次入宮窺視被我撞見。他只要能得到庾氏,便是弒君也沒有絲毫忌憚……」

「所以你們就一拍即合?」

程宗揚道:「王處仲已經輸得一敗塗地,連老本都蝕干凈了,這會兒還在干嘛?」

古冥隱咬著尖尖的牙齒,從齒縫中吐出兩個字:「兵解!」

程宗揚一頭霧水,「什么兵解?」

古冥隱嘴角涌出一股烏黑血跡,怪笑道:「兵解為仙,是為屍解仙。是黑魔海無上秘咒……」

程宗揚一陣毛骨悚然。黑魔海似乎對修仙有一種偏執的狂熱,但修仙未成卻搞出一堆奇奇怪怪的副產品,上次在南荒也是這樣,搞什么與龍神合體。

修仙就好好修吧,偏偏弄成什么屍解仙,聽起來讓人背後發涼。鬼巫王想和龍神合體,結果被龍神給合體了;王處仲搞屍解仙,天知道還會出什么妖蛾子。

上次惡斗鬼巫王與龍神結合,己方人強馬壯還鬧得險死還生,如今己方傷疲交煎,要是再對上類似東西,哪還有活路?

程宗揚膽顫心驚,一回過頭只見蕭遙逸已經站起身。他走過來拔起龍牙錐,然後對著古冥隱變形的肩膀斜刺過去;古冥隱肋下的肉翼撲騰著,發出一聲慘號,又被龍牙錐牢牢釘住。

忽然一聲驚雷,仿佛整個玄武湖都被擊得震盪。

兩人沖出船艙,眼前一幕頓時讓他們張大嘴巴。

巨大的蓋海艦被閃電擊中,六根拍桿和懸桿的立桅同時燃燒起來。那閃電不是一道,而是一張巨大的電網,片刻後再次亮起,將整艘蓋海都籠罩在刺眼的光芒中。

樓船爆出無數火光,馬嘶聲、叫喊聲響成一片。艦上的騎兵從城門馳出,一道電光擊來,那支近百人的騎隊仿佛從未出現過一樣被徹底抹去。接著樓船從上到下如同無法承受閃電的重壓,一層層燃燒著倒塌下來,火光沖天而起。

風勢越來越急,這時幸存者才發現,在狂風吹動下,湖面以蓋海艦為中心正形成一個巨大漩渦。

暴雨傾盆而至,燃燒的樓船在漩渦中心轉動著,像被一股無形力量慢慢捻碎,發出劈劈啪啪的斷裂聲,體積越來越小。

湖水漸漸形成一個錐形的弧面。大戰之後,湖上到處漂浮的船板、屍體、燃燒後的灰燼……都隨著弧形的水面轉動,被一點一點呑入漩渦。

鼓聲如同狂風驟雨,節奏已經不僅是雄渾剛勁,而是追求毀滅的瘋狂。

王處仲旁若無人地揮錐擂鼓,全不理會眾人驚惶失措的表情。畫舫在驚雷狂風中搖撼,幾名貴族嚇得棄席而逃,混亂的場面更加劇船身的顛簸。雖然這些貴族世家平常更講究風儀氣度,但要命的關頭也顧不了許多,越來越多的人離席奔走。

驚惶中,一個溫和嘯聲響起。謝太傅抱膝吟嘯,他聲音並不高,也沒有雄渾的力量,但略帶鼻音的嘯聲從容不迫,讓驚惶的眾人漸漸穩住心神。

天地被烏雲籠罩,宛如黑夜。忽然一道電光劃破天穹,筆直朝畫舫擊來。

蕭侯鼓漲的白衣猛然一揚,一股罡風從袖中揮出,在電光擊碎篷頂的剎那,像一面巨盾擋在舫頂上空。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王處仲振鼓而歌,唱的正是詩經擊鼓一篇。

旁邊的美妓望著他,婉聲唱出後面的千古名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歌聲柔婉纏綿,與雄健的鼓聲相應相合。

伴隨著鼓樂,一連十余道閃電擊下,最後一擊,蕭侯的罡訣終於被攻破,閃電猶如呼嘯長鞭抽在蕭侯高舉的手臂上,破碎的白衣在雨中蝴蝶般飛散開來。

刺眼電光過後,眾人駭然發現,擊鼓的王處仲滿頭黑發盡成銀絲,霜雪般披滿雙肩,仿佛一瞬間老了數十歲。他手中擊鼓的龍牙錐卻越發光亮耀目,仿佛他所有的生命力都被龍神的內齒呑噬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