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干這活兒的,都叫灰衣掌櫃,多個字麻煩,我就只叫灰掌櫃。」
「是因為干活兒是要穿灰衣么?」
葉飄零搖了搖頭,道:「不,是因為他們干的活兒,不黑也不白。」
駱雨湖聽不甚懂,想著一會兒見了興許就知道,便不再多言,到了房間,一眼見到寬大床榻,心下略羞,微紅著臉過去疊被鋪單子,倒也顧不上多想什么。
葉飄零只要有閑,即便不拿劍在手,也會凌空比劃,似在練習。
受其感召,駱雨湖與帶路丫鬟一起將屋內收拾停當,就照貓畫虎,坐在凳子上,想象著手中有劍,應當如何一擊殺敵。
練了一陣,肩背酸脹,額頭汗珠密布,她擰了巾子,先去給葉飄零擦拭。
正在這姿態親昵的當口,房門一響,一個體態發福衣著華貴,雙手足足戴了八枚寶石指環的中年男人邁了進來,打眼一望,啊喲一聲,道:「葉兄弟,老哥打擾了。」
駱雨湖大窘,忙收手准備躲開。
不料葉飄零一把將她攬住,摟她在大腿坐定,道:「不打擾,還沒脫衣裳呢。」
她只得鎮定心神,先將自己面龐擦干,免得形容凌亂,丟人現眼。
依先前宋桃所言,這人應當就是此地的灰衣掌櫃霍鋒。
霍鋒反手關門落閂,就近坐下,道:「那我便長話短說,葉兄弟,事情辦得如何?」
「胡鎮山死了,這是他女兒。眼下改了名字跟著我,叫駱雨湖。」
霍鋒一愣,道:「你……這是什么神仙手段?」
他轉頭看向駱雨湖,問道:「胡小姐,你為何要跟著殺父仇人一起?若打算伺機報仇,我勸你還是死了心吧,葉兄弟睡覺都睜著第三只眼,你沒機會下手的。」
駱雨湖低頭道:「我殺父仇人……並非主君。」
「不是?」
等到聽她把家門慘案講完,霍鋒臉上已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樣。
本應是殺父仇人的,去得晚了半日,成了救命恩公。
他轉著左手中指上那枚閃得刺眼的指環,嘆道:「你們師兄弟,這一見漂亮姑娘就管不住銀芙蓉的毛病,可得改改才好。」
「我給她不是因為她樣貌好看。」葉飄零微笑道,「而是她在我眼前殺掉一人時的姿態,極美。」
駱雨湖一呆。美么?沒記錯,當時她被人壓在身下,險遭羞辱,情急出劍,不料一擊得手,翻滾躲避不及,還在額角留了一道淺傷,不得不用劉海蓋住。
明明很狼狽才對。
可看他神情,並非調侃說笑,十分認真。
「那不一樣是見色……咳咳,」霍鋒收住話頭,笑道,「不說這些了,葉兄弟,既然事情有變,之後你打算如何?」
「我懷疑之前那個急病暴斃的目標,其中也有隱情。你差些人手去查,我要盡快知道答案。」葉飄零胸有成竹,流利道,「事急從權,你回給那人一聲,藍家的情形,我需要好好調查,再做決定。此外,藍景麟那邊,你也幫我仔細查查,我不善與人打交道,雨兒又是他未婚妻,多有不便,上門之前,先叫我了解一二。」
霍鋒神情有些古怪,道:「你若是要跟藍少掌櫃見面,我倒有個更好的渠道。」
「哦?」
「我手底下開著一堆裁縫店成衣鋪,算是老哥的本行。」他緩緩道,「做買賣,總要有招徠顧客的噱頭。我下了重金,培養了八個義女,在整個延州,也算是小有名氣,人稱三關八綉娘。」
葉飄零靜靜聽著,駱雨湖卻察覺到了要說的事,臉色頓時也變得十分古怪。
因為她未婚夫藍景麟的那位相好,據說就是個很有名氣的綉娘。
她抹胸里夾著熏身子的香囊,上頭那墨綉摹線仕女圖,便是出自那人之手。
那時她還是被討好的未來主母,可如今……
眼底一黯,她低下頭,輕輕一嘆。
「八綉娘互以姐妹相稱,大娘、二娘、五娘都已有了夫家,四娘也已訂親,而三娘楚添香,明明到了年紀,我幾次催促,卻都找借口推拒。」霍鋒在此一頓,道,「你猜是怎么著?」
「她是藍景麟的相好,倒是方便不少。」葉飄零無心猜謎,道,「那你盡快安排,我要先與藍少掌櫃私下見一面。此外,城外他家庄子附近,多放些暗樁,三人僅剩其一,若真有什么陰謀,只怕已是山雨欲來。」
霍鋒眼睛眨巴兩下,一個關子賣完,事兒都安排妥了,真如一口老痰卡著嗓子,不上不下。憋得難受,他訕訕道:「我要是說書的,絕不講你的故事。」
「我的事本就沒什么好講,四下殺人的屠夫罷了。」葉飄零微笑道,「你去忙吧,此事宜早不宜遲,與他見完,才算大局已定。」
霍鋒瞄了駱雨湖一眼,笑道:「見不見,我看都是大局已定。落難千金,可不再門當戶對。何況我看胡小姐,對這婚約也沒什么留戀的樣子。」
駱雨湖扶穩葉飄零堅硬的臂膀,決然道:「我已將自己換了報仇的銀芙蓉,我是主君的雨兒,此間再沒什么胡小姐了。」
「瞧瞧,都這樣了,你跟藍少掌櫃還能說開么?」
「叫上楚添香一起便是。那既然是樓里培養的人,只當一個換一個。」
霍鋒指著自己鼻子道:「樓里沒出錢,那是我養的。」
葉飄零一笑,道:「你指個名字,我有空幫你殺了,算是還你。」
「好,這條命我記賬上,請動你葉兄弟大駕可不容易,賠仨綉娘出去,也是賺的。」霍鋒起身一拱手,「我這就安排,你何時有空見他?」
「何時都可以。」
霍鋒促狹道:「萬一少掌櫃來了,未婚妻正光溜溜在你被窩里,該當如何?」
「不如何。」葉飄零道,「他未婚妻本就已經沒了。若不想連爹也沒了,就應當坐下跟我好好談談。」
霍鋒走向門口,手扶門閂一扭頭,道:「葉兄弟,你說南面給你師弟擦屁股的,和我們北邊等著幫你填窟窿的,哪些更辛苦啊?」
「等他來北邊,你說不定有機會體驗一下。」葉飄零的臉上浮現出意味深長的笑,「他若還是那副心慈手軟的樣子,你那時一定會很想我。」
等灰衣掌櫃開門離去,駱雨湖才輕輕一掙,他果然沒再硬摟著,叫她離懷下地。
「主君,藍家伯父……也是你要殺的目標么?」
葉飄零點頭道:「不錯。但事情有變,我暫且留著他。」
「哦。」她不敢多言,只能輕輕應聲。
「興許,這次的三人,一個都不需要我親自動手。」他微微眯起雙目,凌厲的殺氣陡然流瀉出幾分。
駱雨湖還是頭一次正面望見他如此氣勢,不覺雙膝一軟,險些跪倒。
他瞥她一眼,展顏一笑,道:「抱歉,我方才想到了些不愉快的事。你在此等著,練功或是小憩都隨你。」
「你要去哪兒?幾時回來?」她一下子變得緊張無比,身子竟都微微顫抖起來。
她這才驚愕地察覺,原來滅門慘劇之後她所表現出來的鎮定和堅強,至少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他就在身旁。
「去趟鐵匠鋪子,很快就回來。」他站定在門口,盯著她,緩緩道,「不要如此嬌弱,這樣很丑。」
駱雨湖心頭一震,忽然間明白了自己吸引到他的地方是什么。
她把手放在胸口,深深吸氣,微笑,道:「早去早回,我就在這兒等著主君。」
「記住,除了我,任何人的命令你都不必聽,不要離開房間,這里是青樓,不長眼的留宿客人並不少。」
「是。」
他轉身離去,看得出,神情比方才多了幾分愉悅。
駱雨湖靜靜坐了一會兒,思慮清晰安寧。她重新梳理了一遍此刻所掌握的信息,暫且什么線頭也找不出。
於是她起身練劍,練到揮汗如雨,練到衣衫盡濕,練到房內的茶壺和水袋都被她喝空,才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息,虛脫般癱軟下來。
吱呀一聲,葉飄零回來了。
他拿著幾身衣裳,和一把裝飾頗為惹眼的寶劍,「來,背上試試。」
「這是買給我的?」駱雨湖不解,但還是依言調好束帶,將劍背負在後,「主君,這劍對我來說,有點沉。」
「這並非用來殺人。」他微笑道,「而是用來騙人。」
「騙人?」
「三關郡戒備森嚴,兵器大都需要登記在冊,你背著劍,隨我出門,他們便會以為這劍是我的兵器,你單獨遇到敵人,也會認為這劍是你的兵器。」
他拍了拍腰帶中藏的那把奇型長劍,道:「你我的劍,出手一擊,便有了出人意料的效果。」
駱雨湖有些迷茫,訥訥道:「主君……武功這么高,還要做這種偽裝么?」
葉飄零正色道:「江湖中藏龍卧虎,我為何叫你每次出劍都要當作最後一劍,便是要你記住,對手的武功高低,並非你交手時該關心的事。殺敵,活下來,才是你唯一要想的。」
駱雨湖心中一凜,道:「是。」
她已明白,這偽裝,只是為她准備的。那雙袖里短劍有了這層掩護,的確更加陰狠。
「你家的滅門案,有諸多詭異之處。」葉飄零沉聲道,「你此後定要有所准備,接近你的人,你但凡察覺一絲歹心,能殺之時,切莫猶豫。」
駱雨湖回想著爹娘姐姐與一庄男女的死狀,咬牙點了點頭。
「去叫外面的龜公送盆清水,擦洗一下。吃過東西,興許藍景麟就該來了。」
這一次,葉飄零沒有說中。
即便有楚添香從中牽線搭橋,雲綉布庄的少掌櫃,依然沒能如約前來。
因為,藍家的老掌櫃,忽發急病,死在了卧室床上。