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前傳(16)親情可貴(2 / 2)

高嵩的爺爺在世的時候,也曾經為自己的浪盪子將來擔憂發愁,所以想盡辦法,從自己老家的遙遠鄉下找了個手腳麻利、能說會道的姑娘,那就是高嵩的母親。

高嵩的爺爺果然想得很周到,高嵩的父親活了大半輩子,仍然是個不能當家的浪盪子模樣,家道中落後他無力從事之前的風花雪月,但他也沒有重振家業的打算和雄心壯志,當時的環境也不允許他做點什么,所以除了按時上下班和一點抽煙的愛好外,高嵩的父親諸事不理,一切家事都甩給自己的妻子主張。

公平地說,高嵩的母親算得上是個女中豪傑,這個鄉下姑娘大字不識一個,出生的村子離最近的鎮子有六十里路那么遠,一頭扎入淮海這個大都市,卻一點膽怯和認生都沒有,就算直到自己嫁了個浪盪子也毫不在意,反而主動承擔起高家的大小事務。

在公私合營後,高嵩母親更是走出了一條新路子,她仗著自己貧農出身的良好背景,能說會道、風風火火的性子,很快就與接管這個城市的中堅階層打成一片,不但擔任了街道的婦女主任,還參加秧歌隊、生產小組,成為當地遠近聞名的婦女先鋒。

要不是高嵩母親的文化程度實在差了點,按照她的性格和積極表現,說不定真的可以再上一層,成為正式的公家人。只可惜,她在那場轟轟烈烈的運動中站錯了隊伍,犯了一些不應該犯的錯誤,最終還是被無情地刷了下來。

不過,雖然高嵩母親的政治生涯止步於此,但她還是利用自己的努力和影響力,讓自己所生的兩男一女都安排了正式工作。

除了二兒子高嵩進入三港公司當了技術工人外,高家大兒子高巍進入淮海海運公司做了海員,一年有7、8個月都在遠洋貨輪上工作;高家小女兒高小妍也在中專畢業後,進入了淮海市有名的百貨國企,每天穿著制服站在大商場的精品櫃台後。

高家的這一代,雖然沒有繼承祖輩的財產,也沒有繼承祖輩的技藝,但他們都順利地進入了公家單位,端上了當時令旁人羨慕的鐵飯碗,也算是不錯的家境了。

當然,要實現這些成果,光靠高嵩爸爸高老頭的本事是不夠的,高老頭那個從十里八鄉娶來的高老太居功甚偉,這也越發增強了高老太在高家的地位和話語權。

成為當之無愧的一家之主後,高老太的語言舉止愈發地往高處走,雖然在外人眼中她只不過是個子長得高、嗓門子喊得亮、臉皮子比較厚、膽子也比較大的一個普通婦女,但高老太卻覺得自己已經實現了鯉魚躍龍門,從偏遠鄉村婦女上升為真正淮海人的地位。

高老太自我提高了自己的地位後,也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本地淮海人的優越感,以及對外地人尤其是農村人的排斥。

在這種情況下,從同樣偏遠鄉村出來的白莉媛,就成為高老太眼中挑剔的對象。

在高老太眼中,這個兒媳婦就是從農村出來的土包子,既沒有什么財勢也沒什么背景,能夠嫁入他們高家就是上輩子積來的福分,到了高家還不是要做牛做馬報答她。

再加上白莉媛的性格溫柔和氣,行事作風又十分保守恬靜,在伶牙利嘴、大膽潑辣的高老太面前簡直就是個軟柿子,可以任由她捏來捏去。

所以在高家老宅的這段日子,是白莉媛人生中最為難熬的一段時間,寄人籬下、被人擺布、受人白眼的生活,幾乎摧毀了一個剛從少女邁入人妻身份的女子,對未來和幸福的所有幻想和憧憬。

能夠逃離高宅,白莉媛將其視為獨立掌握人生的重要一步,也是她與高嵩幸福生活的必要基礎。

三港公司的宿舍樓雖然狹小,但那里才是屬於高嵩和白莉媛的家,才是他們擁有的一片天地。

只不過,老天並不眷顧白莉媛,就連那一片天地也要將其剝奪,隨著高嵩的離去,三港公司的變動,呂江的步步緊逼,三港公司宿舍樓已經不宜居住,白莉媛只能選擇離開,只能回到她之前逃離的那個高家。

雖然白莉媛已經做好了心理准備,但回到高宅所面臨的一切還是超出了她的預料,盡管有高巍在身邊斡旋安排,但高家兩老的本性是不會改變的。

初來咋到的那幾天,高老太拿出久違的熱情姿態,把她們娘兒倆安排到了高嵩之前的房間里住下,抱著明顯已經生疏了的石頭又親又摸,又是噓寒問暖,又是關心備至,一副慈祥老奶奶的風范。

高老頭雖然嘴上沒說什么,但也溜到街上去了半年,拿出自己平時不輕易使用的私房錢買了烤鴨燒雞,算是為自己的孫子兒媳加餐了。

高巍的妻子張玉鳳、他的兩個兒子也十分熱情地圍繞在白莉媛身邊,一邊安慰她,一邊表達對她和石頭的歡迎,這一家子的集體表演,把白莉媛哄得信以為真,還以為高家真的轉變了,把自己和石頭當作自家人看待,滿心歡喜地打算在這個家里扎根下來。

但事情並沒有白莉媛所想的那么簡單,高家二老的表現也只是曇花一現,很快他們就從剛回家的熱情里冷淡了下來,對於白莉媛的關心和照顧沒有維持一個

禮拜,一切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

這個周末的晚上,白莉媛和高家一起在客廳吃飯,高老頭前幾年找人做了張大圓桌,足夠十來個人同時上桌吃飯,不像之前白莉媛還在家里時的那張小桌子,得等到長輩們都吃完飯後,作為媳婦的才能上桌。

不過,桌子雖然變大了,但白莉媛在桌上的位次卻沒有變化,除了高老太、高老頭坐在首位外,接下來是長子高巍以及長媳婦張玉鳳,再下來是石頭的兩個堂哥,另一頭是高家的小女兒高小妍,最後才是白莉媛和石頭。

雖然被安排在最無足輕重的位置,但白莉媛也沒有去抗議什么,她的性格原本就不喜歡計較,再加上自己現在寄人籬下,能夠有個安身之地就好了,哪里還會要求那么多。

所以,一向溫柔恬靜的白莉媛,只是默不作聲地一邊自己吃飯,一邊督促比較挑食的兒子吃飯,完全不參與飯桌上的高談闊論。

在飯桌上,同樣寡言少語的是高家的兩個成年男人,高老頭和高巍都是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的主,所以飯桌上的聲音主要由高家那幾個成年女人在主導。

其中又以高巍妻子張玉鳳的聲音最大,她是土生土長的淮海本地人,雖然上一輩並沒有什么大本事,她也只是繼承母業在當地街道的水電公司收費處上班,但光憑淮海本地人和單位上班這兩點,就足以讓張玉鳳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尤其是在來自遠郊鄉村又沒有工作的白莉媛面前。

雖然張玉鳳年紀與白莉媛相差無幾,長得也是細皮嫩肉,有種小家碧玉的漂亮,但她身高卻不到160,再加上這些年在收費處坐多了,身上的脂肪越來越多,整個人就像是氣球般被吹大似的,脖子和胳膊都是一圈圈的肉,已經全無當年結婚時的顏值,更像個中年婦女。

不過張玉鳳的性格向來張揚外向,她非但不會因為自己的身材而自卑,反而越發顯得粗放豪爽,說話中一口一個「老張」自稱,中氣十足地像個男人。

「咱們老張家的男人個個都是好樣的,我小弟現在承包了一家電廠,年利潤起碼百萬以上,我們老張家的兄弟們都在廠子里幫忙。」

張玉鳳現在最得意的就是她的兄弟,老張家早年間沒有遵守計劃生育,生了5、6個男孩子,這讓他們頗為自豪,老張家的男孩子們個個都彪悍好斗,附近街道的鄰居們紛紛避而遠之,沒想到這幾年,他們不知鑽對了什么門路,居然承包下了一個快破產的國有電廠,又從銀行里貸來了款,經營得有聲有色得,一下子老張家就發達了。

自己娘家的成功,讓張玉鳳在高家的底氣更加硬了,原本她就頗受高老太的寵愛,這幾年愈發不得了,高家上上下下都捧著她,讓她儼然有福晉娘娘的感覺。

果然,一提到老張家的兄弟,高老太就接上了話茬。

「鳳啊,小舅舅們現在這么厲害,什么時候你去說說,讓我們家老大也去電廠幫忙……」

高老太的意思很明顯,張玉鳳也很清楚婆婆的想法,她當然也願意自己丈夫能夠出人頭地,但相比起來,張玉鳳更注重自己娘家的威風地位,所以她笑著回答道:

「媽,小弟們剛開始上路,還有些關節沒打點好,過段時間我再和他們講,他們肯定喜歡姐夫來幫忙的。」

雖然這個回答並不讓高老太很滿意,但張玉鳳的態度卻讓高老太無法可說,她只好笑著打了個哈哈,接著道:

「我家鳳兒考慮事情就是周到,跟我當年在居委會當婦女主任時一個樣,以前我們街道革委會主任不知道多賞識我,讓我組織婦女民兵團、秧歌隊,我把街道的女人們安排得服服帖帖得……」

高老太一說就說個沒完,無論什么話題她都能扯到自己過去的光輝歷史上,雖然她說得頭頭是道,但桌面上真正感興趣聽的寥寥無幾,因為大家都對她所述的故事太熟悉了。

張玉鳳一向都是以善於討好婆婆著稱,之前遇到這種時刻她肯定會隨聲附和,並恰到好處地捧一捧婆婆的場,讓她更加開心。

但今日不比往時,張玉鳳娘家這幾年的崛起速度極快,已經隱隱將高家甩在了後頭,高老太這點陳芝麻爛谷子讓她頗有些不耐煩,她皺了皺眉頭,聽了幾分鍾後,開口打斷道:

「媽,你當年的革命歷史是很厲害,但現在是市場經濟時代了,你沒聽電視里講嗎:發展才是硬道理。現在的能人,要能夠辦企業、做生意,這才是有來頭的。」

高老太的自留節目被大兒媳這么打斷,心里頭的確有些不爽,但是她現在有求於大兒媳,所以表面上也不好表現出來,只好自找台階道:

「鳳兒說得也對,你們年輕人越來越行了,比起我這把老骨頭強多了。」

雖然這番對話並沒有因此而夭折,但接下來的形勢發展,明顯大兒媳愈發占了上風,一口一個「老張」源源不絕地吐出口。

高老太可能是想要找回面子,但她又不敢與風頭正盛的大兒媳對著干,所以她過了半響,轉口問道:

「莉媛啊,我聽說三港公司後來有給嵩兒補償一筆錢,不知道你們拿到手了沒有啊。「

白莉媛從吃飯起一直都是默不作聲,從不參與桌上的對話,一心監督著兒子吃飯,她怎么也沒想到,話題會轉到自己身上來,而且高老太問的內容她一概不知,所以她愣了愣,不知所以地答道

「我沒有聽說過有這個錢吖,也從來沒有領到過。「

白莉媛雖然這么說,但高老太的面色表情顯然不信,她笑了笑,臉上那層層疊疊的皺紋都快要擠到一塊,語氣變得有些古怪道:

「我們家嵩兒多老實一個人,勤勤懇懇給公司干了這么多年,還是出了意外事故,這不賠償一大筆錢,沒天理了啊。「

白莉媛不知道高老太心里頭打著什么主意,她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不說話。

張玉鳳顯然比白莉媛更了解婆婆的心理,這時恰到好處地開口幫腔道:

「對啊,老二這是因公犧牲,不能白死啊。照我說,就得找他們公司要賠償,要好好地跟他們鬧,不然他們不會拿出錢來的。莉媛啊,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白莉媛被她們兩個人夾擊得沒辦法,她只好小心答道:

「公司里的事,我一個婦人家不懂那么多,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覺得公司對我們娘兒倆都還好,現在到處都是下崗的,他們每月還給我們發撫恤金。「

白莉媛這話剛說完,張玉鳳鼻子里頭就忍不住「嗤「了一聲,她翻了翻白眼,不屑道:

「嗨,你那點撫恤金算根毛啊,現在物價漲得那么快,不抓住這個機會多要點,以後可沒這個機會了。「

高老太也摻和一腳道:

「對啊,還是我們鳳兒懂事,果然老張家培養出來的就是不一樣,在城里長大的就是眼界高,不像鄉下人,沒眼力。「

高老太這一抬一貶,又是露出她習慣性的態度,白莉媛雖然心里頭暗自覺得她們說得不對,何況高嵩去世這么久,沒見到她們對自己有關心的舉動,現在一談到錢的事情,個個卻體現得無比熱情,好像那些錢、高嵩的死,與她們更加密切一般。

可是,白莉媛一向不懂得與人斗嘴,更何況這兩人一個是婆婆,另一個是妯娌,她被夾在其中,不知如何是好。

偏偏是小孩子不懂事,一直在一旁聽著的石頭,不知好歹地看著媽媽問道:

「媽媽,奶奶說爸爸還有錢留給我們,我們為什么不去領啊。「

童言無忌,這一聲聲的問號打在白莉媛心中,令她無言以對。

高老太又趁機煽風點火道:

「是啊,現在物價又貴,家里頭只靠著老頭子一個人的工資支撐,高巍、玉鳳他們賺的錢還要養兩個孩子,我們兩個老頭子哪有什么辦法。「

雖然高老太嘴里沒有明說,但她話里頭的意思卻是暗指,白莉媛和石頭兩個人增添了他們的經濟負擔。

這種話的殺傷力極大,白莉媛原本就擔心自己的到來會出現這種局面,現在果真成為了現實,她的臉色一下子白了,暗淡無色的嘴唇哆哆嗦嗦,不知該如何回應。

正當白莉媛心里頭氣極,正要起身帶著石頭走開時,那張大圓桌卻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這下敲擊極響,桌面上的碗筷都跳動了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順著聲響轉向敲桌子的那個人。

一直以來,都默不作聲的高巍,此刻雙目圓瞪,連腮的虯髯胡子都一抖一抖的,敲擊桌子的那只大手上青筋鼓起,顯然極其氣憤。

平日里,高家這個大兒子給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但言出必行、他給你承諾的事情一定會辦到,而且辦得十分妥當靠譜,所以高巍一向不怎么說話,但他一說話,所有人都不敢輕視他。

這時候,他似乎在強壓自己的怒氣般,一字一頓地道:

「高嵩是我們高家的人,高嵩的老婆孩子也是我們高家的人,我們高家就算是窮得要討飯,也不會少了高嵩老婆孩子一口飯。只要我高巍還在,誰也不要跟我提錢字,誰再說一些不中聽的話,那我就跟誰翻臉了。「

高巍這話雖然十分簡明直白,但他話里的意思卻是很明確的,毋庸置疑,他是站在高家長子的位置上,表示對白莉媛母子二人的保護。

他的話一說出來,高老太和張玉鳳都不敢再多說什么,高老太一向很寵愛自己的長子,雖然她心里頭還是挑剔白莉媛,但長子發話了,她也只能打著哈哈道:

「哎呀,莉媛和石頭當然是我們高家的人了,我也是在為她們張羅,也是為她們著想。「

張玉鳳雖然伶牙俐齒,但她也知道自己丈夫言出必行的性子,她只好偷偷拉了拉高巍的胳膊,小聲道:

「你別那么大聲,嚇到孩子怎么辦,有話我們好好說。「

高巍沒有理會這兩個女人,他也不看任何人,只是站起身來,淡淡道:

「我吃完飯了,你們繼續,明天,我幫弟妹去三港公司跑一趟。「

雖然高巍並沒有正眼看白莉媛一眼,說完後,他就按照自己以往的步調,離開飯桌走了出去。

但從高巍拍了桌子的那一刻起,白莉媛的雙目就沒有一刻離開過高巍,她那對平日里溫柔婉轉的美目內,此刻盈滿了晶瑩剔透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