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萬貫陶賈(2 / 2)

陶弘敏抬起眼睛訝然道:「貴社值不了十萬金銖吧?」

「這筆帳好算。」

程宗揚把茶盞放在幾上,「我們向雲家借十萬金銖,兩成四的利息先扣掉,雲家只需支付七萬六千金銖。我們要買的貨物准備都在建康買齊,這七萬六千金銖一大半又回到雲家手里。算下來雲家凈支付的金銖最多不過三、四萬。我們鵬翼社再怎么也值這個數吧?」

程宗揚一筆一筆算道:「這樣雲家拿出三、四萬金銖,如果一年之後我們還清欠帳,除去賣貨的利潤,凈得兩萬多利息。就算退一萬步來講,我們還不起,把鵬翼社抵押給雲家,雲家等於花三、四萬金銖就買下鵬翼社遍及六朝的船行和車馬行。這筆生意怎么也值得一做。」

陶弘敏收起嘻笑,注視程宗揚,一字一頓說道:「十萬金銖,月息兩分;以鵬翼社為抵押,至少有六成貨物在晴州采購。孟老板如果答應,我們便簽下書契。」

「一分!」

程宗揚道:「上一筆的四分息你們可是先拿了。」

「兩分。」

陶弘敏道:「這次不先扣息,一年之後,本息全部還清。」

「成交!」

程宗揚抬掌與陶弘敏一擊,彼此大笑起來。陶弘敏笑道:「程兄這筆帳算得好生精細,佩服佩服!」

「陶兄快人快語,十萬金銖眼都不眨就扔出去,這才叫英雄呢!」

陶弘敏灑然道:「我和孟老板多年交情,這點錢算得了什么?」

程宗揚笑道:「那好!改日小弟作東,請陶兄帶小弟到胭脂巷一游。陶兄可不要藏私啊!」

陶弘敏大笑道:「好說!好說!」

回到車上,孟非卿摸著下巴濃密的胡須:「小子,你怎么弄的?十萬金銖就這么到手了?」

一上車,程宗揚神情變得冷峻。這一記隔山震虎,拿雲氏當幌子,從陶氏錢庄借來十萬金銖,解了孟非卿的燃眉之急,但程宗揚心里卻沒有半點喜悅。

晴州商家對雲氏這個外來戶戒心十足,寧可讓出一半利息也不讓雲家插手錢庄生意。另一方面,陶弘敏一句都沒有問孟非卿要這筆錢做什么,如果他不是傻子,就是對孟非卿借錢目的心知肚明。

「孟老大,陶氏知不知道你借錢做什么?」

「我上次借款只說在洛陽、長安、臨安各地要建分社,擴張生意。至於有沒有走漏風聲就難說了。」

孟非卿道:「晴州這些大錢庄的耳目不是一般靈通。」

程宗揚點點頭。孟非卿在晴州秘密采購糧食、兵甲,但他即便做得再隱秘也瞞不過錢庄,只要錢庄的人有心,從帳目就能分析出太多線索。

問題是,陶弘敏明知道這筆錢要用到江州,為什么還敢一擲十幾萬金?畢竟星月湖的對手是掌握整個宋國軍政的賈師憲。宋軍可以敗十次、二十次,江州只要打一次敗仗,這十幾萬金銖立刻打了水漂。

「孟老大,你和陶氏錢庄的交情很好嗎?」

「鵬翼社成立之初就是從陶氏錢庄借到一筆錢,數額雖然不大,但幫了我們不少忙。這十幾年生意往來,大家交情還可以。」

程宗揚呼了口氣:「看來陶氏是把寶押在你身上,賭星月湖贏了。」

孟非卿一笑,「他倒有些眼力。」

說著他轉過話題,「聽說月姑娘回來的頭一天夜里就遇到有人偷襲?」

程宗揚含糊地點點頭。那天晚上是小紫和泉玉姬下的手,但第二天月霜確鑿無疑地受到偷襲。

這已經不是太乙真宗第一次對月霜下手,上次在草原中,太乙真宗的隊伍里就有人試圖暗殺月霜。

孟非卿哼了一聲。」臧修這小子越來越沒用了,讓他守著月姑娘還出了這種事。」

這不怪臧修,死丫頭要支開他手下的人還不輕而易舉。程宗揚道:「孟老大,太乙真宗這個道門宗派到底怎么樣?」

「太乙真宗起自龍闕山,總壇在龍池。」

孟非卿道:「宋國崇信道門,太乙真宗是當仁不讓的第一大宗派,在唐國也僅次於佛門的十方叢林;論實力在道門六大宗派中名列第一,往後就難說了。」

王哲的嫡傳弟子和教中精英大都在左武軍中,左武軍第一軍團覆沒,對太乙真宗打擊之大還在自己意料之外。聽孟非卿的口氣,就此淪落到二流也不是不可能。

「聽說太乙真宗有十萬門人?」

「差不多。」

孟非卿道:「從晴州往南,每一州府都有太乙真宗的分觀。太乙真宗的門人身份顯赫,幾位教御在宋國更是勢比王侯。」

「難怪王真人當年能要脅宋主。不過除了王真人和他的嫡傳弟子,我接觸過幾個……似乎都不怎么樣啊?」

孟非卿道:「門下弟子太多,未免良莠不齊。這些年頗有些下三濫的人物加入太乙真宗。太乙真宗幾位教御,藺采泉老奸巨猾,商樂軒剛愎自用,齊放鶴陰沉,夙未央孤僻,林之瀾偏執。如果我是王真人也免不了心灰意冷。」

程宗揚忍不住道:「卓雲君呢?」

「卓教御倒是巾幗不讓須眉,不過氣盛於外,內必不足。靠他們支撐太乙真宗如今的危局,我看難。」

孟老大對卓賤人的評價一針見血。外表越是強傲氣盛,內心越是脆弱。誰會想到卓雲君堂堂教御會在棍棒下屈服?

孟非卿說了一會兒,臉色忽然一變。他吸口涼氣,一手按在胯下,臉色鐵青地說道:「小子,你那一腳夠刁的!正踢中老子的要害!」

程宗揚張大嘴巴,半晌才道:「老大,你還真能忍啊……」

「少說廢話!」

孟非卿青著臉運了半天氣,「我要去見月姑娘,你也來。」

程宗揚有點心虛地說:「這會兒就去?要不要等兩天?喂,孟老大,她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孟非卿道:「想必是知道的。只不過王大將軍有沒有跟她提過我們就不好說了。嘿,當年老三罵我們那句,我還記得清楚。岳帥的親女被他當年的對手撫養,這是我們星月湖的恥辱。開始我們只覺得為難,畢竟我們兩千多兄弟都是廝殺的軍士,養個女娃娃……」

孟非卿搖了搖頭,「結果王大將軍一手撫養月姑娘成人,真愧煞我們這幾個不中用的東西。」

讓一群當兵的養一個女孩子,確實勉為其難,不過程宗揚卻想著另一件事。

在草原逃亡之前,王哲告訴月霜去找長安的李衛公,並沒有提星月湖八駿。

站在王哲的角度看,那時候星月湖八駿各自隱名埋姓躲避岳帥的各路仇家,把月霜委托給他們遠不如委托給他的好友放心,也可以理解。結果月丫頭一門心思上戰場,偷偷溜出長安,跑到晴州來當個雇佣兵,讓王哲一片苦心付諸東流。

「你打算怎么跟她說?」

孟非卿道:「告訴她我們的身份、我們在江州做的事,如果她願意,我們便是奉她為主也沒什么大不了。」

「太偏心了吧!」

程宗揚叫道:「你們怎么不奉紫姑娘為主呢?」

「那怎么成!」

孟非卿正色道:「紫姑娘花朵般的人物,怎好讓她來做這些事?倒是這位月姑娘性子直爽,又常年在軍中,擅長弓馬、通曉軍事,況且年紀也大了一歲。」

程宗揚酸溜溜道:「你打聽得還挺清楚。奉一個小丫頭片子為主,你手下那群虎狼之士會答應嗎?沒這個先例吧?」

月霜真要成為星月湖大營的新主人,說不定第一條命令就是把自己五馬分屍,不可不防。

孟非卿樂呵呵道:「岳帥常說兒子女兒都一樣。月姑娘剛生下來時,岳帥抱著她說,將來如果生不出兒子就把爵位傳給女兒,王爵都想好了,就叫維多利亞女王!」

程宗揚像當頭挨了一棒,險些背過氣去,過了會兒才道:「這么好的王爵怎么。想出來的!」

孟非卿大起知遇之感。」程兄弟有眼光丨當初聽到這王號,兄弟們都覺得有點別扭,還是學問最深的老七聽出這四個字說的是其命維新,多福多壽,大吉大利,不為天下先!」

「維多利亞」還能這么解?這么說昨晚我上的是維多利亞女王?岳鳥人,你還真扯……

兩人趕到銅獅巷卻撲了個空。敖潤、月霜、馮源一早便和團長出門去談一筆大生意,只怕半夜才能回來。

能避免與月霜見面的尷尬讓自己松口氣。孟非卿拿到亟需的巨款,忙著去購置物品,兩人便在銅獅巷分手,孟老大還沒忘了交代明天上課的時間,更留下話:明天會有戰場急救課程,讓自己做好被急救的准備。

程宗揚表示自己對晴州的繁華很感興趣,明天的課明天再說。臨分手時又關切地問道:「孟老大,你要不要緊?不行找個大夫看看吧。」

「滾!」

程宗揚大笑著跳下車。出了銅獅巷就是晴州最繁華的鴻琳長街。晴州交通極為方便,街上行駛一種可供幾十人乘坐的六輪馬車,付兩個銅銖就能上車,花十個銅銖就能從城南到城北走上十幾里,已經有公眾交通的離形。更多的交通工具則是一種青蓋窄船,小的能乘坐四五個人,大的能乘坐二、三十人,花費比馬車還要便宜一半。

站在橋頭四處望去,交錯縱橫的水路、四通八達的橋梁,構織成晴州熱鬧的景象,難怪有人說整個晴州港就是一座漂浮在水上的城市。

街道與河流兩側遍布各式各樣的店鋪。有的叫賣絲綢錦緞,有的擺滿珠玉飾品,有的一連十幾家都是胭脂水粉,女子用的披肩、綉帶,甚至抹胸都堂而皇之地陳列出來,上面精美的刺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大大小小的茶鋪酒肆星羅棋布,擠滿遠道而來的游人客商。

與建康不同的是,晴州店鋪中負責售賣的大多是年輕女子,她們大膽而且聰明,態度既不冷淡也不故作熱情,客人開口詢問時,幾句語調柔軟的晴州口音一說,便讓客人心甘情願在店內一擲千金。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晴州的大街小巷穿梭,叫賣聲、討價還價聲、街邊藝人的歌聲、說書聲、圍觀人的笑聲、喝彩聲……匯成一片。道路上的車馬、橋梁上的肩輦、河道中的船只絡繹不絕,連行人的步伐都比別處快了許多,無不給人一種生機勃勃的印象。

更讓自己覺得驚奇同時感覺熟悉的,是晴州街頭女性比例明顯比別處要高,隨處可見一群鶯鶯燕燕的少女在店鋪中進進出出,挑選自己喜愛的貨物;這在其他地方都是難得一見的景象。

觀察片刻之後,程宗揚很快得出結論:這不是晴州女性比男性更多,而是晴州女子習慣和男人一樣拋頭露面,不像其他地方的女子被留在深宅大院中。於是另一個結論也呼之欲出--在晴州,女性有相當的獨立地位和財產支配權。

程宗揚在一條販賣絲綢的街巷旁停住腳步,簡單用脈搏作為計時器計算。六百次心跳時間內,進入街巷的客人將近二百人,其中女性超過一半。

按照高峰時段的客流量減半計算,每天僅這條街巷就會迎來四千名顧客,每人花費十枚銀銖,也有四萬銀銖的交易量,一年就是七十萬金銖。按晴州二十稅一的稅率計算,僅這條街巷的商稅就頂得上整個江州。如果放大到全部晴州區域,這個數量會更加驚人。說晴州富可敵國絕不是虛言。

過了一座石拱橋,絲綢脂粉之類的店鋪漸漸少了,珠寶店越來越多,裝飾風格也多了幾分異域色彩。在街角一家酒肆里,程宗揚赫然見到幾名金發碧眼的胡姬。

程宗揚心里一動,停下腳步打量這條街巷。

巷內有一座高大的建築物,尖頂拱門兩側樹立兩根雄偉的石柱。鏤空的柱頂嵌著玻璃罩,里面是兩盞黃銅燈具,燈火長明不熄。門拱上方繪制星星和月亮的圖案,牆壁以藍紫色琉璃磚砌成,上面用浮凸的黃色琉璃磚鑲嵌成奔走的野獸圖案。

門上文字自己雖然不認識,但似曾相識的風格並不陌生。程宗揚攔住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花三個銅銖買一串糖萌蘆,隨口道:「里面是哪家的房子?」

小販回頭看了一眼,「這巷子里都是胡人,那是波斯商會。」

程宗揚正要細問,旁邊忽然有人叫道:「老程!你怎么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